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善的师弟,我知道,他为求祭天之法,造下无数杀孽……”
看着灰色眼瞳的女子手上已经流光隐隐,桑墨苦涩一笑。
“师出同门,他的罪过,我也难以撇清,此次前来,我本就有赎罪之心,姑娘可尽管动手,我绝无二话。”
桑墨的神态与巫微记忆中的上善颇为相似,眉目和善,笑容温文,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比上善多了几分的潇洒贵气。
他说的话,巫微一个字都不信,黑色的残塔被她施加了秘法,无论如何,她要保护那个孩子,那是她沃野一族复仇的希望。
“您心中有伤有痛,亦有执念,看谁都像是坏人。”桑墨摆出了一副极了解的样子,沉声道,“我既然敢来此地,也是存了让您解恨之心,如今我丹田全封,周身没有丝毫灵力,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他话音未落,一道灰影猛地从巫微的身边冲出去,狠狠地撞在他的腹部。
《上膳书》能用破败的书页扇飞海中的巨兽,力道可想而知,桑墨往后飞跌出去数丈远,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桑墨!”
愤恨到了极点的一声从书中传出,书页翻飞,宛若一个人扇耳光,桑墨两边的脸上都青肿了起来。
“你对上善做了什么!”
桑墨的嘴角全是血,《上膳书》还不肯停,化灵之后跟在上善的身边那许多年,书灵看见了上善是如何殚精竭虑想要庇护更多的人,看见了他想尽办法做出更多的灵食去救人,也看见了那些人又如何伤他害他。
每当上善落魄狼狈之时,这桑墨就会寻来,对上善说一些看似好心,却让人心中酸涩不堪的话,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书灵,你停下!”
看着《上膳书》几欲癫狂,要将桑墨当场打死,巫微连忙出声喝止。
“我不!他来此地必是要害你,你不在此时将他杀了,一定会后悔的!”
“我让你停下!”
“我不!”
相伴多年,这是《上膳书》第一次如此对巫微。
书页之间渐渐有黑色的雾气溢出,如同魔气一般,凝成了一条黑色的锁链,锁住了桑墨的咽喉。
“你既然为了蛊惑人心,连丹田都封住,正好就让我送你一程吧!”
就在书灵要痛下杀手之时,一切都停止了,那条黑色的“锁链”停在了桑墨的脖颈上。
巫微走下来,将一道白色的灵光打到了《上膳书》上,放回怀里收好,看看还瘫在地上的桑墨,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其实,是要杀上善吧?”
浑身是伤的黑衣男子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他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幸好,他想做之事将要做成了。
“师门不幸,出此大逆之人,我来此地,就是为了清理门户。”
巫微点了点头。
“你想要我做什么?”
沃野旧地的风声如同无数怨魂的哀嚎,住在这里,巫微每日仿佛都能听见那些怨魂在她耳边说:“你为何还不为我们报仇?”
在等等,我看见了……
她在心中慢慢地对这被世间抛弃的万物说道。
我看见了,这个人,会把上善的魂魄投入无尽烈火之中,让他永不超生。
“在下,听说沃野一族的人灵通天地,想来求传说中的炼魂之法。”
“好,你随我来。”
巫微面无表情,不理会桑墨如何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缓步往山下走去。
《上膳书》上的禁制被解开的时候,桑墨已经走了。
书灵不像从前那么聒噪,安静得让巫微以为自己根本没有解开禁制。
“你把他想要的给他了。”过了足足半日,书灵才出声说话,一丝怒气也没有似的。
“是的。他说他要用来给师门清理门户。”
巫微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容。
“我自然要帮他。”
“可上善变成这般样子,一定有他的手脚!”
“那又如何?”巫微唤来正在一旁费力念着巫咒的小女孩儿,让她去外面继续练,太阳落山之前,必须将五条巫咒都烂熟于心。
才又对面前那本破书说道:
“我只要报仇,他能杀了上善,他要什么我都给他!”
“可他一心逼着上善做出恶事,难道就不是帮凶么?你纵然只将上善自己当仇敌,也不该帮这么一个恶人。”
“你不懂,我只要上善万劫不复、永不超生,根本不在乎是一万人陪他,还是十万人陪他,就算整个人族都死了如何?沃野还能回到旧时么?”
书页乱翻,书灵的声音也强硬起来:“你也知道就算整个玄泱界都毁了,沃野也不可能回来,为何就要让自己的心越走越偏呢?”
“什么叫越走越偏?往哪里走?”
巫微冷笑,她从黑色的椅子上缓缓站起来,这把椅子,是大巫从前坐过的,那时它是极好看的木色,现在已经半边都是焦炭。
无力报仇的她,早就无路可走。
“别这样,巫微,大巫说过,让你好好活着,那些人,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女子慢慢走出残破的黑塔,走到小女孩儿的身边。
女孩儿一双与她相似的眼睛看着她,流露出了满满的依恋。
“师父。”
甜甜的嗓音,像是春天的幼鸟。
巫微蹲下,擡手掐住了女孩儿稚嫩又脆弱的脖子。
“师父!?”
