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羌和曹荭手脚的铐子、链子被剪断,她们被搀扶出烂尾楼时,听到警笛鸣天,看到警灯闪耀。武装完全的武警站在他们前方、身侧、后方,明明没有看到他们激战的场面,却仍觉得他们神秘可靠、勇猛无二。
更让林羌感到可靠的是穿过层层武装走到她面前的靳凡。他本如杉如鹤啊,怎么看起来那么疲惫。
林羌站住不动了,等着他走来。他步子很大,但她就觉得漫长。
她不知道靳凡第一句要说什么,怎么也没想到他先上了手,在她额头和手腕的伤口上碰又不敢碰,看似镇定的样子早被不停颤动的眼睫出卖了。
还是她牵住他的手,让他摸摸她的脸。
他被手掌冰凉的触感惊了一下,立即把她抱紧了。
林羌好累了,却还是回抱他,跟他说:“看没看到我留的消息?”
靳凡抱着她,抽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把戒指拿出来,看也不看,精准地给她戴上。
林羌重新戴上戒指那刻,心里那根弦就这样折断了,她紧绷了四十个小时的那根弦。她搂紧靳凡,像是对他也像是对自己说:“以后记住,寸步不离。”
“忘不了了。”
“你怎么发抖了,你也得帕金森了吗?”林羌还笑,真不怕死。
靳凡抱紧她:“我想你。”
*
林羌、曹荭及其孩子得救当晚,专案组对高磊几人的大追捕便已经展开。
高磊他们也不是蠢人,这么多年与警方斗智斗勇,反侦察思维刻入骨髓,又有从边境非法购买的枪支弹药,有恃无恐的。
但自古邪不胜正,第三天林羌他们返回癸县时,专案组已经把高磊几人捉拿归案。
只可惜幕后之人胡江海已经下落不明。
专案组收工之时,组长,也就是原延州市局刑侦总队副总队长,出于人情世故,给一直在实时了解案情的丁阳璞报了个平安,顺便告诉他一件事:“靳凡没有提供刘广杰和老猫这条线索,也先我们一步找了酒盖。他后来提供了绑匪窝藏人质的地点,大概是跟胡江海见过面了,所以我们没抓到胡江海。但我觉得,靳凡应该不会放过胡江海,他肯定需要帮手。”
专案组收工了,特战旅的驯豹突击队可还没有。丁阳璞没透露,只谢了组长这个善意的告知。
“剩下的交给我们。”
*
靳凡没带林羌回癸县,落地延州后直接去了斛镜花园。
林羌也不问他,反正他带她去哪里她都去。她说过了,要跟他寸步不离。
仲川到机场接了他们,送到斛镜花园,把车留给他们就回去了。
这套房子还是那么干净,但林羌觉得,这回不会是戈昔璇找保洁打理的了。她刚说过她书店因为官司关门了,没事干,索性做义工做久一点。
刚进门,戈昔璇的电话就到了,她说她看了新闻,甚至没看到“医生林某”她就知道是林羌。林羌选靳凡,这就是林羌要面对的事。
她把林羌身体每个部位都问了一遍,有没有伤口,疼不疼,有没有包扎、治疗、吃药。她耐心问,林羌也耐心答。
最后她又问:“新闻你看了吗?”
社会媒体不久前曝光了这一绑架案,好几条新闻内容大同小异——
“3月26日早上,癸县医生林某、曹某母子遭遇绑架。延州市局刑侦总队紧急成立专案组,调度了特警、武警、地方消防支队、派出所等十几个小组实施营救,在长达四十个小时的调查、行动后,成功解救人质。”
“癸县大型绑架案高某等多名歹徒在警方奋力追击七十二小时后均已落网。”
官方只有一条警情通报——
“3月26日早八点,癸县发生一起绑架案。案件发生后,刑侦机关迅速成立专案组,全力展开侦破行动。目前嫌疑人已全部被抓获。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
林羌走到沙发坐下来,按了手机免提,放在茶几。她揉了揉脚踝,才对戈昔璇说:“没有。”
这是实话。
正好。戈昔璇说:“那就别看了。”
林羌笑了一下:“好。”
沉默的时候,靳凡已经洗了热毛巾拿过来。他蹲在林羌跟前,把她脚上的拖鞋脱掉,袜子也脱掉,沉默地用热毛巾给她擦脚。
林羌双手拄在沙发边,看着他。
戈昔璇还在问:“我哥身体没事吧?”
林羌看着靳凡,顾不上答。
“嫂子?”
