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魏娘是王瑞第一个经过父母同意过了正路的妾室。
当初就是因为她,把何云一气的强吻了他,王瑞记忆犹新。
她不是回到扬州老家去了么,怎么又出现在了金陵?
没等王瑞跟沈魏娘说一句话,就听何云一在一旁怒道:“你叫谁夫君呢?”
王瑞忙竖起手指在唇间,安抚道:“公共场合,咱们别生气啊,她肯定是无心的。”
何云一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没明说,但看那脸色,显然也是老大的不满意。
要不是他刚才安抚的及时,要不然醋缸又得炸了。
“你怎么在这里?”
听了王瑞这句惊奇的询问,沈魏娘心里一寒,知道王瑞不是来寻找自己,只是偶然遇到罢了。
想想也是,王公子怎么会来寻找自己一个被遣散的妾室呢。
“我……我从王家离开后,回到扬州,无依无靠,为了讨生活,在这里弹琴讨生活。”沈魏娘解释道:“我平日里只给固定的几个客人弹琴唱曲,唱完就走,我还是清白的。”
她看到王瑞身边的何云一,心被猛地的揪起,她记得这个人,就是他说自己会跟生父乱伦,才导致她离开了阳信县的王家的。
他那番冷酷的话,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而这时,不愿意让他们上演“深情对望,嘘寒问暖”戏码的何云一扯起王瑞的手往楼上走:“不是要看贺仙么,快走罢。”
王瑞被何云一拖着上了几步台阶,从袖中摸出几张银票:“这些给你,好好过日子。”
沈魏娘不做这行了,以后碰到的概率还能小一些。
沈魏娘犹豫了下,还是收下了银票:“谢谢你,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不用报答了,我还有事,先走了……”王瑞的腿往台阶上移动了几步。
正要继续上楼,衣袖却被沈魏娘拉住:“你们不要走。”她眼睛看向何云一:“你上次跟我说的那番话,是真的吗?”
王瑞这才记起来,沈魏娘可不光是自己的妾室,还是韦知县的私生女,也就是韦兴贤的姊妹。
而现在,他看向几丈外跟罗惠卿站着的韦兴贤。
韦兴贤一脸的茫然,显然看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
何云一记得沈魏娘,不留情的道:“自然是真的。”
“那我该怎么办?”见何云一转过头不再看自己,又求王瑞:“夫君,你不要急着走,我有话想和你说?”
刚才叫一次就够了吧,还来?!何云一肺子气炸,就手捞过王瑞,自己身子一俯,在王瑞唇上一印,然后对被吻得发懵的王瑞质问道:“告诉她,我是谁?”
王瑞抚了抚因为接吻被碰歪的儒巾,慌慌张张的吸了几口气:“我、我……”
沈魏娘张口结舌,虽然这种事情并不少见,而且最近越发多了,但是没想到会发生在王公子身上。
“我……我……”王瑞一抬眼,发现韦兴贤眉毛拧成了一团,整个人好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动也不动了。
何云一不依不饶的晃了晃他:“快告诉她,我是谁,你又是谁?”
王瑞扭头对沈魏娘道:“你以后别这么叫我了,太不合适。你我没关系了,这是其一,其二……我成婚了,和他。”朝何云一努嘴。
沈魏娘混在欢场,见多识广,处置起紧急情况有一套,眨了眨眼睛,冷静下来,挤出笑容:“的确是我失言了,万不该如此称呼你,冒昧之处还请见谅,打扰你们了。”头一低,抱着琵琶迅速的下了楼。
她将王瑞给的银子揣好,或许今日遇到他,是老天爷的警示,她不该再留在金陵了。
今天晚上在卢侍郎家表演完琵琶曲,她就离开这里。
王瑞目送走她,月光瞥见楼上有几个书生在瞧他们,但看表情,也不是很震惊。
盖因为以前书院这种事情就不少,且屡禁不止。
后来出了月亮那件事,书院将禁止的条文都撤去了,虽然不鼓励,可也不禁止了,更是习以为常。
这几个书生看的也不是王瑞跟何云一接吻,而是瞅沈魏娘,她给贺仙弹过琵琶献过唱,因此引人注目。
如今她走了,几个书生也转过头去,专注于屋内贺仙的动向了。
何云一不满的“教训”王瑞道:“她叫你夫君,你居然连点抗争都没有,怎么,听得顺耳?”