“你要报仇,告诉我,你要报仇!”
《上膳书》扑过来要救那女孩儿,被巫微一把挥开了。
“上善、人族,皆是你的仇敌!人族皆狡诈无情,人人为恶,人人伤人害人也被伤被害,所以他们心魔缠身,不破心魔就只能爆体而死,你要记住,心魔,就是你杀尽他们的至宝。”
“师父!我、我记住了。”
“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杀尽人族。”
“你要做什么!”
“杀尽人族!”
“用人族的尸山血海,祭沃野。”
“用、用人族的尸山血海,来、来祭沃野。”
“够了!”书灵的声音炸开,一个人形慢慢出现,黑衣长发,左眼成金色,还有斑斓的彩光在眼睫处闪烁。
“微予梦!你醒醒!这是心魔!”
一片叶子从树上悄然飘落,停在了半空中。
巫微慢慢直起身,手中仍扼着那女孩儿的脖子,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身上如同幻影一般变幻着,最终成了一个灰瞳紫衣的女子。
“心魔?我本就是心魔。我本就是一场执念,一段深仇,是我自己忘了……”
在她手中,那个年幼的她如被风席卷的雾气一般溃散。
微予梦的眼中空空茫茫,整个废墟般的沃野旧地变得动荡不安。
宋丸子心知,要是任由微予梦沉在心魔中,她们两人怕都是要凶多吉少。
“怎么?横行玄泱界的大道主,竟然只觉得自己是别人的一段执念,一生只为别人而活么?那芸芸众生,泱泱修士,岂不都是土中蝼蚁,哪里还配为人?哪里还配问道长生?”
紫衣女子看着眼前的这人,突兀一笑。
“自我见你之日,我就看不见你的去处,你没有心魔,又是天生灵体,还会阵修之法,我几番思量,只当你是昔年被宋玉晚救了的族人后裔,否则,我何必待你这般好?”
初见之时,微予梦和宋丸子之间几番争锋相对,她堂堂大道主数次受制于人,要不是心中有这般猜测,她说不定早就将宋丸子彻底击杀。
宋丸子咂咂嘴,她到底是怎么来的,她自己也没搞清楚呢,是或者不是,她也说出口。
见她的样子,微予梦又道:
“我将你留在六欲天这些年,是想见你是否知道什么宋玉晚遗留的秘密,可你所做种种,无不是耗费天资,谄媚于口舌。若宋玉晚知道自己有你这等传人,呵……你有何面目来与我聒噪?”
宋丸子的心智何等刚强,哪里会在乎微予梦说话难听,一边听着贬损之词,她一边用心思考刚刚“巫微”的种种变化。
“你是不是,见过桑墨?”
微予梦不回答,可避而不答,也是一种答案。
宋丸子恍然。
当《上膳书》的书灵时,她也曾见过桑墨几回,这人蛊惑人心之能是她生平所仅见,上善道君不可谓是心智不坚之人,却也每每受他引诱,就连祭天之事……宋丸子的心思一阵恍惚,她的掌中一个蓝色的光阵猛然出现,将她和微予梦笼罩在其中,同时,她的另一种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逐渐扭曲的黑塔之上,一个人影渐渐出现,与数千年前几乎毫无二致。
是桑墨。
“原来是有人想强行为大道主祛除心魔,苏玉回苏姑娘,怎么又是你。”
你的幻境是个筛子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捡来?
瞪了微予梦一眼,宋丸子的手中又是一个光阵凝成。
桑墨的修为极高,神识也极为强大,宋丸子心中已然暗下决定,要是这次能够逃出生天,她要把微予梦的全部身家都抠走。
看着“苏玉回”护着微予梦,桑墨轻轻一笑:
“苏姑娘,对一个心魔缠身之人毫无防备,你怕是做错了。”
他话音未落,宋丸子手中星阵一抖,整个人往左一闪,堪堪躲过了微予梦的偷袭。
“你既然不能助我复仇,那就去死吧!”
“人族,皆该死!”
脚下腾挪如风,闪避着微予梦的杀招,宋丸子在心里不住地叹气,这次活着出去了,她得让微大道主变成微大穷光蛋。
“可惜可叹。苏姑娘,你空有救人之心,大道主却心魔纠缠,救也救不回来了。说起来,她本就是异族遗脉,对天下苍生怀怨怼之心,你也听见了,她将普天下之人皆当作仇敌,想要造下无数杀孽。长柒长老与她相交千年,也死在了她的手里。可见非我族类,杀性天成。”
桑墨面带微笑,仿佛是在与人侃侃而谈讲着道理,在他不远的地方,宋丸子险象环生,几次都要被微予梦所伤。
这本就是微予梦的幻境,若非她现在被心魔控制,心智不如以往,宋丸子大概已经死透了八回了。
“亲者痛,仇者快!微予梦你好歹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精了,就要这么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么?”
紫衣女子举手之间又是一道灵光,径直劈了出去。
宋丸子一个转身,目光从落在地上的《上膳书》上划过,她一咬牙,转身往桑墨所在之处扑了过去。
“真死在这,我也要拉个垫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