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北京多云,甘西晴。
琮玉在飞机上睡着了,醒来距离抵达甘西机场还有半小时。
周林律拉了拉她腿上的毯子,手里端着她醒来要喝的水。她睁眼看到他的双手被她的东西占满,想起家里的阿姨。
她把纸杯接过来,说:“少当保姆,没钱给你。”
周林律微笑:“你知道,有个词叫心甘情愿吗?”
“油不油?”
周林律一直在笑,为了不打扰别人,声音调小,有些暧昧:“三年化不开你心里的冰,那就五年,五年化不开,也没关系,估计到那时候,没人能比我把水星记唱得熟练了。”
琮玉皱眉:“别恶心我。”
周林律笑笑,不再说了。
琮玉不知道,他只会给她当狗,别人从他这里得到的,也是一张冷漠的脸。
但活到他这个年纪的人,深情也不敢说得认真。
就把真心揉在假话里吐出去,将来被拒绝了还能留下自己。
飞机落地,琮玉拎着行李下飞机,十二月的甘西,天依旧蓝,云很多,团团叠积,很有层次感。
出了机场,栏杆前边仍然有酒店的托儿,包车的司机。
有的拿着纸牌子,嘴边叼着烟,有的用假名牌皮带勒着硕大的啤酒肚,提着气,攥着手机,追着下飞机的人,重复着“订好酒店了吗?”“去哪儿啊?”“坐不坐车?”
三年了,目前看来,只有琮玉变了。
周林律叫了车,但常蔓先来了,车里还有小妃。
小妃第一个下车,那架势仿佛早想好了见面就给琮玉一个拥抱,但一见琮玉,人就怔住了。
琮玉的变化让她不敢认了,皱着眉,半天才说:“我不会抱错人吧?”
常蔓打开车窗,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女人,这么御气的打扮,再搭那双形似苗刀之祖的眉毛,不是琮玉又是谁?
她把墨镜摘了:“抱错了你又不吃亏。”
小妃笑:“说得也是。”说着走过去,不管旁边的护花使者,一把搂住琮玉:“终于又把你盼来了!”
琮玉弯了唇角。
小妃松开她,上下打量:“你这长成了也太好看了吧?跟整的一样。”
常蔓笑了:“真损。”
“别曲解我啊!我不是那意思,她这五官都没变,哪有医美痕迹啊。我是想说,她不像小孩了你懂吗?以前还有点嫩,现在这风格多带劲,咱西北光秃秃的山和戈壁更配不上她了。”小妃挽了下琮玉的头发:“别找男人啊!男人都下贱!”
她还跟当年一样,嗓门大,又虎,夸人也像阴阳怪气,而且压根没把边上的周林律当人看。
周林律懂事,需要他当背景板,他就不跳出来抢画面。见琮玉有人接,默默取消了网约车。
琮玉的话也听不出夸还是损:“几年不见更会说话了。”
常蔓笑了,接着她的话说:“跟老何吵架时更会说话。”
小妃知道她俩话里有话,但也是这么句带玩笑性质的话,叫她恍然回到哈次湖上生死一线,她们很像那时,风和云也都很像。
她呼口气,微笑时,在车窗上看到自己眼角一条细长的纹,猛一下回到现实。
像而已,但不是,三年都过去了。
她可不会给她们调侃自己的机会,把琮玉推进车里:“给你办了个欢迎会。”
琮玉不想去:“也不怕折腾。”
“你走的时候我们没送你,你来了还不让你感受到诚意,那咱们过命的那两天不白处了?”
琮玉看向常蔓。
常蔓撇清责任:“别看我,他们要搞的,我拦不住。”
小妃手扶着车门,弯腰看车里的琮玉:“你就别管了,踏踏实实当你的远行客。而且我跟你说,咱现在甘西,跟以前青木那种规格可不一样了,保准给你把排场整明白了!”
