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梵的梵不是靳凡的凡,却真的指靳凡。
这所养生会馆在斛镜花园再往南两条街的位置,前边是周南大道,店门正对着天桥,往前一点是公交车站。十多辆公车在此经停,候车区的人总是溢出到街边。地段是好的,租金一定昂贵。
林羌跟在戈昔璇身后进门,前台穿着月白色职业一步裙,领口系了松石色的丝巾,嘴唇涂得红,笑起来有一对梨涡:“欢迎光临。”
店内的设计就像前台的打扮一般精致,玻璃墙隔开的展示间里,陈列着高档的护肤品、美容仪。
戈昔璇对前台说:“我约了岑好,你们老板。”
前台快速打量她,几乎没让她等候,又快速回复道:“您稍等。”
戈昔璇回头,看到林羌一派从容,知道她聪明,但不以为她能猜到等下要见的人的身份:“不卖关子,等下就知道了。”
“你哥前女友。”
戈昔璇惊道:“这么明显吗?我还以为我神秘面纱做得多好呢。”
说着话,岑好下楼了,化着比前台还精美的妆,修身连衣裙凸显她的傲人身材,低扎着马尾,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标准的鹅蛋脸。
很漂亮。林羌客观认为。
岑好本来笑着的脸在看到戈昔璇身后的林羌时,一下子黯淡了。
戈昔璇顺着岑好的眼神看向林羌。
她双手还抄在大衣口袋里,高个子,穿着垂到脚踝的大衣,一点也不休闲臃肿,反而更显得纤细。头发随意低扎成一个慵懒丸子,没擦唇膏,唇色像卵白釉,眼睫又很浓密……
林羌非常漂亮。戈昔璇客观认为。
岑好一直看着她,大概也这么觉得。相顾无言至店门从外被推开,一个啤酒肚、佝偻着腰的男人走进来,凶巴巴地把伞戳进伞架,旁若无人地冲岑好骂道:“又不是没开车,你不会自己回去?给你惯的,还用我接!”
前台习以为常,岑好也总是漠视,但今天她明显有些慌张。
岑好没搭男人的话,引领戈昔璇和林羌上了楼。
楼上是暖光灯,岑好从容地递给戈昔璇她们项目本,挤了一点精油涂手上,揉搓着问:“看看做什么项目。”
戈昔璇把项目单给了林羌,抬头问岑好:“没嫁我哥,后悔吗?”
戈昔璇很直接,岑好不由愣了几秒。她跟戈昔璇偶尔联系,却没提过靳凡。她笑笑说:“嫁给你哥我就租不起这铺子,开不起这店了。”
戈昔璇也笑:“看得出来你还挺幸福的。”
岑好低头时不自觉地扫了林羌一眼,想窥探到什么,但这个人把自己藏得真深,一直不动声色。再抬头时,她说:“怜爱不是爱,我可能会可怜你哥的遭遇,但不能因为他的遭遇而爱他。”
“爱就远了,相亲的谈什么爱,就说喜欢,你对我哥有一点吗?”戈昔像开玩笑般问。
岑好停顿了,但很快摇了头:“在一起时也没见过几面,喜欢什么。”她把精油放回去:“你是来跟我聊你哥,还是做项目?”
戈昔璇伸手挽住林羌的胳膊:“我不是约的超声炮嘛,但我嫂子这个脸够紧致的,不适合。水光肌我觉得也用不着,要不你给看看?嗐,可能这就是天生丽质吧。”
岑好的笑延迟了两秒:“那可以做一个美白护肤的基础套餐,价格也很低。”
戈昔璇笑着回:“不差钱,你挑贵的。”
“咱们以前也算熟,你还跟我打肿脸充胖子呀。早知道你家里出事以后你哥也退役了,听说一直住雅宝胡同,在南厂修车,有什么钱。”岑好坐下来,“这样吧,咱们也是老交情了,我送你们两个升级套餐,让我们这边最好的医生给你们俩做。”
戈昔璇还在笑:“怎么现在张嘴闭嘴都是钱了?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这样吗?那我可得慢点长了,让我守着一个又老又丑脾气差、动辄打骂人的男人,我可不干。”
岑好又延迟了:“男人再帅,没钱也没什么用。”
“是是是,还得岑姐想得通,我们俗,就爱俊的。”戈昔璇说话间,枕在林羌肩膀。
岑好垂眸笑笑,医生已经上楼,她伸手招来:“胡医生来招待一下我两位朋友。”她再回头时,神情已然如常:“那我先下去处理点事。”
戈昔璇目送岑好下楼,抬头跟医生说:“我们自己看看。”待医生点头离开,她扭头对林羌说:“听她扯呢,我哥以前就叫靳梵,上林下凡,真不喜欢叫什么思梵。”
林羌才知道:“进犯?”
“这个梵不是读二声吗?”