靳凡伸手把她的电话挂了。
林羌说:“那我手机。”
“她会知道是我挂的。”靳凡给她擦完脚,拿了双羊毛厚袜子,给她穿上,再穿好拖鞋。
林羌拍拍旁边的座位,靳凡缓慢地站起,坐到她的旁边,搂住她的肩膀。她抱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肩窝。
两人之间的动作默契非常。
林羌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脏,悄悄地说着:“大哥。”
“嗯。”
“真厉害。”
靳凡当她又来了虚情假意的瘾,只习惯性啄吻她的额角。
“但能不能别这么厉害了。”
靳凡不管她说什么,都一口答应:“嗯。”
“你能做到吗?”林羌仰起头,看着他。
靳凡停顿一下,抚摸她的脸,没答,也相当于答了,答案准确。
林羌知道了,低下头来,从他怀里离开,起身去洗澡了。
*
回来的头一晚,靳凡和林羌都没睡,躺在一张床各怀心思。
第二晚,两人都睡了,但似乎都不情愿,只是为了彼此放心点。
靳凡在后半夜醒来,扭头没看到林羌,心绪大乱。她手机没拿,卫生间、厨房、阳台都找了一遍也没人。他匆忙拿了件衣服下楼,在一楼大厅玻璃门外看见穿着单薄、正在抽烟的林羌,他无声出了口气。
他缓慢走到林羌身后,给她披上衣服,抱住她,埋在她消瘦得只剩骨头的颈窝。
林羌夹着烟的手突然停在半空,被当场捉获,她也不好意思否认,把烟捻灭在烟盒,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
靳凡没怪她,只问:“冷不冷。”
林羌听到他语气中的波动,想说不冷,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吞咽,吞掉了。
靳凡紧搂她,答她之前的问题:“我在烂尾楼再次看到你那天,没有立刻上前。当时我在想,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读过书,半辈子只在村口打转,没证据证明你被绑架,更别说能有跟司令员约定的机会,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羌心一颤。
“我很无能……”
林羌拿开他捆死在她小腹的手,从他怀里转身,双手捧他的脸:“不是,不是。你特别厉害,你特别厉……”
只说了两句,她反应过来,他是回答,他必须很厉害才能护她。
书里讲人没高低贵贱,但现实里没价值的人就是很低贱。若靳凡没有关系,她被绑架,被伤害,就只能是一场悲剧,出现在新闻,第二天再被其他的新闻代替。
靳凡亲吻她怔住的眼睛、嘴唇:“没人让我选,但路就是这样。”
林羌也搂紧他,原本那么多话,突然无法再说。
*
林羌留在延州准备做手术,杨柳说她回不来,问林羌会不会怕。
林羌说不会。
杨柳在电话那头笑了,说:“忘了,你胆大,也有那位哥陪你。”
林羌听到杨柳语气里不同于戈昔璇的疲惫,嘱咐她,好好睡觉。
杨柳沉默片刻后才哽咽道:“怎么不嘱咐我照顾好自己?”
“你会听吗?”
杨柳哭声明显了,已经在崩溃边缘了:“林羌,下辈子别学医。你听我的。”
林羌站在餐桌前,倒水的动作慢了又慢。好不容易倒满,手抖又都碰倒了,全都洒了。
她立刻拿纸,刚蹲下来,靳凡的手已经进入她视线。他拿着毛巾,擦干了地上的水,起身又给她倒了一杯。
她拉住他的手,亲了亲他两根手指,表示感谢。
靳凡那神情就像是在说:“不要装蒜。”
林羌撇一下嘴,就爱装。
靳凡拿她没办法,在她脖子后捏了下,回卧室换衣服了。
林羌电话还没挂,杨柳还在哭,她不说话就是为了让杨柳哭得痛快,杨柳却没完了,一直说担心她的身体。但林羌还是打断了,问道:“为什么要到下辈子?”
杨柳停住了。
“很多医生改不了行是因为不会别的,也没时间、金钱去学新技术。你条件好,说改就能改的事。”
杨柳那边沉默许久,始终不言。
林羌不执着要她个答案,也没劝什么,只说:“等你回来我请你吃海底捞。”
杨柳扑哧笑得慢了半拍,吸吸鼻子说:“海底捞也太便宜你了。”
“那让你挑。”
杨柳说:“我会好好睡觉的,你手术一定成功。”
电话挂断了,林羌转身靠在桌沿,手里端着靳凡倒的水,看着客厅衣架上罩着防尘布的衣服,都是靳凡买来说让她住院后穿的。她当时觉得他特别可爱,就没告诉他住院穿不着私服。
她悄悄弯唇,正好橘阳闯进窗,照得老的家具突然古色古香了。
换好衣服的靳凡出来,走到林羌面前,一边系着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说:“你穿哪身?”