够贫的,她以前可没到这种程度。
琮玉又看向常蔓。
常蔓懂她的意思,用力闭了下眼,口型跟她说:“小妃亲妹妹在国外染了肺炎,没了。”
琮玉懂了,没再拒绝。
小妃上车前想到周林律,看过去,施舍似的:“你不是跟琮玉一起的?上车啊,磨蹭什么。”
常蔓透过窗户看了周林律一眼,好像上次琮玉演出,他坐第一排,但也没听琮玉说交男朋友了。会是第二个夺吉吗?
周林律被轻视,也不恼,爱屋及乌,琮玉的朋友,他也会当朋友。
前往饭店的路上,小妃一直缠着琮玉说话,说青木矿区被永久封停了,他们这些原青木矿区项目组的人,有的离职了,有的进了集团。
不等琮玉问,她又说:“老秦走了,唐总现在在一个新项目上当负责人,老何升官了,管一个部门了……”
差不多都提到了。
剩下一个名字,她故意略过似的。
琮玉静静地听,像是也没觉得少了谁似的。
老何已经在饭店等了,见到琮玉,愣了一下,就像小妃再见琮玉那样。
小妃调侃他:“行了别看了,眼珠子要掉出来了,别想,好吗?没戏。”
老何瞥她:“就你有嘴,单纯地看看美女不行啊?”
“吹牛逼,你单纯吗?”
常蔓见惯不怪了:“又开始了,准点节目。”
老何不搭理小妃了,终于看到琮玉旁边的陌生人:“这位是……”
周林律自我介绍:“周林律。”
老何大幅度点头:“也是北京朋友?”
“老家天津的。”
“哦哦。”
几人落座,小妃叫服务员上菜,老何问琮玉回北京做了点什么事业。
琮玉说:“瞎混。”
老何听出她的疏离,比过去还严重,也没给自己找不自在,笑了笑,这番叙旧点到为止。
夺吉来晚了,进门先看琮玉,再跟周林律对视一眼。
小妃站起来:“怎么这么晚?”
夺吉说:“堵车。”
他很自觉地坐在琮玉另一边,跟周林律一左一右护法一般。
常蔓觉得这场面有趣,不易为人察觉地弯了弯唇角。
夺吉跟琮玉见面,必备礼物,她可以不收,但他必须要给,这次也不例外,十二寸蛋糕大小的方盒子,一打开,是琮玉的手办。
夺吉选的是琮玉第一次上地方台春节联欢晚会的扮相,鞋是玉雕,冠是珊瑚和玛瑙,袍子上的金线就是金子,六分像本人,十分贵气。
看不起男人的小妃都开始起哄了:“夺吉下血本了吧?”说着比了个大拇指:“真好看。”
老何埋怨他:“还让人活不?你把老爷们的水平线拉那么高,我们这些给不起金子的人可要跳河了啊!”
周林律的话加入得很是时候:“没有金子,有心也行,诚意比钱更能打动人。”
老何支持:“是吧!”
常蔓笑了一声:“他说你就信?人家是二代,开店干赔钱,那也开,天天看戏听音乐剧。”
老何糟心了:“哥们你这就不厚道了。”
周林律笑了笑:“我也只会看看戏了,送不起金子。”
气氛微妙。
甚至小妃都感觉到了,悄悄看了常蔓一眼,她倒是一直嘴角挂笑,周林律这话之后不动声色,颇有点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再看琮玉,眼微抬,神情寡淡,看起来知道这两人对她不怀好意。
夺吉这几年跟着家里做生意,长了些心眼,能听出别人的弦外音,却学不会话里藏刀,只会看着琮玉,让她看到他像湖水一样的眼睛里,倒影全是她。
他也不想做圣人看着她爱人,但他放不下,唐华路十字路口的一眼是一张无形的契约,那以后心头三寸地,都刻着琮玉。
他没拿到入场券,就在场外驻高台,举着灯,照着她。很傻,但他真的甘愿。
尽管琮玉连这也拒绝。
她的原则堪比天,那些随便玩玩的坏女人,她那么不屑。
他有时希望她坏一点,哪怕给他一根手指牵。
可她不,她就要冷脸,说不爱就不爱。
琮玉把盒子的盖子盖好,没要:“烧得你,有钱不知道怎么花了。”
微妙的气氛就此终结。
常蔓再看这场面,发现她想多了,周林律不是第二个夺吉,夺吉不要回报,而他不是。
也是,这种浑身是心眼儿的男人怎么能无欲无求地喜欢一个人?
