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喜追着江万楼一路狂奔,她正罡境中期修为,持正一道走天下万物之中,尽力之时,须臾间便是千里之遥,可即使如此,她也很快失去了江万楼的踪迹。
自然,更追不上江万楼所寻找的那一缕风。
西洲长风漫漫,遮天黄沙,前后两阵风,将沙都卷飞而去,路过的几位金丹修士风沙迷眼,狼狈不堪。
中洲六欲天所在之地,正在给人治病的易半生背后一冷,转头,只看见自己刚刚种好的一些药草连根都不见了。
煌华城中有两个云钟,每当有元婴大能出现,便会有钟声回荡在城下,城东一响,城西一响,二者遥遥相隔千里,突兀之间,城东云钟一响,人们才觉飓风狂野而过,连浮在半空的巨大煌城都飘摇了一下,城中无数神识探出,却只查探到那城西的云钟,不知何时已经碎了。
中洲与东洲之间的荡江上千年沉雾不散,却仿佛被利刃劈开一般,一条通道横亘荡江,许久之后,一只巨大的怪鱼缓缓落入水中,身体被破成了两半儿,学融进了江水中。
东洲僻静之处的层层禁制之中,一位金丹修士正在与天劫对抗,全力突破元婴,忽然一阵疾风吹来,将他的所有禁制尽数毁掉了,他还没来得及喷血,只一心想着自己性命休矣,一擡头,却见天光泼洒,刚刚还强悍至极的劫云竟然也被卷到了别处。也不知道这天劫还渡不渡了。
海上风高浪急,狂风过处,原本的风浪都被压得服帖,一抹流云被裁去了尾巴,傻乎乎地愣了一会儿,才随风而去。
从西往东,从南往北,终于,在西洲与北洲之间的鸿沟之间,江万楼纵身而下,不一会儿,他像是一只黑豹一般沿着山壁慢慢爬了上来,坐在山崖上,左看看、右看看,还很闲地晃了晃腿。
一个时辰之后,远远地传来铃声,随后,风不喜终于赶到了山崖边上,见江万楼像个孩子似的乖乖坐在那里,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师……您刚刚到底在追什么?”
江万楼竖起一根手指挡自己的嘴,慢吞吞地咀嚼了两下。
风不喜不由想起了当日在海上被江万楼生生吞掉的海怪们。
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江万楼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从山崖边站了起来。
“那到底是?”
听见风不喜欢的发问,江万楼歪着脑袋看看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说的却与风不喜的发问无关:
“你饿么?”
身穿一身暗红麻衣的风不喜一噎。
“我饿了。”江万楼很委屈,他拍拍自己的肚子,足下一迈,又往回走去。
他的速度仍然是极快的,却是风不喜终于能追赶上的快。
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风不喜心中黯然,江万楼,是长生久永世之明灯,亦是长生久不绝之隐痛,他是盖世英豪,亦是一代魔尊,他救了无争界一次又一次,可也魔气入脑亲手夺了昔日同门的性命。
风不喜是听着这位师伯的种种旧事长大的,不仅是她,郁长青、金不悦,他们都曾被江万楼所伤,落得肢体不全修为难进的下场,可心中对他却无私恨。
“师……”又犹豫一下,跟着江万楼穿过一座繁华城池的上空,风不喜终于叫出了声,“师伯。”
江万楼停住了。
他回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风不喜,身上一点都没有方才的痴傻样子。
“师伯,除魔之事是长生久弟子的本分,并非您一人之事,无论这天下间有何等险阻,长生久弟子从未怕过,您不该把诸事都藏在心底。”
“我自己就是魔。”江万楼说话正常的时候,声音中总带着森然之气,他的唇角挑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轻蔑,“魔,作恶多端,如何会除魔?又为何,要与你等相交?”
可您所做的,明明都是保天下太平之事。
风不喜口唇发涩,还没等她说话,江万楼已经又转身往慕黯之地疾奔。
“师伯!”
风不喜大喊一声,长风卷着她略显喑哑的声音,于此天地之间。
“若你是魔,天下间再无非魔之人,若您所做为恶,那便是至善无存,天道倾覆之日。成魔入道,存乎一心。”
江万楼的脚步再次停住了,刹那间,他摸向自己的胸口,似竟不信那里还会发热,还会痛。
风不喜周身突然灵气满胀,她修持正之道,此番堪破,真正不再以魔道论善恶,她的修为将再提升一个小境界。
正罡境修士想要提升境界,需要的灵力何等庞大?看看这灵气略显稀薄的飞沙之地,再看看风不喜头顶汇聚的劫云,江万楼一把捞起她,扛着就往慕黯之地冲去。
“师伯!”
