许冥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
她人正躺在公司楼下的停车库里,就在电梯门边上。邱雨菲卧在她的旁边,被值夜保安的手电晃得直眯眼睛。
“诶,诶!小姑娘!还清醒吗?”保安大爷的声音传过来,初时模模糊糊,很快又变得清晰,“诶这都叫什么事……没事吧?要我叫救护车不?”
“……”
许冥听到“救护车”三个字,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忙摆着手坐起身,才刚一动弹,又觉一阵头晕脑胀,胸口酸胀得直想吐。邱雨菲比她状态要好一些,忙伸手将她扶稳,只说两人是吃夜宵时喝多了酒,好说歹说,总算是先劝走了热心的保安大爷。
目送着对方离开,邱雨菲脸上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我去……”她回头看看身后的电梯,面上犹带着几分恍惚,“冥冥老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刚才做了好可怕一个噩梦……”
“梦你大爷。扶我起来。”许冥难受得皱起了脸,“怪谈区域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不一样,现在抓紧回去躺着,还能再睡几个小时。”
“……淦,所以还真不是梦啊。”邱雨菲脸色又是一变,跟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又面露古怪,“我的工牌呢?里面的东西,难道是不能带出来的吗?”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许冥随口应了一句,同样看了看自己空****的双手,微微蹙起了眉。
不光是她俩的工牌,她之前抱在怀里的电脑也不见了。九号规则书倒是还在,又回到了她的包里。
怪谈区域里的寻常物件是无法带到现实的,这点许冥心里有数——可那台电脑呢?
许冥也想思考,可脑壳实在太疼了。邱雨菲试着摸了摸她的额头,吓得叫出了声,赶紧将人扶出了地下车库,拿出手机,开始叫车。
“诶。”就在被她扶到人行道上的时候,许冥终于忍不住开口,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包,“邱雨菲,你看,这包是什么颜色的?干净吗?”
“?”邱雨菲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又瞟了下她的包,飞快道,“白的啊,干净得很,怎么了?”
“……”许冥没再说话,只垂下目光,若有所思。
她的视野里,那个被邱雨菲称为“干净得很”的白包,此刻正染着大片的血色,暗沉浓郁,腥味扑鼻,兀自淅淅沥沥地往下淌。
再往周围一扫——
不远处的公交车站里,站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儿,脖子以古怪的角度扭曲着,脑袋时不时滚下,又被她迟缓地捡回;再远点的马路中央,一个八九岁的小孩正麻木僵硬地站在马路中央,一辆辆疾驰的电瓶车从他半透明的身体里穿过,他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一样,只在红绿灯跳转的时候,会如同惊弓之鸟般,猛烈地转动下头颅。
“……”
许冥沉默地收回目光,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好消息,她们应该是真的从宏强逃出来了。
坏消息,她那双见鬼的眼睛,似乎又回来了。
不带白痴滤镜的那种。
恰在此时,邱雨菲的手机忽然叮叮叮地响起。她慌忙低头看起消息,顺手拍了拍许冥。
“是嘉怡姐!她拉了群,正在问我俩的状况。”邱雨菲道,“特别问了下你,说给你发消息不回,电话也打不通。”
“……”许冥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手机,摸出来一看,果不其然,连机也开不了,成砖了。
“要死,那我等等车钱都没法付……先记你账上啦。”许冥疲惫地啧了一声。正好这会儿邱雨菲叫的车靠了过来,她摇摇晃晃地坐进后座,艰难开口:“师傅,麻烦加一个地址。北湾大道绿竹花园27……唔!”
话未说完,脑袋又是一阵抽痛,太阳穴跳得仿佛要爆炸。邱雨菲赶紧把她摁到了椅背上:“行了行了,这样谁敢让你一个人回家啊,今晚先去我家吧。”
许冥本想拒绝,但实在难受,想想还是点了点头。车子很快启动起来,她迷迷糊糊靠在椅背上,只觉意识在不断下沉,却听旁边刷着手机的邱雨菲忽然“啊”了一声。
“冥冥老师!”