“不是,我是没来及想好该如何反应。”
“别人若是骂你,你早回骂过去了,叫你夫君,你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了?”何云一耿耿于怀,拿手指戳他脑门:“再有一次,你试试?”
王瑞赶紧双手合十,告饶道:“不敢再有下一次了,我怕引发世界毁灭。”
何云一捏他的脸颊:“你就贫嘴吧,没点端正的态度。”
罗惠卿看着这一幕,忍俊不禁的一声轻笑,将王瑞跟何云一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才发现韦兴贤还呈石化状态的立在那里。
这、这肯定不是真的,王瑞分明和自己一样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胆大豪爽,怎么会委身于其他男人。
书院那些好龙阳之风的男子,多是阴柔羞怯的,那样还可以接受。
此时有人喊了一嗓子:“贺仙开始评文章了。”
韦兴贤便木讷的转身,看向贺仙所在的地方去了,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个消息。
此时众人齐齐望向那间屋子,王瑞他们来的太晚,被挤在了后面,他视线内全是攒动的儒巾,前方的人摩肩接踵,没给他留一点窥探的缝隙。
何云一起先扶着他,让他踮起脚来看,奈何前面的人也都踮着脚,于事无补。
何云一见王瑞很想看这个热闹,便一手搭在他肩膀上,眸子一沉,将两人瞬移到了前端。
恰好霍家兄弟就在他俩前面,王瑞戳了戳霍柯的肩膀:“喂,我们来了。”
霍柯见了,赶紧侧着身子,叫王瑞他们又往自己的位置蹭了蹭:“来得正好,据说这个贺仙已经开始点评文章了,我弟弟的文章已经递进去了,马上就要轮到了。”
王瑞见霍桓表情严肃认真,紧紧盯着房间里面。
他心说,每个月都有的私考,至于这么认真么。
“张书荣一等!”贺仙所在的屋内又传递出“情报。”
王瑞发现霍桓的眼神明显含有焦躁和不忿,紧抿双唇。
“霍桓……也是一等!”
霍桓的表情却没缓和,而是小声嘟囔:“什么叫做‘也是’。”
霍柯道:“是不是这个姓张的一直和你竞争?”看起来是这样,弟弟对他明显不满。
霍桓才要说话,就见一个男子阔步走来,拱手对霍桓道:“恭喜霍兄了,次次都是一等,这次提学大人亲自出考题,若是文章优秀,定能获得大人的垂青。”
霍桓亦拱手回敬道:“张同学客气了,刚才贺仙报说,你也是一等。”
“同喜同喜。”张书荣笑道,下巴微微扬起,眼中写满了得意。
王瑞对学霸间的勾心斗角没兴趣,打了个哈欠无聊看四周:“到现在也没看到这个贺仙什么样子,没意思。”
却不想这时候屋内传来重大喜讯:“今日贺仙心情好,额外选几个学生进来,面对面点评文章。”
众书生一听,纷纷举手:“选我选我。”
“据说那几年从咱们书院考出去的李翰林,就是贺仙手把手教出来的。”
“点评得条理分明,准确恰当,贺仙可是有真才实学的。”
王瑞听这些书生窃窃私语,心说真有这么神?
“好了,贺仙有指示了,今日就选‘王’姓同学吧,列位谁姓王,都可以进来。”门口负责给贺仙递话的人道,巡视了一下攒动的人头:“大家互相监督,可不许冒姓。”
选择姓王的,那么好事就落到了王瑞头上。
“去啊去啊。”霍桓殷切的劝道:“快进去吧,这可是难得的好事,多少人求之不得。”
何云一也催促:“你不是吵嚷着无聊想见贺仙么,现在机会来了,还不快去。”
王瑞见周围的人都对他一脸的“羡慕嫉妒恨”,于是抻了抻衣裳,对其他人挥了挥手:“我就不客气了。”在众人的瞩目中,昂首阔步和另外两个王姓的同学一起迈步进了屋子。
进了屋内,横在眼前的是一个梅花图案的屏风,将后面的人挡的结结实实。
“按照个子大小,矮一些的人先点评。”贺仙从屏风后说话了,声音低沉有力。
三个五百年前的一家人,互相衡量下了彼此的身高,其中最矮的那个先走了进去。
王瑞见自己最高,默默的等待着,就听屏风后传来贺仙的点评,对那人文章分析的鞭辟入里,确实有些水平。
终于将前面两个人都分析完,轮到王瑞了,他走入屏风,就见里面坐着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
长条脸,瘦得皮包骨头,见王瑞进来了,眼神一凛,枯柴似的双手紧紧握住拐杖。
王瑞心说,干嘛啊,这么激动:“您不要紧吧?”
