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青木时已经晚上九点,陈既抱着琮玉冲进县医院急诊。
值班医生看到被血糊住看不出性别的伤者,不自觉耸眉,放下手头所有事,快步把他们引到靠柱子的床位,一边检查,一边询问。
陈既在旁,无有不答。
隔壁床位是常蔓,小妃和老秦站在一侧,协助医生处理她的伤口。
棉球。
碘酊。
绷带。
医生动作不轻,陈既看着看着想上手,仿佛可以替琮玉感到疼痛。
但他知道,医生手下有轻重,琮玉也能承受,不能承受的只是他那些心疼。
方柱上挂着一个圆表,秒针无声刮开表盘的灰尘。
尘太厚,其实很难刮净,但还好,它也转得够久,无休无止的,所以表盘很干净。
这样一圈一圈,慢慢地,琮玉的脸也干净了,一枚枚口子也被修上了补丁。
医生说,琮玉外伤不严重,内伤要看X光片结果,随手开了单子,让他们去拍片。
拿到结果已经是半夜了,意料之中的,肋骨骨折,轻微脑震**。
常蔓也是。
琮玉比常蔓伤重一些,重在比她多了七七八八刀棍伤,但由于琮玉身体素质比较好,所以两人的恢复周期一样。
所有人都踏实下来。
除了陈既。
他办理好住院手续,乱七八糟的费用缴完,看着琮玉挂上水,随手拎来一把椅子,坐在病床旁。
老何困得不行,但小妃和老秦在照顾常蔓,陪她说话儿,陈既在看着琮玉,他也不好意思回去。
后半夜来得很快,看起来一直精神抖擞的小妃也撑不住了,跟老秦说轮流看护,躺在隔断帘外的折叠弹簧床。
老秦从外头买了几瓶水回来,掀开琮玉病床的帘子,递给陈既一瓶,月光和灯光只照得他皮肤青白,照不出他跟他们那样疲惫的眼睛。
恍如铁人。
他不敢跟陈既说话,本来也不熟,他还对琮玉有过非分之想,不知道陈既心里怎么想他的,干脆装死。
陈既看起来如常,其实不然。
他总有慌的时候,只是他理智的时候更多,又会掩藏,所以别人以为他没长心。
有时候装久了,他自己也会觉得,他没长心。
他想抽烟,但没等手摸烟盒就放弃了,抽烟要出去,他不想琮玉醒来看不到他。
他甚至连水都不喝了,减少上卫生间的次数。
琮玉吊的水有安眠功效,她一晚上都没醒,醒来天已经亮了。
陈既立即起身,俯身询问:“哪里不舒服?”
琮玉看到他就笑了,睁眼就是陈既,可真是幸福呀!
陈既看她憨憨的,还傻笑,就是不说话,直接伸手摸了她的额头。
他也不知道摸额头干什么,但好像昏睡醒来,就应该摸一下额头,看烫不烫,哪怕他知道琮玉就没发烧。
琮玉想伸手抓住他手腕,但胸部太疼了,动了一下,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陈既下意识伸手,忽然觉得不合适,没有片刻犹豫,起身叫护士。
护士进来,轻轻摸着琮玉肋骨位置,问了些“这里疼不疼”“这里呢”的问题,嘱咐陈既一些注意事项。
护士离开后,老秦也离开了,小妃醒来,揉揉眼,先叫了陈既一声:“我帮你看着,你先去上个厕所吧。”
陈既没说话,出了病房。
琮玉捕捉到这个信息,他一晚上没上厕所吗……
小妃脑袋探进隔断帘,冲琮玉竖起大拇指,口型说了一句:“说他不喜欢你,打死我都不信。”
陈既从卫生间出来,走到楼梯间,点了根烟。
怕琮玉不喜欢烟味,他想买护士台上放着的芒果糖。
护士听到他的请求,挑了下眉,开玩笑说:“加个微信吧?”