在陷入昏睡前的最后一刻,她听到的是邱雨菲诧异的低语:
“嘉怡姐打听到了——
“老李,真的出事了!”
*
老李死了。
一件相当令人无奈且痛心的事。但对他们这些刚从宏强逃出来的人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真正让邱雨菲惊讶的,是老李的死因。
……他是死在自己家里的。
“据说是下午前往拍摄地的时候忽然不舒服,带队的王哥就让他先回去了。结果就在自己家里猝死了。”
又两个小时后,邱雨菲租住的小屋里。
邱雨菲仰躺在**,手上还在不停地刷手机。她的旁边,是睡了两个小时后总算有了点精神的许冥。
后者正在用邱雨菲的笔电挑新手机,闻言蹙了蹙眉:“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有参加宏强怪谈的拍摄?”
“不光如此。”邱雨菲腾地坐起了身,“而且你猜怎么着?”
“嘉怡姐已经问清楚了,她说我们公司要去拍的那个废楼,其实根本就不是宏强的楼——那只是一栋普通的待拆危楼,是网上有人拿着它的照片牵强附会,硬把它和宏强联系在一起的!”
许冥:“……”
也就是说,老李的死也好,他们公司也好,实际上都和真正的宏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他们甚至连单方面的业务往来都够不上,撑死就是个蹭热度的关系,还是蹭热未遂。
“你说怪不怪。”邱雨菲穿着睡衣盘坐在**,一脸莫名其妙,“那我们到底是为什么是进去的啊?尤其是老李,他的死和宏强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啊?”
许冥:“……有没可能,是因为我们侵犯了它的版权?”
邱雨菲:“所以它大老远出警?”
这算什么,怪谈界的迪X尼?
“……”
许冥也就顺嘴这么一扯淡。真要说起来,她老早就在奇怪这件事。
——毕竟,在她的印象里,不论是有怎样的牵扯联系,正常人都是不应该进入怪谈区域的。
正常的人类,身上都是自带保护的。
“正常”和“异常”,“有序”和“无序”,“理性”和“疯狂”,在她的记忆里,都是泾渭分明的东西。秩序和理性是人类群体天然的、最强大有力的保护层,正常人天生就会被隔在所谓的“灵异”之外,这才是世界运转的常态。
像她这种所谓的“通灵体质”的,说白了其实就是先天不足,是一种缺陷。她没法获得那种天然又强大的庇护,所以才会成为一度成为这种怪谈区域的常客。
至少抚养她长大的阿姨是这么说的。而且在今天之前,许冥也确实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正常人,能和自己一样进入怪谈区域——天知道,以前哪怕是和别的小朋友手牵手走路,或者是被老师背着去医务室,她也能做到精准被打击,从来就没将谁拖下过水。
所以,今天在刚意识到情况不对那会儿,她还挺困惑的。
在遇到袁嘉怡他们后,那种困惑,又变为了更深的慌乱。
——她说不清具体为什么而慌,只本能地感到些许不安。虽然没有更明确的证据,但她能感觉到,在她与“那边”剥离的四年里,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则,似乎是起了什么变化。
一种她尚未理解的、不太妙的变化。
思及此处,许冥的心不由又沉了下去。略一沉吟,她又试探地在意识里开口:
“诶。你还在吗?
“对于我们怎么进宏强的这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
脑海里面,一片安静。
许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微微蹙了蹙眉,她再次看向旁边浸透了血的提包。略一纠结,还是放弃了现场刨根问底的打算。
“手机挑好了。”她打了个呵欠,将笔电递给旁边的邱雨菲,“我没法扫码登录,你先帮我付一下。明天再转钱给你。”
“诶,不用给啦!这个算我送你的好了,毕竟这次多亏你……冥冥?冥冥老师?”