“凝气守神。”
“师伯,我一直想知道,您是真疯癫,还是假痴傻?”
“疯癫令我心逍遥,我便真疯癫,若非我心逍遥时,我便假痴傻。”
听见江万楼如此说,风不喜忍不住闭上眼睛,想笑,唇角却生出无数苦意。
……
“你的出身来历……”残魂吞了一下口水,虽然鬼根本没有口水,好一副倾国容颜,显出的是胆小怯懦之态。
“我只知道,你是黄泉里被捞出来的灵胎,玉归舟当年为了探查自己的身世下到黄泉中,结果遇到了你,他自己也是灵胎,就……”
如果只是如此,刚刚叽叽歪歪什么呀,宋丸子撇了撇嘴,正要再逼问,却有一阵雷响渐进,擡头望去,就见江万楼扛着风不喜狂奔而来。
“啊啊啊啊!打雷啦!下雨啦!”江万楼且奔且喊,一道天雷劈下,他徒手一挥,将雷光撇开,自己则被烫得呲牙咧嘴。
有他在身边,魔气远大过灵气,风不喜身上灵光隐隐,吸纳周边灵气,却还是不足。
察觉到是自己的师姐(妹)将要突破,郁长青和金不悦连忙冲上去为她护持,江万楼把人往他们二人身上一扔,人已经闪到了宋丸子的身边,扒拉着她的储物袋。
看着那天雷,残魂惧怕不已,宋丸子到底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就让他先躲回到了玉牌之中。
“江前辈,您刚刚去追什么去了?”宋丸子擡手为风不喜布下了一个聚灵阵法,才问道。
“你给我吃的,我告诉你。”
等两只手里都抓满了香脆的小麻花,江万楼打了个嗝儿。
宋丸子看见他总嘴里吐出一团黑红之气,又咽了回去。
她皱了一下眉头:“这是……”
“恶念。”江万楼把小麻花嚼得碎屑四飞,看着宋丸子,仍是傻笑的。
恶念?宋丸子又想起了狱法山上的黑色火焰。
挥开扑面而来的碎屑,宋丸子听见江万楼用傻傻的声音说:“人之念,改天换地,天之念,颠倒乾坤。”
天道有所思,天道有所想,自然就会生出念来,念,总会分出善恶。
数里外天雷滚滚,一道雷光映在宋丸子金色的眼眸中。
不死国人生而不死,却尽成了被焦土掩埋的干瘪躯壳。
沃野被称万法之祖,无数惊才绝艳的天生之灵早就化作飞灰。
青丘一族有天赋绝世容颜,最后却都成了在天道脚下摇尾乞怜的怪物,不得不舍去了一切,魂魄遁入黄泉,在无数的轮回中泯灭所有的荣耀光华。
这一切之始,就是因为天道生出了恶念吧?
她看向江万楼,直觉告诉她,在这一事上,江万楼知道的必然比其他人都多,可这大傻子正在舔手上的残渣,迎着她的目光,又噘着嘴伸出了手,还是要吃的。
宋丸子低头从储物袋里继续往外拿吃的,突然,她手上一停,重新擡头看向面前的江万楼。
“江前辈,无争界的天道曾被压制千年,它可有生出恶念?”
江万楼只傻傻笑着,又打了个嗝儿。
宋丸子的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江大傻如何能瞬间洞悉那恶念的存在并追出去,又如何会把恶念吞下,只怕,那被关在落月宗禁地的日日夜夜里,他便是这样,一点一点,吞下了无争界天道生出的恶念吧。
“多吃点肉。”被珍藏的卤肘子,宋丸子掏出来一个,递给了江万楼。
看见江万楼啃肘子啃得满脸油光,斜靠在一边的宿千行从眼角看向宋丸子,没想到他看了半天,宋丸子也没掏出另一个肘子来,宿大魔头冷哼了一声,再不肯看那没心没肺的丫头了。
风不喜已经扛过了三十多道劫雷,天上的劫云略淡了些,可就在这时,一道紫色的雷光突兀出现,径直劈向了宋丸子。
见那雷光竟然超自己的腰间而来,宋丸子卷身一滚,堪堪避开。
刚刚还懒得理她的宿千行和吃的一脸邋遢的江万楼都已经挡在了她的身前。
可那雷光非同寻常,竟然暗藏丝丝非同寻常之力,直伤神魂,他们二人也不敢硬抗。
“干嘛呀?”
数道雷光比自己成就金丹时还要凶狠,还知道避过其他人的阻拦,宋丸子委屈得不行,撒腿跑得如同被狗追,见风不喜的劫云竟然被她带着跑了,她一抹脸上的尘土,对着天上骂到:
“好好一个天道,又徇私又偷袭,丢不丢脸?有本事你打宋玉晚这能跟你硬杠的呀,欺负一个茍且的残魂算什么本事?”