靳凡跟长辈约了晚饭,要带林羌。她一直拖着不换衣服,就是要看靳凡怎么穿,她就知道长辈的身份了。
看来,是靳凡敬重的一位长辈。
她放下水杯,帮他把另一边袖扣系好,握住他的手,手指不安分地摩挲他手腕内侧的筋,歪头说:“你穿成这样不亲我,我不想出门了。”
靳凡一点都不慷慨:“我自己去也行。”
林羌不说话,继续探索他的腕口,节奏都没变换。
靳凡是不慷慨,但对有些人的意志力实在是差,双手撑在桌沿,把有些人围在臂弯,深深吻了。
林羌搅咬他的舌尖,凉丝丝的,不自觉抱住他,身子被他揉软了似的靠在他怀里。
结束了,她把脸埋在他怀里微微喘息,只露出一对红透的耳朵。
他老是说她不行,其实没说错,她太没用了,她总是会在被他吻住时忘记呼吸。
因为她满脑子都是他,没呼吸这件事。
靳凡撑着她,一直撑着她:“还行吗?有些人?”
林女士呼吸着他身上淡香,笑得肩膀抖动。她拽着他衣襟两边,像是说给他的心脏:“我想长命百岁了。”不只想活着。
*
四月,天气暖和了,林羌把大衣换成了风衣,简单黑色,跟靳凡刚好配成一对。进包厢时,孟真都惊了一下,说:“以为你们是来索命的呢。”
靳凡给孟真介绍林羌:“孟叔,这是林羌。”
孟真又顿了一下,他以为靳凡会介绍她的身份,没想到是名字。他起身,笑着对林羌说:“你好,我是老孟,在他小时候给他买糖吃的一位叔叔。”
林羌弯唇,礼貌大方:“叔叔,你好。”
孟真老了,笑起来脸上都是沟,但不妨碍他要笑的态度。戈彦的案子重新在审了,他一辈子悬在嗓子眼的良心终于要归位了。
靳凡跟孟真说过,等事情结束,他会亲自登门解释,但在他开口前就被孟真抬手打断了。
他看新闻了,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用靳凡复述,只眼睫一垂,发表了看法:“应该的,男人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喜欢的女子。”随后抬眼,冲林羌微笑道:“林羌是做什么的?”
“医生。”
孟真挑了下眉,旋即笑容更深了一些,开口时唇角却放下去了:“你们俩年轻时一个考国防,一个考医,这都是不想活了啊。后悔不?”
这是家里人,才说掏心窝子的话。
不等靳凡和林羌回答,他又自嘲一笑:“我这种考公的,好像也是在找死。”
后面的话题在林羌听来也很怪异,但一直礼貌地回应着。
孟真神采飞扬地说他第一次参加会议的尴尬事,说有些人生来就是要维护党的路线和方针的;他也说他知道大方向会让少数人吃苦;他又说作为干部理想信仰一定不能坍塌,党性原则要深入骨髓;他还说许多人入仕之前都觉得自己能改变世界,最后都无能为力,接受自己被改变;他接着说食民之禄却使民不聊生,罪大恶极;马上他又说为官这一辈子,诱惑太多了,责任太大了,过得也太累了……
吃完饭,孟真儿子来接了。靳凡送孟真上车,孟真儿子跟他说:“我爸今年身体更不行了,不然照他之前的瘾头,还能再跟你杀一盘棋。”
靳凡看着车内昏昏欲睡的孟真:“比我上次见又疲惫了。”
孟真儿子也看了一眼车里垂垂老矣的先生:“你也知道,人有念想的时候就有股劲儿。现在心里唯一的记挂也没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见面了。”
这也是靳凡主动见这面的原因。
戈彦的结局已写死,曾经受胁迫而违背信念的孟真再无执念了。
两方道别,各走一边。
靳凡牵着林羌的手,一块砖一块砖慢慢走。
林羌拉起他们牵住的手,十指交叉就是牢一点,两次都没抽走。她忍不住问他:“你怕我丢了?”
“不愿意牵也忍忍吧。”
林羌不是不愿意:“刚才有一个小帅哥路过的时候一直在看我。你知道他眼神落在我们牵着的手上时多遗憾吗?”
她一说,靳凡牵得更紧了:“别惹我生气。”
“会怎么样?”林羌歪头笑问。
“我会生气。”
林羌突然想笑,挽住他胳膊,像是撒娇似的说:“不如你。”
靳凡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却总会被这个人很多把戏哄住。她的每句话都不可信,可他深信不疑。
林羌的手术定在后天,医院没床,李擎主任让她明天下午过去,他给安排。靳凡已经把术前要领背熟了,但还是问:“一口水都不能喝?”
