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说错啊,我当然想让你当我孙女了。”电话里的老爷子乐呵呵的,此时的《申九》票房已经十亿,所有的媒体都带着敬仰的语气说他杜安宝刀未老、推陈出新……虽然早就知道了媒体从来是跟风跑的烂草絮子,杜安还是被夸的很开心,他喜欢听好话这一点,其实几十年了都没变过。
这份开心随着庆功宴上的发酵,已经到了足以促使他打电话来逗弄这个不知道在神州大地哪个旮旯里拍戏的“晚辈”。
“你当我孙女,我就天天让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学戏,等我想拍电影了,就把你喊出来给我当女主角,拍完了赚了钱咱们就一起去旅游……想想是不是也不错?”
杜安越说,越觉得这个想法其实不错,他的孩子们都在国外,认了池迟当干孙女还能给小丫头遮风挡雨的,自己……也就不那么无聊了。
“哦,那我以后该多没意思啊,当了杜大导演的孙女我能演的戏就少了,你猜为什么,因为水平不够的导演都不敢找我了,生怕我会说一句‘你这人太烂了,让我爷爷来把你秒成渣’……那他们可就尴尬喽!”女孩儿笑着说着,对待别人的善意,她从来只会委婉地拒绝。
电话另一头的杜安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说起真正的“正事儿”。
“我听说老江都把本子递到你那里去了,他那部戏一般,本子我也大概知道,故事一般,你最好别接……怎么样,选好下一部的电影了?刚刚吃庆功宴的时候还有人说起你,说你现在没定下来下部电影,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给女演员算片酬了,万一你报出一个破纪录的天价,其他的年轻女演员说不定也想借个东风涨钱。”
电话这一头的池迟一边给自己拉腿筋一边说:
“还没,可选的本子太多了,我反而有些无所适从,前些天都是什么校园青春电影,伤痛青春电影,这几天武侠、仙侠电影更多一些……从质量上来说……”
真的是有点一言难尽,不是太差,而是剧本都融合了一样的热元素,故事的内核看起来千篇一律。
就算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本让人眼前一亮的,也会立刻被她的经纪人们科普制作班底的不靠谱的地方,权衡一下剧本的亮点和要付出的成本,池迟也只能再继续斟酌。
女孩儿的话欲言又止,杜安已经明白离开她的意思。
“唉,这就是我早就跟你说过的,你现在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尴尬,先是一部拿奖的电影,接着是一部票房成绩不错的大导电影,你现在拍这个且不说,下一部电影肯定是会被人死死盯着的……要我说,你干脆休息一段时间,找个学校学点表演专业的东西,京艺、国艺的几个老东西现在也都对你很感兴趣,你跟着他们再摸索点好东西也不错。”
池迟垂眼想了想,觉得这也是一个办法。
一年多的时间她连着拍了四部电影,确实可以停下脚步对自己进行整理和沉淀。
“要是我真的没有什么可拍的戏,我就去读书,到时候还要麻烦您给我介绍老师。”
“把你这么一个后辈介绍给我的老朋友,怎么算,也都算不上是麻烦……”杜安笑呵呵地说着,“带着你去见他们反倒是让我有面子看,你看看,他们教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谁能像我带来的孩子一样出色呢,对不对?让他们教你,那是给他们的好处了……”
挂掉电话,池迟看看书桌上摆着的电脑,慢慢地叹了口气。
当她没有剧可拍的时候,哪怕一个龙套的角色只要能让她获得进步,她都会感觉到满足,可是现在经历了林秋、申九、陈凤厨三个角色的打磨,让她去出演那些精神内核空洞的角色……她自己也会不甘心。
人的欲望从来就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慢慢变得挑剔,慢慢欲壑难填。
拍戏,这件事本身就是她的“欲”,可为之生生死死,可为之肝肠寸断,可为之众叛亲离。
怀抱着这样精神的她,现在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剧本,这种情境和陈凤厨在电影最终所作出的的选择也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她们都不是会妥协的人,看到了高山上的风景,就不愿意去屈就小小的山谷。
或者说,无论是林秋也好、申九也好、陈凤厨也好,她们的骨子里都有一种比生命本身更加重要的东西,所以是她们选择结局……就像她自己,从来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从不随波逐流,从不糊涂度日。
也就比别人,要过的艰难一点。
……
“这个小厨子,长相倒是清爽。”
太妃娘娘端坐在宝座上,看着跪在石阶下面的厨子,慢慢地动了动自己戴着长长指甲套的的手指。
陈凤厨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跪着,火辣辣的太阳就照在他的身上,这片园子里所有的“贵人”都在伞下乘凉,只有他,在付出了自己的大半天的辛劳之后,只能承受着太阳的炙考,和他刚刚烤出来的鸡肉也没有什么区别。
恩,也许,在这些贵人的眼里,他们这些升斗小民,还不如那些用华丽盘子盛装的鸡鸭鱼肉更让他们赏心悦目。
“陈厨子,娘娘夸你呢,你要谢恩呀。”
站在陈凤厨旁边的太监用拂尘撩了一下陈凤厨的脑袋,只是让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把头埋得更低了。
“小民、小民谢娘娘夸奖,小民、小民担、担不得……”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话,声音尖得像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心都不会跳了,话自然也说不好,让人听起来就觉得累。
“唉,菜做的挺有气势,这人分明还是个胆小的孩子。给他一个大赏封,让他走吧。”
太妃娘娘无趣地叹了口气,动了动手指,让陈凤厨退下了。
陈凤厨嘴里感念着太妃娘娘的慷慨和仁慈,慢慢地离开了这个坐满了贵人的“园子”。
就在今天早上,王府厨房的管事太监说太妃娘娘入夏以来一直胃口欠佳,吃了陈凤厨进上的百合滚牛肉粥倒是觉得身体有了点力气,王爷就懂了让陈凤厨进来王府专门给太妃做菜的念头。
“说话做事儿都机灵点,好处可就在前面等着呢。”他是这样对陈凤厨嘱咐的。
这对别人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对于陈凤厨来说就是噩耗了。
他可没忘记自己其实还是个“女子”,进了王府之后不暴露身份几乎是不可能的,想要给关锦程伸冤,那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所以才有了一个“胆怯”“无趣”的陈凤厨,让他躲过了这一关。
“大好的机会就这么没了,天天给王爷、太妃做菜,可不是好过在外头酒楼里伺候人?”