旁边递话的人也关心的道:“贺先生,您不要紧吧?”
“你先出去。”打发了服侍自己的人,贺仙紧盯着王瑞,情绪平复了许多:“你怎么见了我,也不脱帽?”
这个刺挑得算合理,王瑞将儒巾摘了下来:“失礼了。”
“你可以坐下了。”贺仙摸着胡须道:“你将你的文章背下来给我听听吧。”
王瑞才写完不久,记得很清楚,开始诵读。
背诵的时候,总不能盯着贺仙枯瘦的双颊,于是头微微垂下,眼睛瞥向地面。
忽然,他发现贺仙宽敞的直裰下,大刺刺的亮着一双木棍似的细腿,细腿连着两只长着长钩的爪子。
正此时,王瑞只觉得头顶一凉,接着凌乱的发丝便挡住了他的眼睛。
他撩开发丝一看,眼前出现的是一只体型庞大的仙鹤,它一只翅膀保持着挥舞的姿势,另一只翅膀则托着王瑞割下来的发髻。
“哈哈哈,王瑞!君子报仇直待三年,你当时揪我一把羽毛,如今我割你一头发髻!”说完,仙鹤从窗户嗖的一下子飞了出去。
这是怎么个情况?王瑞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愣怔了半晌,才记起来,这应该是赤松仙人的坐骑。
第一次见碧霞元君,就是它来把自己从家里衔走的,自己为了脱身,狠揪了它一把羽毛。
原来这只鸟一直记在心里,今天碰到自己,当场就把仇报了。
王瑞看着已经飞上九霄的贺仙,将儒巾戴到了头上,开门出去,对着等消息的众书生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贺仙变成仙鹤飞走了。”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闯进屋内,果然不见了贺仙,他的衣裳鞋帽倒是堆在了地上。
窗户大开,窗框上还留着一根白色的羽毛。
“贺仙是仙鹤?”
“莫不是吕洞宾的坐骑?”
众人议论纷纷,何云一走上前,关心的问:“你怎么了,受到惊吓了?”
王瑞一言难尽的低声道:“这仙鹤,咱们认识。”
“嗯……咱们认识的?赤松仙人的那一只?”何云一发现王瑞儒巾边缘露出了一截头发,好奇的翻开一看,脸色一变:“你头发怎么了?”
“被割走了,它怪我曾经揪过它的羽毛。”
“它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何云一怒道,一副挽袖子要找仙鹤算账的模样:“揪它两根毛就敢割你的头发?!现在人多,不方便,等一会叫它好看。”
王瑞劝道:“算了,一只鸟罢了,一会回去,你将我头发变长就是了。”
贺仙在书院附近混得挺开,鼓动这些求学的书生跟自己为敌就麻烦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就是几根头发么。
何云一还是气不过,王瑞又劝了几句才哼道:“暂时给它记在账上,最好永远别再碰见我。”
霍桓他们不知其中原委,在那里感慨:“不知道贺仙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了,点评文章和测等第,真的很准。”
随着贺仙的飞离,书生们吵嚷了一会也渐渐的散开了,王瑞他们也重新回到雅间,继续喝酒畅饮。
待到天黑,一并回了王瑞他们住的客栈,继续聊天。
趁他们都在霍柯房里说话的功夫。
王瑞跟何云一回到了自己的房内,将帽子摘了,露出被仙鹤割掉的半长不短的头发,别扭的照了照镜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幸好你有办法,否则我麻烦可就大了。”
何云一轻轻抚摸他光滑的发顶,就见发丝随着他手的滑动,慢慢变长,过了肩膀,到了背部才停住。
王瑞不喜欢披头散发的,感觉像女人,利索的将头发束了起来。
提到女人,不由得想起沈魏娘来:“对了,沈魏娘是韦知县的私生女,就是韦兴贤的姐姐或者妹妹了……”
要不要告诉韦兴贤这件事?怎么开口?你有个姐妹在当歌女,是你爹当年犯下的错。
还是算了吧,沈魏娘当初离开阳信县都没说去找韦知县,可见是不想认这个爹的。
何云一对她一番警告,她应该对韦家的人避之不及。
真是看不出来,韦知县年轻的时候会如此荒唐,不过,人心隔肚皮,尤其是文人,年轻时候,以风流为美谈。
上了岁数,有了官职和家室,有的就会收心了,但是年轻时候的债,保不齐会找上门来。
不过,沈魏娘如今在金陵,应该不会按照何云一所说的发展出人伦悲剧的。
何云一拧起眉毛:“你怎么又提她?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操心也是白搭。”
“好了好了,不提。”
“再提是小狗。”
王瑞本想汪汪两句,“气气”何云一,但考虑到他的气量,没敢进行这个操作,老实的点头。
而这时韦兴贤来敲门:“我们要送霍桓跟罗惠卿回书院,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王瑞正好要将青瑗的荷包给霍桓,便道:“这就来!”取了荷包放进袖中,拉着何云一出了门。
——
金陵与别处不同,入夜之后,反而比白天还要繁华热闹,秦淮河上灯火通明,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
街上赏游行人,三五成群,结伴而行。
韦兴贤心情大好,因为同伴们都来了,以后可就热闹了。
这时霍柯问弟弟:“我看那个张书荣长得就讨人嫌,他是什么来历?”