话未说完,却见旁边的人已经躺了下去。邱雨菲愣了一下,赶紧戳了戳她,回答她的,却只有许冥匀称悠长的呼吸声。
合眼才不到三秒的工夫,人已经又睡着了。
邱雨菲:“……”
“这没事吧……”她咕哝着,又试探地摸了下许冥的额头,反手替她压了压被子,转头利落地替许冥处理好付款,也跟着躺了下去,睡了。
*
同一时间。
北湾大道绿竹花园274号公寓楼内,1603号房间门口。
一个颀长的身影正抱着硕大的旅行袋背靠墙壁,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偶尔有刚结束加班或夜生活的人路过,脚步匆匆地从他身前走过。他总会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稍稍抬起头,在确认不是自己要等的人后,又很快垂下脑袋,将身体往背后的墙壁里藏一些。
藏到最后,几乎半个身体都陷进了墙壁里,整个人,像是被水泥糊在了墙上一样。
鼓鼓的旅行袋忽然蠕动起来。毛绒绒的狗崽脑袋又从袋子里拱了出来,嘤嘤嘤地到处嗅着。男子小心地将它往里面按了按,声音依旧很轻:
“别急,再等等。
“她应该就快回来了。马上就能见到了。”
被同样话术哄骗过几次的小狗崽这回显然不太高兴了,嘤嘤嘤地更加大声。直到嘤累了,方泄愤般地在男子手指上咬了一下,气呼呼地又自己爬了回去。
剩下那年轻男子一人,依旧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继续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又三个多小时过去,第一抹日光从云层后面透出,大楼里也逐渐有了人活动的声音。
伴随着一声几不可查的叹息,男子的身影,这才如泡沫般,原地消失了个干净。
*
另一头。邱雨菲租屋内。
闷头直睡了八个小时,上午十点钟,许冥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邱雨菲和她差不多时间起。经历过昨晚一番惊心动魄,两人一致认为工个屁的作,双双请了事假,任凭老板在大群里疯狂艾特,只当看不见。
许冥的烧退得差不多了,头痛也好了许多。随便吃了点东西后,便从邱雨菲那儿蹭了张交通卡回家,打开门的瞬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头倒在**,仍能感觉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许冥垂眸思索片刻,终于再次打开被血染得通红的提包,从里面拿出了那本本子。
九号规则书。封皮依旧是干干净净。许冥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那些红色**,不是来自这本本子。
那就怪了。哪儿来的?
许冥又翻了一遍包,依旧没什么头绪。正好这会儿身边也没其他人,索性就直接问出了口:
“我说,你一直都在包里吧?有看到这血是从哪儿来的吗?”
说话的同时,她还伸手戳了戳面前的本子。
然而等了片刻,仍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面前的本子一动不动,宛如一个彻底的死物。
许冥:“……”
默了一会儿,她果断拎着本子站起了身,啪地打开煤气灶,直接将本子凑了上去。
“……诶,诶!干嘛呢你!没说话当然就是没看到啊!”
方才还一动不动的本子,忽然剧烈挣动起来——准确来说,是只有封面和封底在动,蜡制的封皮上,还突兀地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快速张合,露出里面细密的牙齿。
“拿开!快拿开!多大仇啊——麻烦你搞清楚,这可是你的规则书!”
“又不是我自己要的。”许冥冷冷甩下一句,利落关掉煤气灶,顺手将本子甩到了桌子上。
“之前为什么装死?”
“什么装死,我那是怕吓到你好不好……”那道长着牙齿的缝隙咕哝出声,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还特意把缝隙又张大了些。
“你看,看这个!你自己说吓不吓人!我是为你考虑,你倒好,反手把我往火上架……”
许冥:“……”
老实说,吓人够不上,不过确实有点恶心。
尤其是那个蜡制的封面——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接触了高温的关系,这会儿明显多了一种融化感。现在整个封皮都跟软体动物的斧足似地动来动去,看着更让人起鸡皮疙瘩。
“不是。”许冥忍不住道,“你说话的时候不能把嘴闭上吗?”
封皮:“……?”
你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之前不是靠这个的吗?”许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怎么,现在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封皮龇牙咧嘴,“我和你之间又没直接联系。之所以之前能和你意识沟通,是因为你和这本规则书有精神联结,而我又恰好被绑在这本规则书上——
“而规则书又只有在怪谈区域里面才会苏醒。它现在等于在休息,和你的联结没有启动,我当然也没法再和你意念沟通啊。”
许冥:“……”
“懂了。”她缓缓点头,“你其实是送的。”
赠品的赠品。
封皮:……这孩子,会不会说话!