“民间习惯,应该是四声。”
“哦,我还说梵高为什么一直读二声。”
戈昔璇解释:“我妈以前迷信,听说给我哥取这个梵是因为我哥五行缺木,还有一种含义是叫这个梵才意味他的完整。后来他跟我妈闹崩,就改了名。犟得要死,就不要完整。这不就破碎了。”
不等林羌消化,戈昔璇又说回岑好:“我上回来,第二天她就胃穿孔住院了,喝了多少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她一定后悔。我哥那时候可温和了,特好骗,说结婚真的就有可能结婚了。她以前给他打毛衣,做手套和护胸背心。他休假回来一趟,巴不得打飞的过去接他回来。这要不是爱他,我不知道什么才是。”
林羌停顿许久,缓缓开口:“你这样过来……”
戈昔璇伸手打叉,打断她:“她抛弃我哥,我唾弃她,这有什么不正确的?”
林羌笑:“我觉得挺酷的。”
戈昔璇神情一滞,随即咧嘴笑起来:“还有更酷的。”
话音刚落,靳凡打来电话。
戈昔璇冲林羌挑了下眉,接通:“喂哥,你到了?那你进来呗。”
靳凡给她挂了。
“猜我跟我哥说了什么?”戈昔璇很喜欢卖关子。
林羌胡猜:“说你没带钱。”
戈昔璇拉起她走向楼梯:“那他就直接转给我了。我说你被他前女友挤对了。经历婚礼上他的突袭,你想也知道只有说你受欺负了他才能来那么快。”
林羌还真不知道她有这么重要。靳凡真不是借机来看他前女友的?
她没搭话,下楼后,靳凡正好推开门。
雨小了,但有风,黑色的伞挡不住从四面八方扑进他怀里的雨丝。它们在他黑色的大衣上留下一些痕迹,引人注目。可当他收起伞,露出脸,就没人再看那些痕迹了。
他像一座傲然伫立的墨色山峰。
岑好在前台,拿着文件夹的手停止动作,人也不受控地失了神。
林羌突然有些烦闷。
他温和的以前,她没见过。她不会打毛衣,更不会做手套背心。她也不想学会。
岑好的丈夫已经在招待区的沙发上打起呼噜,动静极大,衬衫没勒住圆鼓的肚子,腹毛横七竖八地从腰带下面冒出来。
靳凡一眼找到林羌,对她好好的这一点并不意外。他知道没人欺负得了她,但还是来了。
万一呢?她要是不小心摔倒,那就糟了。
他把伞打横,握住伞腰,随意拎着,朝林羌走去。
岑好这时已经回神,放下文件夹,看着靳凡:“欢迎。”
靳凡来到林羌面前,牵好。
他领着林羌往外走,戈昔璇得意地跟在他们身后。岑好在他们行至门口急喊一声:“好久不见,靳凡!”
靳凡停住脚,扭头看了林羌一眼,迈出店门。全程就只给了岑好一个侧脸,无一言。
*
岑好没喊住靳凡,却喊醒了丈夫。
靳凡离开时他正好醒来,看到这一幕,勃然大怒,冲到岑好跟前,隔着前台掐住她:“又招他是吧?家里看照片不过瘾,勾搭来店里是吗?”
岑好双手拍打他的手,脸憋得通红,发不出声。
前台吓得上楼叫人。
“贱娘儿们!是不是忘了当时是零嫁妆进我们家门的?我多少选择,我凭什么选你啊,你跟你妈那个嘴脸真该给你拍下来!”男人瞪圆了眼。
岑好喘不过来气了,大声咳嗽,为自己换来他的松手,像突然被抽走脊柱骨一般摔靠在墙上。
男人掸掸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岑好双手向后,托住墙面,平视前方,眼泪成串。
电话响起,备注是“妈”的人打来,接通就说:“你别忘了去学前班接昭昭,那个园长说我们昭昭淘气,我看就是想收礼。你跟广茂一起去,两口子上阵,我看她还敢说什么尖酸话!”
岑好没吭声。
“还有个事,你催下那个贷款,怎么还没下来啊,按理说广茂的酒厂和你那个店很好批啊!是不是银行的人查到你们的现金流断了?那你可得赶紧想辙,你爸的茶叶铺就等这笔钱周转了!”
岑好听着,眼泪越掉越多,突然吼道:“妈!你觉得我现在过的是人日子吗!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那头磕巴一下,嫌弃地说:“你几岁了还说这种虚话?嫁给广茂这件事你没点头吗?现在看他快破产了,不体面了,你后悔了?别忘了你爸的茶叶店是谁给开的!你当时学美容的几十万是谁给的!孩子都要上学了还这么不现实!”
