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可比以前气色要好多了。”
坐在飞机的头等舱里,宫行书左看看右看看,隔着过道歪着头跟池迟说话。
池迟盖上毯子换上拖鞋,本来是想睡觉的,看看时间马上就是她的标准进餐时间了,为了她的增重计划,她还得吃这一顿饭。
“现在剧组在的地方风景好、空气好、吃的也很好,大概气色也就能好一些。”
空乘送来了饮料,池迟喝了一口就放在了一边。
坐在池迟身边的陈方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平常坐飞机的时候还好,上次池迟是咽喉发炎,不知道是吃得东西不好了还是晕机,在飞机上还吐了一回。晕机这种事儿是很容易有心理阴影的,陈方特别怕池迟一会儿再不舒服。
池迟自己倒是完全忘了自己上次的窘迫模样,还侧身跟宫行书闲聊了几句。
“看见你的状态好,我就放心了,别忘了明年还得拍我的电影,希望到时候你也能有个更好的状态。”
从现在到明年三四月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显然宫行书导演没话找话,已经忘了自己的时间概念了。
对于自己演戏时候的状态,池迟一直是很敬业的,听了宫行书的话,她立刻进入了演员的状态:“我还不知道您的那个戏人设是怎么样的,我现在手上这部戏大概要从八月底一直拍到明年二月,如果您这边有特殊的要求比如肌肉含量什么的,我可以提前做准备。”
啊?提前准备?什么提前准备?
宫大导演的脑子费劲地转了个弯儿,手在自己的裤子上一搓,才想明白池迟说的是什么。
“不用不用,没什么好准备的,只要你红光满面地进剧组就行了。”
……
聊了一会儿,池迟吃完了晚饭就睡了过去,抵达霓虹大概也得晚上十点,加上后来出关、赶往酒店和入住等一系列手续,再想好好休息就得深夜了。
飞机背对着太阳飞行,机舱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空乘关掉了机舱里的主要照明灯,些微的光晕从设备灯和指示灯上散发出来。
宫行书歪头看向安睡的池迟,大手习惯性地在自己的下巴上捋了一下,只摸到了光洁的皮肉。
想来,距离那个震耳欲聋的雨夜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了,就像那个地下乐队聚集地已经被人举报之后关闭了一样,很多事情就该被那场大雨冲刷感觉,比如池迟心中憋闷的负面情绪,比如他看见一个沉郁的池迟时心中那种反常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可是,没有。
这些天,他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时光在倒流。
太阳仿佛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漫天的云霞渐渐收拢,归于晨间那清冷的山岫,鸟儿倒着飞行,放下了嘴里的食物,扇动着翅膀回到了巢穴里,他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就看着这一切悄无声息地发生。
这时,他看见了一只蝴蝶。
白色的翅膀上有蓝色和紫色的纹路,身体是让人觉得灼热的红色。
那只蝴蝶缓缓地飞过少年的他的眼前,好像带了金色的光晕。
它,当然也是倒着飞行的。
翅膀上的花纹渐渐黯淡,身上火焰一般的华光消散不见,它归于无垠的大地,化为了一只茧。
时光依然在倒流,这只蝶茧,变成了一个蹲在地上的女孩儿。时间变成了黑夜,天上下起了瓢泼的大雨,在大雨中那个女孩儿悄无声息地蹲着,手上拿着金色的面具。
她是谁?
是那个清晨,被清风惊醒的花,躺在绿色的冬青上,轻轻巧巧地重新站了起来。
是那个弥散着午后尘埃的房间,被人用目光注视的光,琐碎言语像是尘埃一样地扑向她,她的微笑像是一个无畏的盔甲。
所以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上轻轻踩了一下,印记里带着他久违的酥与麻。
在这样的暴雨中,雨水铺满她的身体,没人知道她可曾有泪水落下。
而他,作为一个看客,站在那里,看着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贴敷于她的筋与骨,看着冰冰冷冷的无根之水,意图浇熄那赤红的魂火。
时光依然在倒流,人们倒退着跑回来,音乐突然响起,雨渐渐变小,她戴上了金色的面具站了起来。
光秃秃的脑袋上映着彩色的灯光,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变幻着。
一声呐喊,从她干哑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喑哑又无力。一声又一声的呐喊,嘶哑到人们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音乐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大到让人感到烦躁,在一声高亢的嘶吼之后,女孩儿沉默了。
她的双眼,透过几个人迷蒙的影子看向他,或者又不是在看他。
这就是那个夜晚的一切,重现又倒放在了他的梦里,一切从那个让宫行书看不懂的目光开始,剩下的一切变成了一场支离抽象的梦,唯一不变的是池迟。
她站在风里,她站在雨里,她的眼中,有宫行书想要弄懂的东西,她的身体里,有引得宫行书自己蠢蠢欲动的一团火。