他问了八百遍,谁听都烦了,林羌却回答:“术前六小时不喝,也不能吃东西。你买的那些好吃的我会在今晚吃光。”
“哦。”
林羌淡笑,她知道,等下靳凡还会再问的。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那个手术怎么做,在哪儿钻孔?放什么器件?”靳凡第不知道多少次问林羌的手术过程。
林羌晃着他的手,说:“脑立体定向手术脑袋钻孔,就是颅骨。你可以理解成在你的脑袋建立坐标系,主要起到一个定位靶点的作用,然后借助导向系统,把一根探针引入脑内,完成丘脑捣毁术。”
“你之前说会影响到周围神经是什么意思?”
林羌也忘了这个问题答了多少遍。“颅内手术肯定有这个风险,我的手术是李擎主任做,风险小一点。”
靳凡点了下头,好像真的懂了似的,好像一会儿不会再问似的。
林羌就不问他部队的事,她知道他不会说,最多讲讲那些战机、战艇,什么航程、载重量、电磁信号还有突防。
她睡前听比较好,入眠极快。
靳凡也会说改一辆车的外观第一视角都在裙身。这一块她勉强能懂,原先有一段时间贷款的账单太多,她半夜做代驾,跟一些老板打过交道。他们会约她赛车跑马。后来发现她身手不错,就不约她了。
还没半分钟,靳凡又问:“陪床签什么证?”
林羌真有耐心:“流感期间延州地区有些医院只允许护工陪护,也有允许家人的,但要有陪护证。现在开放了不知道是什么规定。明天我们去医院后再问问护士。”
“好。”
两个人不知不觉走过两个公交站,四月天晚上也凉,但靳凡的手心热乎乎的,林羌的手也就暖和了。
手一暖和,心就暖和了。
快到第三个公交车站时靳凡又问:“你不是心脏专科的大夫吗?怎么知道神经科的事。”
林羌回答之前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又是多少遍了啊?忘了,答:“规培最后一个阶段就是住院总,轮转于各个科室,基础知识都是要会的。我不是知道神经科的事,我是要知道我自己得了什么病,要做什么手术。”
“哦。”
林羌揉摸着他几根手指,脑袋靠在他胳膊,走得越来越慢,声音也变得软糯轻缓:“你快点问,我要困了,睡着了。”
靳凡停下来,弯腰去寻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睡得倒是真快。
他把她背起来,转身走向停车场。
林羌搂着他的脖子,凉凉的鼻尖和温湿的嘴唇在他耳后、颈间。
返程的路无穷无尽似的,半天也到不了终点站。极目远眺,只有车流奔涌。不过也好,他可以走得再慢一点。
*
林羌住院了,等待手术。
她住的是两人间的病房。隔壁床是位颅内肿瘤患者,良性瘤子,已经是做完手术的第四天了,状态很好,看着恢复不错。
她主动跟林羌攀谈:“你叫啥啊?”
“林羌。”林羌打开靳凡带的箱子,看到他给她带的衣服外罩上贴着手写标签,都是日期……还是从出院那天开始的。
靳凡正好进来:“不用陪护证了。”
“这是你老公吧?真帅!”隔壁床的女人又搭了一句话,“我老公出差,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
林羌不喜交朋友,就表现得有礼有节不卑不亢。
女人到后面热情得有些没分寸了,林羌和靳凡也只是听着她说。没打断,拒绝。
大概是因为晚饭时听到她在走廊打电话,很气愤地问那头:“我不相信你们单位研究制造一个东西要一连几个月在基地,你知道明明有家属还要自己填手术同意书是什么感受吗?”
*
凌晨两点,林羌睡了一觉又醒来。靳凡还在床前坐着,眼睛里亮亮的是夜灯缩影。她只转了下脖子,他就已经站起来,俯身附耳:“怎么?”
林羌拉他的腕子,在他耳边说:“你又不睡觉。”
靳凡说实话:“睡不着。”
林羌就坐了起来,拉他一起坐在病床,靠在床头,握住他的手,小声说着话:“那怎么办,要不我让你牵着我的手好了。”
“会不会怕?”
林羌摇头回答:“这个问题是第一百多遍了。”
“有那么多?”
林羌亲亲他的手背、指节、指尖,第一百次答,却第一次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我尽力地活了。”我该有好日子过的。
*
早上八点二十,林羌进入手术室,说是三个多小时。靳凡第三次觉得时间漫长,第一次是那四十个小时,第二次是术前谈话那半个小时。
春天雨水多,手术中的灯一亮,外边就下起雨,杂乱无章的雨声就是他的心绪。
苦熬三个小时,手术室门还没打开,靳凡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