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既坐在项目部的办公室里,等待遇难矿工的家属前来。
办公室里还有两位上次冒顶事故的幸存者,已经过去那么久,他们还是心有余悸。
那次冒顶事故,正在上工的二十几名矿工全被困在坍塌的通风管道里,安全房设立得特别远,当时只有这两名在地面工作的矿工跑了出来。
青木矿区项目部的所有负责人,第一时间拆除矿区的监控,毁灭证据,联合有关部门对矿工和青木县人民隐瞒缘由,并在当地新闻台“大事化小”,“瞒天过海”。
当时有一位煤矿研究者向中心新闻公开邮箱发了一封邮件,详述了青木矿区手续不齐、过度开采,导致青木山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等罪名。
中心新闻发布了这一则报道,但第二天就又发布了一则澄清,说是向当地干部咨询,确定此次事故只是一起意外,良生矿产公司不存在违规操作,并且已于第一时间对遇难者家属进行了慰问、赔偿、安抚等措施。
事实上中心新闻的主编跟邱良生关系不浅,揭露的那篇报道是一位新人记者越过领导擅自发布的,邱良生第一时间联系主编,所以才有了第二天的澄清。
那位新人记者也因此失去了工作。
良生矿产公司确实对遇难者家属进行了赔偿,却是用威逼利诱的方式。
普通家庭得罪不起,也就认了,有两家软硬不吃,频频折腾,到现在快半年了。
其中一家就是闹,没说过一句正经的,另一家坚持上达天听,非要党中央的干部帮他们主持公道。
江北之前过来,一番处理过后,这两家思想突然达成了一致,都要向上反映了。
邱文博气得肝颤,差点废了江北,没想到他也有后手,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了其中一家小儿子赌博输钱的事。
这算摸到了一家的把柄,再谈就有筹码了。
陈既这次任务,就是平息这两家人,用钱也好,用手段也好,让他们放弃上告、写举报信、在网上发帖子。
遇难者家属还没来,陈既见一位矿工手里拿着个本子,本不想问,但矿工眉头紧锁,他还是跟他们闲聊开:“本子写的什么?”
矿工抬起头,僵硬地扯了下嘴皮:“这是李工的,他写的诗,画儿是小杨画的。”
陈既给他们添了水,站在旁边:“我能看看吗?”
矿工把本子递给了陈既。
很小的本子,没有三十二开,第一页是首五言小诗,题目是“我的小孩两岁多”。
第二页用铅笔画着一个坐在地上玩汽车的小孩。
矿工说:“李工走以后,他的老婆就病了,他妹妹辞掉了在义乌工厂的工作,回到县里照顾他老婆,还有他的小孩。”
另一个矿工说:“小杨是他爸妈的老来子,他一走,他们也走了,听说赔给他的那三万块钱,被他一个远房婶子拿走了,开了个铺子。”
“听说那婶子跟他们家都没往来。”
陈既翻了翻本子,还有一半是空着的,最后一张有内容的,李工写了对小孩的期许:不管生活多黑暗,也要保持自身的光明。
小杨画了一棵树,树上只有一个果子,还写了一句话:你爸爸说得对,以后见了面,小杨叔叔送你一颗最红的苹果。
陈既把本子合上,还给矿工。
矿工接过本子,从兜里掏出一张检查单,对陈既说:“我去县里看我的尘肺病,医生说肺组织的纤维化很严重了。上次事故之后,矿区就停工了,我们没收入了,我这病也没办法治了。你从公司过来的,你一定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开工。”
上次事故对矿产公司还是有一定影响的,虽然消息没有扩散出去,但龙门环保厅和公安厅还是相继发布了停产公告,要求良生矿产公司暂停开采,检验、整顿设施,修复地貌。
同类公告发过很多,他们都是每次停三几个月,糊弄一下,等风头过去,继续开采。
其实这次只有一号矿停工了,二号还是有悄悄开采的,这两位幸存者停工是项目部负责人的意思,毕竟经历过上次事故,怕留他们在矿上,被某个部门突击检查,询问些情况,走漏了他们违规开采的消息。
陈既没说话,拿手机发了几条消息,跟他们说:“尘肺病就是吸入矿物质太多,这个情况不适合再上工了。”
两位矿工急了,握住椅子把手,眼里很快闪出泪光。
陈既靠在办公桌沿上:“矿上有保障,你们这情况可以报销。而且非个人原因停工的几个月也是有工资的,等下直接到财务处领钱。”
矿工很疑惑:“可是我们之前找会计,她说不……”
另一个矿工扯了扯他的袖子,跟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对陈既说:“谢谢。”
后面偌大的房间,再无声音。
约莫半个小时,陈既接到电话,那两个遇难者的家属约好了似的,说是临时有事,今天不过来了,有事改天再说。
陈既就让两位矿工回去了,喊他们过来,也是那两个遇难者家属的意思。
矿工走的时候,陈既突然叫住了他们。
他们回头,不解地看着陈既。
“那本子,能再给我看看吗?”