要知道陈既真烦透了这种事,却还是同意了:“好。”
护士笑了下:“开玩笑的帅哥,拿走吧,反正也是病人家属分给我们的。”
陈既拿了一块:“谢谢。”
他一走,护士缩了下肩膀,跟护士台里另一个护士相互看了一眼,笑了起来:“好像离近了更帅。”
“吃你的玉米吧,一看帅哥就来劲。”
陈既回到病房,掀开医用隔断帘。
琮玉看着他低了下头,确实得低头,他个太高了。
她觉得他有些累,因为有时候睁眼会睁成三眼皮,这是缺觉表现,但他可能是装成习惯了,除了这个小破绽,几乎找不到他疲惫的痕迹。
他问她:“饿不饿?”
她摇头,又点点头。
陈既不问了,点了外卖。
琮玉歪了下头,皱起眉。
陈既也皱眉:“哪儿疼?”
琮玉不说,闭着眼,眉头越收越紧。
陈既靠过去:“还是胸口?”
琮玉只张嘴,不出声。
“不要装蒜。”陈既说。
琮玉就不出声,那架势仿佛在说:反正我疼,你有本事别靠过来。
陈既明知道她在装蒜,还是靠过去。
琮玉果然亲了他耳朵一下,一小下,贴了贴那种,然后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脑袋歪向窗外,但嘴角微微翘起,显得那么得意。
她早想这么干了,受伤也该有特权。
病房的隔断帘设计真是深入人心呀。
陈既没凶她,也没躲,却也没别的反应,很平静。
如果换一个地方,少女热唇或许会令人心猿意马,但在医院,病**,她浑身伤,他无法生成一丝杂念。
琮玉悄悄看他,见他平淡,狂烈的心跳和微翘的嘴角也平复下来。
她还记得昨天陈既心疼她的样,她不信她在他心上撕开的那道口子又愈合了,但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他又不认了。
狗吧?
琮玉不再跟陈既说话,粥到了她也不吃。
一直到中午,陈既接到电话,要出去,小妃在他拜托之前就举起手,说她一定看好了琮玉。他又扭头嘱咐琮玉,让她有事打给他,安排好才离开。
琮玉烦得用被子蒙住脑袋。
动作太大了,胸口又疼,她吸一口凉气,不敢动了。
想到昨天挨的一顿毒打,烦劲儿散了些。
能活着回来,还烦什么?
这会儿常蔓也醒了,小妃给常蔓倒了水,随后坐到椅子上,很奇怪:“没理由啊,陈既昨天可不是这样,急疯了都。”
常蔓喝完水,看了琮玉一眼,琮玉的状态让她猜到了她们在聊什么话题。
“我是他战友女儿,而且没成年,换个别人不管这些个,但他是陈既,他有病。”琮玉什么都知道,只是人都不喜欢死心,总要一遍一遍确认,再一遍一遍不好受。
陈既就是太是个人了,他但凡禽兽一点……
但也许他走进人群,她就不爱了。
跟别人都一样有什么可爱?爱的不就是他不一样吗?
小妃理解了。
常蔓扶着床头,坐起来,问小妃:“我伤得严重吗?”
小妃放下水杯:“你们觉得呢?挨一群小王八蛋毒打,不严重就奇怪了。”
“我怎么觉得没那么疼?”
“吊水了啊,有止疼作用吧。”
“这样。”
这时,常蔓手机响了,邱文博的来电,她示意两人不要出声,随后接通,抽抽搭搭:“叔叔……”
小妃没见过常蔓的变脸,觉得有点尴尬。
琮玉早看过了,没什么反应。
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常蔓哭得更欢了:“可是我想为你分担……”
很久,常蔓对着电话说:“阿蔓知道了。”
电话挂断,她的眼泪立刻止住,演都不演一下,轻轻抹了下脸,把手机放在一旁:“输两天液要回甘西了。”
“邱总让你回去?”小妃问。
“已经叫人过来接了。”
共过患难,常蔓敷衍邱文博这件事就不瞒着小妃和琮玉了,反正大家都不傻,一个年轻女孩跟一个除了钱要哪没哪的男人在一起,可能是因为爱情,但前提是真的得到了爱。
然而邱文博对常蔓就是在养一只漂亮、乖巧的宠物。
他没爱,常蔓怎么会爱。
小妃不说话了。
琮玉不感兴趣,就没想过问。
——
陈既拿着琮玉和常蔓拍的片子、检查报告、病历本送了检,随后前往派出所。
他得去录笔录。
哈次湖上把那群小混混打得没有行动能力后,陈既留下了两名救援人员,还有那一位牧民,看着他们,等警方赶到。
琮玉和常蔓受伤严重,不能等,他就自作主张让老何开着小混混们那辆皮卡,载着常蔓他们。他自己带琮玉跟向导一辆车。
他们刚从湖上回到路上,警方救援就到了,他下车跟他们聊了两句,给他们指了路。
现在琮玉的情况已经稳定,他也就可以腾出手来协助警方处理那几个人渣了。
快到派出所时,邱文博打来电话,他接通。
邱文博没问常蔓的状况:“我叫人去接她了,这么大一个破绽在外边,对我很不利。”
“好。”
“那边事不解决完了嘛,干得不错,别的回来再说。”
“暂时回不去。”
“那个小姑娘?”