没多会儿,服务员把菜上齐了,小妃却不张罗开动,说还有人。
常蔓和老何知道是唐总,夺吉不知道,以为是陈既,扭头看向琮玉,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情绪波动,但没有。
当唐总进门,夺吉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能看着琮玉爱别人,但是害怕陈既。
很奇怪,他就是怵陈既,有陈既在,他看起来平常,但心总是提着。
唐总进门,看到琮玉,吐了两句又漂亮了的客套话,这场欢迎会算开始了。
周林律是听到小妃说开动才知道就这些人了,他以为多有排场,没想到只是在一个比较贵的饭店,几个过去的朋友围坐在圆桌面前,吃饭。
他想见的人,也没来。
他认识琮玉的时候,她就是一个隐藏自己很深的人,但他走南闯北最好洞察人心,所以能从她显露不多的细弱情绪中,感知到她在这里有一段难忘经历,还有一个难忘的人。
难忘到几年过去,她仍然动**。
他这趟死皮赖脸地跟过来,也是想看看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叫她这么惦记。
琮玉在别的圈子不入流,但在梨园,在这几年,还是很算一号人物的。
她应该爱戏,不应该爱人。
但她心里有人,总归是让人好奇的。
小妃说的欢迎会其实不止一顿饭,还包了酒吧,只是琮玉坐飞机太累了,想休息了,就没去。
周林律陪她回了酒店。
酒店的套房在高层,一层有三个房间,周林律定了对门两间,进房间时对琮玉说:“有事叫我,随叫随到。”
琮玉把门关上了。
周林律看着一碗闭门羹,还能笑出来,甚至对着那扇紧闭的门说:“早点睡。”
琮玉脱了衣服,躺在**,看着灯发呆。
好久不来高原地带了,缺氧的反应虽迟但到,但会一直给她准备氧气瓶的人没有来。
不过她自己带了。
躺了一下,常蔓发消息,问她明天安排。
她回过去:“你说你的。”
“请你吃饭。”
“行。”
常蔓又问:“你还没说,你这回来甘西干什么。”
琮玉坐起来,把酒店的浴缸套好一次性塑料膜,放水,回:“干之前干了一半的事。”
“男人?”
“男人有什么好干的。”
常蔓给她弹了个语音。
她接通就听到常蔓的笑:“没有吗?”
“没有。”
“那你得说到做到啊,别说不干到时候又跟我抢。”
“还没死心?”
“妹妹,陈既,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琮玉给她挂了。
陈既有什么了不起的。
微信她都删了。
——
常蔓带琮玉去了当地有名的烧烤,出于客气也叫了周林律。
没想到撞见了熟人。
琮玉在车里,确定路边矮桌前坐着的是陈既,扭头看常蔓,眼神询问她几个意思。
常蔓给她看甘西的美食排行:“我真不知道,请你吃这家是因为这家在甘西很有名。”
“算了。”
常蔓歪着头看她,笑着问:“那怎么着?要不咱换个地方?”
琮玉解开了安全带:“不用。”
周林律自车停就注意到了路边矮桌前的男人,只能看到侧脸,但骨相极佳,是上镜也照不丑的类型。
但也不值得多看两眼,他对男人又不感兴趣。
听到琮玉和常蔓的话,再次看向那人,突然有几声心跳脱了轨。
这就是让琮玉动**三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