“也就是说,你其实是外面这一层……”许冥又偏头观察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那请问,你能,嗯……”
封皮理解地“哦”了一声,覆盖在规则书表面的蜡制物忽然开始大幅度地蠕动,如同潮水般朝外涌去,转眼便完整地从规则书上剥离下来,重新汇聚成褐色的一团,谨慎地窝在了桌角。
只余几缕细细的红线,连接在它和规则书之间,随着它的动作不断延长,像是能无限延伸的样子。
……这就是它所说的“绑定”?
许冥微微眯起了眼,旋即一拍手掌。
“谢谢配合。”她对着那褐色的一团点了点头,“话说,怎么称呼?”
既然确定了对方和规则书是两个独立的个体,那还是有一个专门的称谓比较好。
那团褐色的蜡制物却似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顿了几秒才再次开口:“名字……倒是没有专门的,不过我有给自己起过一个,叫海棠。”
许冥:……
啊?
“英文名也有。”褐色蜡制物继续道,“叫po。”
许冥:……
啊??
“或者你也可以直接以我的本质称呼我。”它晃了晃不规则的身躯,“鲸脂人。”
许冥:……
“人?”她语气里没忍住飘出了一丝质疑。
“你这什么语气,我这只是图省事的造型好吗?”那褐色蜡制物似是不高兴了,“只要我愿意,什么样的造型我都手到擒来好吗?”
“不管什么肤色、不管什么种族、不管什么性别……口口和口口想捏多大就捏多大;口口也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甚至还能和口口捏到一起……就算想要兽耳也是——”
“行行行,我知道了!不用介绍了,你不用介绍了!”眼见话题就要滑到越来越奇怪的地方,许冥不得不赶紧叫停——
感谢邱雨菲的熏陶,她现在算是明白对方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叫海棠了。
话说这种东西真的不会被扫黄扫掉吗?
许冥真心实意地冒出疑问,闭了闭眼,目光终是落在旁边的规则书上。
——剥离了厚重的蜡制封皮,这本本子终于彻底对她展露真容。
真正的封面,却是令人惊讶的素净。淡蓝色的底色,材质很软,封底甚至还有印有生产厂家和条形码,光看外表,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软面抄而已。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封面的右下角,分明还写着一个字:
【冥】
用的是黑色水笔,字迹有点漫不经心。但许冥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字迹。
她大学自学画画,先学的手绘。也是在那时,她给自己起了个“许冥”的笔名。那段时间,她每幅练笔下面,都会很中二地签上这样一个冥字——她不会认错。
……所以这本子,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脑海里的问号越来越多,多到许冥觉得自己的脑袋又要开始痛了。
心知这时候乱想也没用,她深吸口气,终究还是将那本本子又拿在了手里。
而后轻轻翻开。
不知是不是已经脱离怪谈区域的原因,这会儿翻动起来异常轻松,没有任何阻碍。
最开始的几页,都是她这两天的乱写乱画,有些是开会时的敷衍记录,有些是上班摸鱼的涂鸦;一直翻到十几页的位置,许冥才终于看到点儿不一样的东西。
她看到了三个方框。
特别规整的方框,纵向列在一面纸上,彼此之间都空着几大行。前两个方框里面都画着问号,唯有第三个方框里,写着四个整齐的手写字:
【纸袍权威】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同样是秀气的手写体,像是对这四字的注释——
【当他们以为你身披王袍,胡说八道也可成真理;当他们看破你仅着纸衣,大声嘶吼也无人倾听】
许冥:……
怎么说,看懂了,但没完全看懂。
所幸,再往下,就是更为详细的、如同游戏说明般的大片文字:
【纸袍权威:当某种存在得到广泛的认可,即可将其视为权威。当你持有足够的[权威]时,便可以以其为依据,对当前怪谈区域的规则进行修改;或是建立自己的规则。
【权威依据共分三个等级,不同等级可实现的效果不同:
【一级规则依据:凭此类依据,你可成为任何怪谈区域中的有力话事人。可修改怪谈区域中的核心规则,对于同样信服此依据的存在而言,你的规则将天然具有核心规则的效力。】
【二级规则依据:此等级的依据,可帮助你修改当前怪谈区域中的非核心规则,或建立一些边缘规则。但请注意,当你运用此等级的依据时,会随机付出一定程度的代价。
【当一个概念得到当前怪谈区域内的某类群体集体认可时,便可判定为二级规则依据。广为人知的常识,无论对错,皆可直接列为二级规则依据。】
【三级规则依据:最低等级依据。没有任何修改或建立规则的效力。但你仍可对相信此依据的人存在施加一定的精神影响,且凭此依据创建的非规则类信息,将无法被任何存在修改、扭曲和抹除。
【当身处怪谈区域时,你可以尝试建立新的三级依据。若脱离怪谈区域时,相信此依据的人达到两个及以上,则视为建立成功。你将可以在其他怪谈区域中,继续使用或升级此依据。】
【请注意!请不要在没有任何依据的情况下,强行修改任何规则!这或许会让你付出惨重的代价!】
……或许?