“哦。”矿工拿出来:“这也是我收拾宿舍时捡到的,本来说带给李工家人的,但听说他妻子不想再见矿工,就一直帮他掖着了。”
矿工递给陈既:“如果你看完可以带给她,那最好了。”
“嗯。”
矿工笑了下:“谢谢你了。”
矿工离开后,陈既坐进项目部负责人霍总的位置,又翻开这个本子,继续看了。
这些诗都不通顺,错字也多,但写得好。
一件东西,再差,有某一种意义的附着,也就不差了。
他不自觉拿起笔,在手边的一沓红头信纸上,也画了一颗苹果。
看着这颗苹果,他想起琮玉的记账本,她也喜欢在一些文字后简单画几笔,除了简笔的图案,还有他的名字。
她生病的那几天,爆破给他叼来她的记账本时,他还不以为意,翻了翻也都是一些算错的算数。
直到翻到中间,缺了一页。
他记得,撕掉那页的一整天她都做贼心虚,还抢了他半杯酒喝。
他不知道她撕掉了什么,但那一页往后,通篇的“陈既”,看得他快不认识这两个字了。
“陈既”后边还要画爱心。
他少年时收到的情书,偶尔也有爱心,他以为三十岁不会再看到自己的名字和爱心这个组合了。
他也以为三十岁的男人是不受待见的,哪有年轻女孩不喜欢年轻男孩,偏要看向一个三十岁的男人?
他又在苹果的上方画了一只月亮,浅浅弯弯的月牙,让他的目光不自觉挪到了手腕,他手腕上有一个月亮形状的疤痕。
琮玉去纹了个一模一样的。
她纹的那天,正发着高烧。
想着一些有的没的,他渐渐停住,过了会儿,放下笔。
他很少走弯路,不给自己试错的机会。尝试是个几乎没在他身上出现过的词,让她在身边已经是破了例,不能一而再。
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
除了。
她不能继续犯错了。
他也是。
他把笔帽拧上,他正想着的人在这时发来短信,说吃饭没钱。
他转了五千。
转账消息自动发过去,他放下手机,重新拿起那本诗集,后来一页怎么都没翻过去。
——
“扎西德勒!”
琮玉一扭头,果然是夺吉才让,他竟然过来了,还没穿藏袍。
毛线帽子,不好好戴,像用卡子别在头发上。长版羽绒服,宽腿直筒裤,简易但颜色搭配正好的袜帮下一双织物材质的运动鞋。
有点像各地太古里出没的红人们了。
夺吉看到琮玉,开心得很,站了一会儿,不见琮玉过去,就小跑着到了她跟前。
琮玉双手还抄在兜里,身子后仰,抬头看了他一眼:“干吗?”
夺吉手里有个纸袋子,递给琮玉:“我问了你监护人上班的宝郡,有一个女人告诉我你在青木县,我就来了,这个是我给你买的围巾。”
女人,九姐?
应该是,只有九姐才这么闲在,生怕陈既和她单独相处时间太长。
她没接夺吉的袋子:“我没的给你。”
“不用你给。”
琮玉扭头往旅馆里走。
夺吉跟上去。
颂雅芝一直在边上看着,琮玉一回旅馆,她也回了,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她没忍住,那双江南的眼微笑着,问琮玉:“你朋友藏族人?”
“嗯。”
“挺帅的。”
琮玉没说话。
本来颂雅芝是想着借网交个话费就去集市,琮玉有客人来,这个计划就取消了。
她交了话费,准备离开,琮玉没让她走:“晚上一起吃饭。”
她看向夺吉:“方便吗?”
“方便。”
颂雅芝顿住,定睛看着这个机灵的女孩,半晌,疑惑地问:“你是有话要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