电话挂了。
岑好坐在了前台的椅子上。
就算是她选的,选错了不能纠正吗?她不明白,却也知道,她或许可以纠正这个错误,但丢掉的东西再找不回来了。
*
靳凡撑开伞,握住伞的手和他牵住的林羌的脸都白得发光,是这幕夜色中唯一不同。
戈昔璇没上他们的车,比他们先走了。
靳凡不走,林羌也不催促。
过了会儿,靳凡带林羌去了附近的烤肉店。
两个人的气压都不太对,不回是正确的,省得打起来,让戈昔璇看到他们俩真实的相处模样。
靳凡点完餐,出去打电话,林羌扒拉着牛肉粒,没有胃口。
隔壁桌是两位女士,带着三个孩子,很吵,更让她的食欲大打折扣,只喝了水。
突然,小男孩把一块五花肉甩到林羌桌上。她看过去,三个小孩缩着脖子哈哈笑,两位女士在聊天,没有注意。
她没计较,用纸巾捏到了垃圾桶,又端起水杯。
靳凡回来了,像是习惯一样,先给林羌满上水。
谁知又有五花肉飞过来,这回是一整盘,全落到靳凡身上,臂弯和衣摆上全是。一瞬间,油都渗进他的衣服。
三个小孩笑得更大声了,两位女士也看到了,皱着眉斥责道:“吃饭不要玩!”
没有批评他们不礼貌的行为,也没有对靳凡道歉。
林羌看着靳凡无声打理好衣服,站起来,把刚给她满上的水泼向隔壁两位女士。
其中一位女士尖叫,五官狰狞,大骂:“你有毛病吧!”
“报警吧。”
动静太大,引来烤肉店的经理。这位尖声的女士的丈夫也从卫生间回来了,一身横肉,梗着脖子逼向林羌,看架势要动手。
靳凡站起来。
男人下意识瞥了他一眼,止步在桌前,动手罢了,嘴上不能罢。烤肉店几乎只剩下他们两口子的叫骂声。
经理两边说和,最后隔壁桌向靳凡道歉,烤肉店予以免单,平息了矛盾。道歉是林羌的意愿,她不差这顿饭钱,熊孩子必须道歉。
前后用了一个小时,林羌和靳凡上车已经九点半了。
靳凡全程没拉过偏架,似乎林羌想干什么,他都无条件站在她这一头。
林羌上车后还紧绷着脸,靳凡不发动车,她也无所谓。她打开窗,点了根烟,牙齿叼着,将烟雾吐进雨中。轻摁住太阳穴的手指撑得发白。
她很不开心。从靳凡到思梵接她开始。
因为她分辨不了他是接她,还是借机看他前女友。
她没抽完一根,扭头正对上靳凡的眼。她猛吸一口,烟雾就这样遮挡眼眸:“你觉得我会被谁欺负吗?”
靳凡看不清她,没答。
林羌捻灭了烟,拽住他衣领,拉到自己面前,吻住。
靳凡把主动权交给她。
他不知道她在生什么气,只确定这是第一次见她生气。她从前装爱他装不爱他,装委屈,装潇洒,就是没有装过生气。
她咬他,咬了又亲,像是喜欢到想弄疼他,又怕真的弄疼他。
他的牙齿整齐洁净,唇也柔软,没她的烟气。她以前都不觉得,好像突然间就迷恋上了。
靳凡容她气急败坏地啃了几口,还是夺过主动权,把笨拙的她抱到腿上,固定住她的背,循序加深。
其实他也没经验,但她是他的一块软肋,他只需要听从意愿,意愿会吻住她。
身体滚烫,隔着薄薄布料互相挑衅。林羌被硌得疼,艰难地放开他,捧住他的脸,蹭蹭他鼻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从他身上下来,跑向便利店。
靳凡讨厌男欢女爱,他从不因亲密关系产生过迫切,可他对林羌是迫切的。
没理由,就是很迫切。
林羌总是不争气,会在他癫狂的节奏里渐渐失去寻常模样,变成一只扎线笛,被他奏出旋律。
……
车停在地下车场靠北的位置,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什么,一直没车开来。可是他们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来。
空调烘干他们额头的汗,时针刚走过十二点。
靳凡坐在驾驶位上,衬衫挽起袖边,胸前的扣子敞开,锁骨和半截胸脯被停车场月白色的灯照耀着,竟泛出一层珠光。
他点了一根烟,却一口没抽。烟气被打开一小条的窗快速地卷走。
林羌蜷在副驾驶座上,眼皮已经撑不开了。
靳凡掐灭了烟,给她盖好毯子,被她拉住腕,没抽回,由她从他的手腕挪到手上,由她牵住。
她闭着眼,正额的纱布上的包布胶带被汗浸湿,不粘了,被空调一吹,和她的碎发一起颤动。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看着她把他的手背当成枕头。
她的嗓子有点哑了,一下变得楚楚可怜:“我为什么会越来越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