也就是不一定咯?
微微挑眉,她将纸张又翻过一页,终于到了她之前在电梯中瞥到的那行字:
【已建立:三级规则依据:[怪谈拆迁办]】
再下面,就是大片的空白。
许冥默了一下,又将页面往前翻了回去,视线扫过一遍又一遍,神情越发微妙。
……能说吗?即使换成了游戏说明体,她依旧看的不是很懂。
不过结合之前什么鲸脂人在宏强透露的情报,大致的状况,她总算是有些明白了——
那家伙曾说过,这本规则书编号为九号,这就说明,它最初创建时,就用了三个“根”。
这三个根,很可能分别对应着三种技能,也就是最前面的三个方框。只是现在,她刚解锁了其中一个,也就是那个颇为拗口的“纸袍权威”。
这个技能,许冥目前的理解就是扯着鸡毛当令箭,扯起大旗作虎皮。搬一个似是而非的道理,或是唬人的概念出来,再靠这个,去影响怪谈区域内已有的规则。
就比如之前在宏强的那两次——
第一次,用了“力的作用就是相互的”这一常识,从而建立了“人能打到灵体”的规则,代价是体力的过快流失。
第二次,则是用了“给多少钱干多少事”的打工人共同认知,减弱了原有规则对其他人的影响,付出的代价则是剧烈的咳嗽……嗯,四舍五入算是健康。
“等等。”许冥突然反应过来,“只是减弱影响,这也需要付出代价吗?”
正在试图把自己搓成完美球形的鲸脂人“啊”了一声,得知许冥的疑问后,倒也沉默了一会儿。
“肯定不止减弱啊。”它道,“肯定还是有改动一些的。”
比如“员工必须忠于公司”这一条,虽说以精神施压为主,但本身还是有一定强制约束力在的,只是弱且不明显——一般来说,这种规则的约束力,只会在员工进行某些触及底线的操作时触发。
然而事实是,后面许冥几人连偷用电脑和打印别家工牌这种大逆不道的操作都做出来了,这条规则却始终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约束力。
唯一的可能就是,它在许冥跟那儿**宣扬“拿钱办事、拒绝加班、拒绝职场pua”的觉悟时,就被顺带干废了。
“……”许冥再次沉默。这么说起来,邱雨菲确实也有提过,说《员工守则》里那些很不讲道理的规则,不知怎么突然就变淡了……
她仔细琢磨了下,忽然感到有些后怕:“那假如这条规则没有被改掉呢?会怎样?”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宏强本强。”鲸脂人幽幽道,“不过类似的案例,我倒是曾见过。”
不知想到了什么,它忽然嘻嘻笑了起来,声音里透着些令人牙齿发酸的尖锐:
“那大概是在两年前,另一个怪谈区域里,一群不幸被卷入的倒霉蛋,好不容易找到了逃出的法子。但就因为类似规则的约束,到了最后一步,愣是没人敢下得去手。最后硬生生耗得一点清醒也不剩下,又被带回去了。”
它说着,又叽叽咯咯地笑起来,似是觉得这事有趣极了。不料没笑一会儿,一个杯垫忽然从旁边飞了过来,差点把它从桌角砸翻下去。
“嘿!”艰难地稳住身形,它不高兴地开口,“好好说话,你突然砸我干嘛?”