那一团火,让他看见了就忘不了,白天不去想,晚上也会梦到。
在这些日子里,宫行书渐渐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想要拍电影时候的感觉,当时,他打开了一张画报,画报上有个穿着旗袍的女子。
红色的嘴唇,绿色的旗袍,鸦羽一样的头发……她的眼神里有一层薄雾,她的唇角有一点春情。
这张海报在一瞬间勾动了宫行书身体和记忆的一部分。
那是来自青春期的痛感,让当时二十多岁的宫行书一下子有了去倾诉什么的冲动,他想说说那个让他在书本上爱过痛过,将来必会被时光遗忘的时代,那个时代所有的爱和痛都隐秘且微妙,也因为这种欲语还休,而变得分外浪漫。
“人间的美酒是能醉人的,也只能醉了人而已。美景是山河日月酿的酒,美人是年华岁月造的景。”
从前,宫行书对这句话是不屑的,在镜头面前,他是主宰者,他能让美人比美酒更美,也能让美人和美酒都成为他的陪衬。
可是这次,那遥遥的目光,那让人痛的呐喊,那让人不错所措的身影,让他恍惚明白了,什么叫做“年华岁月”,青春又苍老,苍老又昂扬,清瘦却有力,不动听却动人。
像是一场震撼人心的默剧,在他不自觉地在梦里反复揣摩,难以挣脱。
现在,梦里的人就在眼前了。
宫行书看着她,再想想自己在《大燎寨》里想要的“川崎雅子”、“杏儿”。
终于慢慢地、带着笑容地闭上了眼睛。
……
在霓虹呆了三天,参加了四五场见面会,一次官方交流会,两次酒会,池迟还遇到了要求她签名的当地影迷,他们大多可以用磕磕绊绊的中文叫着她的名字,还能努力告诉她自己喜欢她的哪一部电影。
他们喜欢最多的是《凤厨》和《申九》,此外是《跳舞的小象》,有个年轻的妈妈甚至把自己两岁的儿子都带到了见面会的现场,她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儿子塞给了池迟这位年轻的影后,然后拿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了好几张照片。
“她说这样孩子长大之后,身为妈妈的她可以跟儿子说妈妈最喜欢的女明星曾经抱过他了,他是个被祝福的孩子。”
精通多国语言的林智告诉了有点惊讶的池迟这位妈妈嘀嘀咕咕地到底说了什么。
女孩儿笑了笑,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两岁的男孩儿突然被妈妈“抛弃”了还有点懵,转着他光溜溜的脑袋到处看。年轻的影后用自己的光头轻轻碰了碰男孩儿的脑袋,两个光头交相辉映,让那位妈妈惊叫了一声又连着拍了好几张照片。
越过人群看着被人们簇拥的池迟,宫行书笑了笑,转过身继续和当地专程过来看他的影坛名宿交谈着。
“鬼子虽然鸡贼了一点,但是如果你强了,他们也是真佩服你,这一点还是挺有意思的。”
回酒店的路上宫行书挤上了池迟的车这么跟她说。
池迟笑了笑,她手里拿着霓虹最有名的电耗子玩偶,这是一个影迷送的。
“我是不是也该多了解一点霓虹文化,《大燎寨》里面我不是演一个他们这的一个女特务么?”
“不用不用,你要是学了那骨子歪腔那才是真要了我的命的。不是,唉,池迟,咱俩也算是见了好几面了,除了我的电影之外,咱们能不能有别的话题聊聊了?
小嫌弃又胖了多少?咱们这几天时间紧,不然我就带你去吃正川大家的寿司,虽然老爷子退了,但是他们家的继承人手艺也足够撑起牌子了……就是不外卖,可惜啊。”
车子就在宫行书的絮絮叨叨里抵达了酒店,池迟下车,正好看见两个穿着特殊制服的人在等着她。
“池小姐,他们是正川大家的员工,给您送了晚餐过来。”一样等在一旁的工作人员立刻向池迟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池迟难得呆滞地盯着漂亮的樱花木质餐盒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还真的认识一位“正川先生”。
不就是沈大爷爷的孙子么?
餐盒的上面还有一封书信,内容大意是刚知道她来了霓虹,实在照顾不周,要是有时间就去店里吃饭,或者明天还想吃正川家的定食就跟这两个人打声招呼就行。
信上的话语略有点絮叨,倒让池迟想起了在拍《凤厨》的时候认识的那位板正又豁达的正川先生,当然,还有让她至今难以忘怀的可爱的老爷子。
刚刚还说正川大家不送外卖的宫行书看着池迟道谢之后自己拎着餐盒往里走,只能摸了摸鼻子跟了上去。
女孩儿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绣着白梅花的衬衣裙,流畅的手臂线条就暴露在外面,她的脚步好像比平时快一点……
“宫导。”
走在前面似乎想要赶紧享用美食的池迟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很认真地看着宫行书。
宫行书不明所以地停下了脚步,两只手还插在裤兜里,就掩盖了他瞬间的无措——他刚刚差点没忍住去伸出手去摸摸池迟的后脑勺。
“您既然决定找我拍戏,那《大燎寨》这部电影就不只是您的电影,也是我的电影了。”
女孩儿面带微笑地说。
在宫行书的眼里,晨光起了,微风吹了,有着白色翅膀的蝴蝶,要飞了。
扑通~
谁的心,突然跳了?
作者有话要说:仔细思考了一下,这部戏的男主……应该叫“戏”。
目测正文完结之前,不会有明确的男女关系,不管是跟谁的……封烁爱上了戏外的池迟,让宫行书动情的是爆发的池迟,就像是爱上了一年中不同的季节。可他们所爱的,不过都是时光的一部分。
谁能跨过时光的横隔?
我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