“父亲和叔叔都是进士出身,其中叔叔还在京城做官。”霍桓道:“这人不坏,就是趾高气扬的不讨人喜欢。”
“不讨人喜欢,以后就少理他。”
“我是不愿意理他,可他总是找上门来阴阳怪气的。他可能把我当成跟他争夺名次的敌人了。”
“咱们又不是金陵府的人,秋试要回本地考,跟他这个金陵本地的考生也不犯冲啊。”
霍桓叹气:“是会试和殿试的对手。”中举只是第一步,决胜之战在会试和殿试,他也有种预感,会试殿试,张书荣会和自己争夺一甲或者二甲前列的名次。
王瑞在一旁听了,不由得感慨:“你们想得真是长远啊。”
已经确定会考中举人,都在为了最终的殿试勾心斗角了。
这时走在前面的韦兴贤和罗惠卿回头对他们道:“你们走得太慢了,快走啊。”
霍柯和霍桓高声道:“来了!”。
王瑞虽然也应声了,但仍旧跟何云一慢慢走在后面,捉摸着,悄悄牵个手什么的。
就在说话之间,猛地从旁边的胡同里拐出来一辆马车,停在了他们中间。
马车上挑下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一步冲来,挡在罗惠卿跟前:“卢侍郎府上,今日有贵客,请你去唱一曲,跟我们走吧。”
罗惠卿痛苦的一闭眼:“我已经不唱戏了。”
“唱是不唱,不是你说了算的。”两个大汉做了个请的姿势:“不要再耽搁了,上车吧。”
韦兴贤拦在罗惠卿跟前:“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大汉冷笑一声,轻轻在韦兴贤肩膀一推,就让他退出了几步:“和你没关系!”
霍柯跟霍桓见状,忙上去扶住韦兴贤,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王瑞一拧眉,什么人啊,这么猖狂,再继续这般粗鲁。
而这时,巷子里又驶来几辆马车,停下后,最前面的那辆传出一把略显尖细的嗓音:“不许对人家动粗,哪有请人家唱戏还为难人家朋友的道理。”
两个大汉听了,双手交叉在身前,侧身规矩的站到了一旁。
马车中的人则道:“吕卿啊,咱家知道你脱离倡优的户籍了,本不该再来打扰你,但是今日真是有贵客前来,其他人唱得什么鬼东西,简直不能听,还得请你出山。”
罗惠卿仍旧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这样如何,你们的朋友可以一并前来赴宴,不过是多摆一张桌子的事儿。”
罗惠卿不愿意让韦兴贤他们看到自己登台唱戏的下九流样子:“不必了,我去就是了。”
韦兴贤却放心不下,大声道:“我要去,正好长长见识。”
车中的人,发出细细的笑声:“好啊,这是你们的福气。来人,腾地方,让几位公子赴宴。”
说罢,从后面的马车中陆续下来数位打手似的壮汉,腾出了两辆空的马车:“请吧!”
王瑞觉得现在的情景应该用“自投罗网”或者“当街绑架”来形容更合适。
但事已至此,总不能放着韦兴贤和罗惠卿他们不管,他瞧了眼何云一:“怎么办?”
“人家都同意去唱戏了,咱们就去听喽。”何云一淡定的道。
罗惠卿见无法再抽身,表情凝重的往马车走去,而韦兴贤他们则一众跟在了后面,都上了马车。
车队调转方向,向着夜色深处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