毋庸置疑,这劫雷就是奔着玉牌里的残魂来的。
江万楼大喝一声,一拳轰向那穷追不舍的劫云,没想到那劫云散了又凝,竟然不依不饶,仿佛与区区残魂的仇天高海深,不死不休。
“你们青丘一族就这么遭天恨么?”
之前借了天道之力剿灭边陲沙人,现在宋丸子也不想浪费,干脆引着劫云又往极西而去,还不忘了问那残魂。
残魂无声无息。
江万楼一代魔尊,这般大动干戈,自然引得魔气动荡,四下里无数修士本就是为了灭西洲魔物而来,此时出来看见这浓浓魔气,都以为是沙人卷土重来,纷纷拿着法器向江万楼所在之地攻来。
见那些人追过来,宋丸子怕天雷伤人,只能继续往西跑,郁长青和金不悦出面挡下了那些要“灭魔”的修士,在他们身后,江万楼和宿千行努力想要保住宋丸子。
宿千行厉声道:“丸子,将那玉牌扔了!”
“不行!”
“丸子!千界万世,你只要活着,总能知道你身世之秘!将玉牌扔了!”
天雷之中竟然有夺目金光闪现,明明是杀劫之雷,劈过之后却沙中生花,魔气化灵,让宿千行的心中生出不祥之意。以他的见识,已经猜到了那是传说中的天道本源之力。
天道本源,他和江万楼,都没有把握彻底抗衡。
“不!”
宋丸子施加一个阵法在那玉牌上面。
“我可不想,看着他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失了姓名,失了族人、失了躯体,甚至没有个完整的魂魄,这残魂贪生怕死偷奸耍滑,可也帮过她护过她,无论如何,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同样看见了雷光中的金色,宋丸子心思一动,勉强运转念力,当它是灵气,硬是构成了一个阵法,再次被她叠在了玉牌上。
此外,她另用阵法困住了自己手腕上的印鉴,让微予梦不能出来。
这时,那个过分安静的残魂终于再次出声了。
“宋丸子,你本就是黄泉中的一个灵胎,无父无母,与这世间任何人也没有因果牵绊,更无血缘恩怨。”
“都到了这时候了,你还没句真话。”宋丸子一边骂他,一边想尽办法保他,一道天雷越过江万楼的阻碍劈向她,她躲闪时稍慢了一点,一只手差点交代了出去。
宿千行差点受伤,宋丸子最怕欠了旁人的命,随手设下一个幻阵,假装还在此地腾挪,她自己已经奔出了很远。
江万楼救下宿千行,看着眼前的“宋丸子”,神情有些茫然,好一会儿,他才又追着劫云去了。
边陲腹地,黑衣女子大口喘息着,宋丸子已经筋疲力尽,见劫云还不依不饶,手掌一转,一个包子就出现在她的手中。
“喂,你要不要吃?”
她在召唤的是天道,这是她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刹那间,劫云稍住,一道可怖的天雷却仍是劈了下来。
宋丸子以手遮作眼,天道降临之力让她周身难动,可她还是动了。
她的右眼之中星华璀璨,伴和着天上星辰,南天之中,六星闪耀,一团光出现在了她的身前,那天雷劈入光晕之中,竟然再无声息。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此法,她是从宋玉晚的杀招中学来的。
她无屠戮之心,只是在绝境中,一次又一次地求生而已。
为己,也为人。
白色的星光里,宋丸子头痛欲裂,她几乎要倒在地上,却还是撑住了。
“你告诉我,青丘之人何错,你竟要如此赶尽杀绝?”
过了很久,天道都没有回答。
宋丸子手上的包子被她紧紧攥着,几乎要被捏碎了。
“上善,你以身合道,就是为了这不保公允的世道么?”
随着她的一声问,极远的一处地下,一尊大鼎轻轻晃动。
上善,上善……
不只天听见了这个名字。
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发出了一声叹息。
天上的劫云不见了,让人分寸不可动的天道之力也瞬间无影无踪,宋丸子晃了晃,“噗通”一下瘫倒在地上,手里的包子落在了地上,早就变了形,也滚不出去。
她身侧灵花次第绽放,幽香徐徐,颇有魔域变仙境之感,这里却也险些成为她的墓场。
“天道……”残魂的声音悄悄响起。
“别说话。”宋丸子叹了一声,“经此一事,此界天道怕是再不会被我招来了。”
立锅招天,终成绝响。
“不,只要是你,它永远都会来。”残魂笃定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