照例从陈凤厨手里分一份赏钱出去的大太监都在惋惜陈凤厨没有抓住这个时机一举进入王府。
为了操持太妃娘娘的寿宴,陈凤厨穿得很体面,深蓝色的棉布袍子,簇新的黑色鞋子,此时细腰一扎,显露出了属于年轻人的姿态——这种姿态无关性别。
从那个雨夜中只能以死抗争未来的女孩儿,到现在的陈凤厨……只是短短几年的时间,却像是走完了别人的整个人生,从脆弱到就坚强,从无谓的倔强到有条理地抵抗……
大太监展了展手里的拂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凤厨:“太妃娘娘还真说对了,平日里看你平平无奇,这么穿一身新衣服,倒是显出了几分模样。”
就在王府的后门外,似锦楼的掌柜焦急地等着陈凤厨。
“沈师傅的娘在他故乡病重,他要赶着回乡,可是明天还有户部张大人请了洋理事吃饭,点名要沈大厨做汤爆九样儿……要是明天你能做,我就让沈大厨走,不然……我这似锦楼也是为难。”
说到底,酒楼也不会为了一个厨子的家事而得罪了“贵人”,能够等在这里问陈凤厨一句能不能,已经是他们对自己手下厨子们最大的恩赐了。
“我能。”陈凤厨毫不犹豫、沉沉稳稳地说。
“Cut!”
拍完了这场戏,池迟换下了早就汗湿的戏服,一口气喝完了一杯没加糖的绿豆水。
现在剧组拍摄的地点在某个影视城的宫苑景区,除了这一场戏之外,他们整个剧组还要在这里拍摄完成整部电影中场面最大,参与人数最多的一场戏——
宫门斗菜。
为了这一场戏,大厨们已经整整忙乎了一个礼拜。
“小池迟,你来尝尝我的文思豆腐这个入味怎么样。”
“池丫头啊,你说一品醉肉和樱桃肉,我用哪个菜更好?沈主厨说这一品醉肉更显手艺,我倒是觉得樱桃肉做起来更热闹一点……”
“我倒是想做个毛血旺儿,现在只能做个开水白菜,这个菜不符我的气质,池迟呀,你尝尝我做开水白菜好吃,还是做毛血旺儿好吃撒。”
……
在一众大厨们的热闹里,有一个人一直抱着手看着面前的锅子,池迟被塞了一嘴的好菜,走到那人跟前的时候狠狠地咀嚼了两分钟,才终于咽下去了嘴里美味的吊汤鲜笋。
“沈主厨,你到底打算用什么菜让陈凤厨彻底扬名立万呢?”她问那个唯一沉默的厨师,得到的答案依然是沉默的。
她这个最压轴的菜一直没定下,别人的热闹,那都是瞎热闹。
大厨们跟着池迟过来围着沈主厨七嘴八舌地提建议,唯有沈主厨自己依然是一语不发。
她的手很好看,不上妆根本看不出来是一双属于厨子的手。
好吧,她确实看起来不像是厨子。
所以这些年,她一直改变着别人对“厨师”这两个字的定义,让厨师从一个“行业”变成了一种追求创新和继承传统并重的“文化”。
人们看见她未必会想到刀火齐重的厨房,但是一定能想到琳琅满目的美味,有的来自于对古籍的验证和考据,有的来自于对全球不同菜系的融合和创造,有的来自于她自己对于味觉的敏锐审美。
现在她所为难的地方也正是在这里。
陈凤厨是个怎样的人,这关系到她会做一道怎样的菜。
自己终究是个厨替,并非陈凤厨本人。
“我……要是让你给我做一道属于陈凤厨的菜,你会做什么呢?”
她问站在自己旁边的光头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