“嗯。”
“让她跟常蔓一起回来。”
邱文博这么说,陈既也不好再说留下的话了,只是这样,他想利用青木矿区的违规断邱家兄弟一臂的计划要泡汤了。
本来没这计划,是常蔓的介入让他和周惜罇忽生一计,决定在矿区找找机会。
他早跟常蔓沟通好,由她进入项目部,以学习经验的借口找到青木矿区开采文件造假的证据,或者是跟有关领导暗通款曲的证据,交给周惜罇,由他向上级申请调查令。
没想到会出现常蔓当街被掳的情况。
这么一来,计划全崩盘。
他要是回去了,基本算是白来一趟。
派出所门口,陈既没着急下车,点了一根烟,平静地抽完,接着又点了一根。
一根接一根。
好几根下去,那点烦闷仍无法去除。
烦闷的几点中,除了任务不能完成,最让他内心晃**的就是送琮玉回去的事。
这次无论她愿不愿意,他死都要把她送回去。
只是,这一送,她一定恨透了他,他们也不会再见面了吧?
这不可怕,他总在跟人见最后一面,总在送走一些人,可怕的是,他只要一想到就此别过,再也不见,就会有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在做的事一文不值。
过去很多年,艰难险阻,他也不曾怀疑过自己的选择,现在一个鬼机灵让他动摇了。
可是,他不能留下她了。
他保护不好她。
他手搭在车窗,拇指和中指捏着烟,另一只手掐住眉心,看到琮玉消息到现在,他没闭过眼,两天两宿,时间仿佛被拉长到几十倍,分秒难熬。
——
下午,小妃去饭店买饭,病房里只剩下琮玉和常蔓。
常蔓平躺在**,看着天花板,叫琮玉:“我能抽烟吗?”
“不能。”琮玉也平躺,也望着天花板。
常蔓吸吸鼻子:“邱文博也让陈既回去。”
琮玉没说话。
常蔓说:“但他不能回。”
琮玉扭头看她。
常蔓不瞒她了:“青木矿区不能死了那么多人还一点责任没有,还要被报纸写几篇文章歌颂,还要继续开采,破坏山体,破坏地貌。”
琮玉不自觉拄住床板,疼也撑起了身子,看着常蔓。
常蔓扭头看她,没解释:“邱文博很谨慎,还多疑,邱良生跟他比,要加个更,他让我回去,我必须回去。我黔驴技穷了,你要能想到办法,就帮陈既留下来。”
琮玉一下明白那个困扰她的问题,常蔓为什么装成从小学舞的留在邱文博身边。
常蔓和陈既在做差不多的事。
琮玉没问常蔓为什么告诉她,昨天并肩而立,彼此血液的温度已经很说明问题,胜过千百句言语。
“我是苏州人,以后到苏州,我招待你。”常蔓说。
琮玉没应,拉开右侧的帘子,看向外头飘落的雪,问了句:“苏州冬天雪大吗?”
“以前不大,我很多年没回去了。”
“以后一起回吧。”
常蔓笑了:“嗯,等打完老虎,我带你去我家住。”
琮玉把头转回来,看着常蔓,对视中,忽然都笑了,一笑胸口就疼,疼也要笑,一边皱眉,一边咧开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