“看你不爽,行不行?”许冥没好气地怼了回去,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突然又皱了皱眉。
“我说……”她再次开口,声音却变得认真起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到现在为止的表现一直没展示出什么威胁性,逃生过程中也称得上是配合,可许冥始终记得它在自己和邱雨菲最初撞鬼时那嘻嘻的两声笑,心里的警惕始终没有放下过。
而现在,听到它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她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眼前这东西,绝不是什么善茬。
套用自己看过的小说桥段,搞不好就是因为它太危险,才会和这本规则书捆绑在一起……
思及此处,许冥的目光越发凝重。另一边,那团褐色的蜡制物却是低低“诶”了一声。
“有意思,我还以为你不准备问呢。”它语气倒是十分坦然,“当然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只是一个异化的根的罢了。”
许冥:“……?”
“说得直白点,你也可以理解为道具成了精什么的。”那蜡制物咕哝着,忽然裂开身体上的缝隙,像是露出一个夸张的笑。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吧?根是一种自然形成的能量寄体,只会伴随着死人出现……但你也知道,死人是会丢东西的。
“那些生前的记忆、情感,都会逐渐消失……当这些都完全失去,又没有新的意志去支撑它的行为,那它还能做什么呢?它有什么资本,再去使用自己的根呢?
“所以这个时候,有些根就会反向吞噬自己的持有者——而一旦吞噬成功,就能拥有更强大的活性,甚至拥有独立的人格……”
那褐色蜡制物轻声说着,忽然一个后仰,整个摔下了桌面,下一瞬,却又见大量的褐蜡原地拔起,在空中飞快地蠕动、旋转、塑形——
直至最后,凝成了一具线条婀娜的躯体。
皮肤莹白,身材匀称,留着黑色的短发,一张脸美得妖艳又雌雄莫辨。
“……以及全新的身体。”
他唇角微扬,这才慢悠悠地说完了后半句,旋即炫耀般地原地转了个圈。
“看吧,我就说了,什么样的模样我都能捏。怎样,好看吗?”
许冥:“……”
她视线微微往下,很快又抬了起来,暗自庆幸这家伙面前好歹还有个桌子挡着。
毕竟她真的不太想知道它现在长的到底是口口还是口口还是口口加口口……
“懂了,说白了就是植物人。”她凭自己精妙的理解对异化根的概念做出总结,顺便抬了抬手指,“以及,变回去。”
鲸脂人瞪大眼睛:“为什么啊,不好看吗……”
许冥:“变回去。”
鲸脂人:“这种都不行啊?还是你比较喜欢兽人或者人鱼……”
许冥:“……变回去!不然我开热空调了!”
“……”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鲸脂人的身体总算矮了下去。片刻后,又见那个土豆般的褐色团子,哼哧哼哧地爬回了桌面。
许冥这才松了口气,又好奇道:“所以你是为什么和这本规则书绑上的啊?”
“我怎么知道?之前被人类抓到,再醒过来就这样了。”鲸脂人百无聊赖道,“当时吓死人家了,还以为要被喂了呢,没想到一觉醒来,倒是没什么事,只是被人固定在了这本规则书上……”
说到这儿,它似是意识到什么,突然住了口。
同一时间,许冥也反应过来,啪地拍上桌子:
“也就是说,异化根也可以用来喂规则书?”
“……”
鲸脂人没敢再吱声。
僵硬片刻,他马铃薯般的身躯下突然长出了一排脚,撒开蹄子就是一阵狂奔,连滚带爬地滚下桌子,头也不回钻进了床底。
许冥:“……”
不是,咱俩到底谁是非人类啊。
不过这玩意儿的反应倒是提醒了她另一件事。
……她抱回来的电脑呢?
那么大一台电脑呢?还连着打印机的?总不至于说没了就没了。
再次看向手里的本子,许冥似是想到什么,又往后连着翻了几页,终于在其中一页上,找到了些许痕迹——
页面上,是一台电脑,与一台打印机。下面是数行文字说明。
【来自某咨询公司的馈赠,一台能够随意打印工牌的设备。戴上工牌的存在将和规则书产生一定的绑定关系,该绑定关系可随相关的规则书强化而升级,取下工牌后,关系解除。
【工牌上的信息无需真实,且可在某些条件下成为真实。被认为是[真实]的信息将在一定程度上自动影响佩戴者认知,取下工牌后,影响消失。
【请记住:只有信息完整的,才能被称为工牌。若你发放工牌前并未征得对方同意,那至少请保证,工牌上有一个受到对方认同的名字。】
许冥:“……”
虽然但是,怎么打印?
这个问题只在她脑海中停留了短短一瞬,很快,许冥便又注意到了这段话中的另外两个词。
“强化”、“升级”。
规则书可以强化,强化后,携带的技能也能升级,非常直白的奖励机制,就像玩游戏一样。
但怎么强化?被喂下的“根”,以技能的方式增添进了规则书中,这是否就算是一种强化?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当初那个骗走云姐锡制心脏的人,是否也有一本规则书?
她会不会,就是为了去骗云姐手里的“根”,所以才进入了宏强,然后三言两语就攻略了云姐,就像攻略一个游戏里的道具NPC那样?
许冥心脏忽然沉了下去。她将面前的本子又翻回到前面几页,看着那纵向排列的三个方框,唇角不觉紧抿。
三个方框、三个技能、三个“根”。
这些根又是哪里来的?
她之前思考的方向,一直都是这东西和她有什么关系;又能带来什么效果,给她什么能力,但直到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
……这东西,她真的该碰吗?
许冥呼吸微滞,脑袋又开始阵阵作痛。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般,将手中本子缓缓合上——恰在此时,却听门外传来了“砰砰”几声。
许冥被吓了一跳,差点没拿住手里的东西。她第一反应就是昨晚订的手机到了,匆匆将手上本子塞进抽屉,转身就往门边走去,对着猫眼看了一眼,却一下觉出不对。
门外的不是快递员,而是一个穿着小西装的女孩子。
看着比自己要年长一些,妆容得体,面容秀丽,手上抱着一个文件夹,像是来做什么调查的样子。
……是卖保险的?还是上门推销信用卡的?
不想搭理。要不还是装不在家吧。
许冥默默想着,蹑手蹑脚地朝后退去。就在此时,门外那女生却似察觉什么似的,蓦地抬起头来,双眼直直看向猫眼。紧跟着清了清嗓子,匆忙出声:
“顾铭女士是吧?麻烦开下门好吗,我知道你在家。
“请不要害怕,我是来帮助你的。我知道,你不久前刚经历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方便的话,我想和你聊聊。”
许冥:“……”
“不好意思,不太方便。”她揉了揉又开始抽痛的太阳穴,想了想,直接道,“我现在也不是很想聊,请回吧。”
“啊……”
门外的女孩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拒绝,明显愣了一下。
“你、你确定吗?你其实不用太防备,我真的是来帮你的,你不用太硬撑……”
“没硬撑。”许冥扶着脑门认真道,“谢谢你的好意,心领了,请回吧。”
门外女孩:“……”
她有些烦恼地搔了搔脸颊,又抓抓头发,像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过了会儿,才听她又道:
“行,那我先不打扰你了。我留一张名片给你,如果有任何需要,你打我电话就行,也可以直接加我微信。然后,呃……”
她翻开手里的文件夹看一眼,不太熟练地开口:“如果最近有噩梦或者幻觉症状的话,也请联系我,嗯,那就先这样。”
她掏出一张名片,抬手就准备插进门缝里。不料才刚动作,面前的门忽然往外一顶——
她吓得往后一仰,下一秒,便见许冥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
“不好意思。”许冥轻声说着,视线扫了过来,“名片,能给我看看吗?”
“……”那女生怔了下,忙将名片递了过来。许冥垂眸,盯着上面的叶子标记看了一会儿,眉心微微一动。
“冒犯了。”她说着,往里让了让,“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