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馆的门,纵使入夜都是不关的,凡是来了此地的客人,总有一碗热饭能吃上,今天黎家的人将门前堵得满满当当,便有弟子对刘迷说:
“二师伯,咱们把门关上吧。”
“关?味馆几十年没关的门,为了外面那些人,这门就得关上?哪来的狗屁道理?”
刘迷蹲在地上,很多很多年前,她无数次看见自己的师父在筋疲力尽地时候也不敢躺下,甚至不敢坐下,便是这样蹲着,脸埋在手臂间,再站起来的时候又是一颗打不烂锤不坏的丸子。
“那、那师伯,我们迎战么?”
陆六六本来跟往常一样站在一处屋檐下发呆,这会儿又晃了过来,阳光照在他白皙的脸颊和脖子上,几乎能看见下面的血在如何流淌。
“之前我们商定的办法是耗上一个月,等了各处都得到消息,现在实在不是迎战的好时机。”
刘迷擡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
“时机确实不好。”
她慢慢站起来,又笑了一下。
若是天上月能见此笑容,怕是会觉得有些熟悉,同样很多年前,有个粗通丹道的筑基修士,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笑容之后,对一个无争界无不敬服的元婴大能破口大骂。
那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一个身有反骨的匹夫,现在,那块骨头还在。
“你们可知道,要是我们今天不出面,不应战,会如何么?黎家那些八辈子从畜生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就会洋洋得意,让别人都知道我们怕了,我们这些厨子怕了!”
说道“怕”字,刘迷的眉毛几乎飞了起来。
“我们味馆为什么会怕呢?那些吃我们饭的人会怎么想?……你们别以为这是小事,当年落月宗千年基业一息溃败,便是从一心虚开始的。”
“师伯,我们和落月宗不一样,我们有道统在呀。”
“道统?”刘迷笑了笑,她看看自己面前的一众味馆弟子,又看向了陆六六,“道统算个屁啊?外人都以为咱们是因为有道统在身才有了今日种种,你们难不成忘了,在有道统之前,我师父已经把味馆开遍了整个无争界?咱们从不靠道统……我竟是,今天恶狗临门了,才想起这些。”
一时间,整个味馆的后院都安静了下来。
“要是我们想着保住道统,自然是捧着玉瓶子生怕碎了,可道统真是个玉瓶子么?”刘迷又笑了一下,“当年撑着咱们打败了落月宗的,是那些吃着咱们饭食的人,别让他们对咱们味馆存了疑,冷了心,才是咱们该干的!”
陆六六面无表情地看着刘迷,恍惚间,又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
味馆门外,黎家的一辆车驾停下,一头“恶狗”走了下来,正是黎夜的弟弟黎晚——来挑“净煞食修”道统之人。
他穿着白色麻衣,是在为他的兄长守孝。
黎夜可称得上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他这弟弟也不遑多让,眉目如画,俊秀端方。
站在大门口,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对着味馆的牌匾。
“晚辈黎夜,今日造次登门,想亲手为我惨死的兄长讨个公道。他一生未曾作恶,却因为天分奇高而被贵派斥为邪道,逼迫之死……”
……
数里之外的城墙上,樊归一还在跟宋丸子闲聊般地说话。
宋丸子也不问他是怎么认出自己的了,想想也是,这些年他连转世轮回之人都能认出来,自己这点儿变化在他眼里怕是什么都不是了。
“宋道友,我不懂,为什么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子陷入为难之中,却还不肯出面。就算其后又有人在作恶,你的众多弟子也不是怕事之人。”
“宋道祖”三个字是何其响亮,只要宋丸子一出现,这些魑魅魍魉必然跑得比谁都快。
“嗯……”红衣女子笑了笑,她如今肤白如玉,双目如画又如星,修长的双眉像是被春风吹出来的似的,唯有唇角的一点笑涡与曾经黑黢黢干瘪瘪的宋丸子还有几分相像。
“是啊,我一出来,诸多事端都可消弭,可其中所藏的种种,我也一并看不到了。”
看一眼头上的光,樊归一道:
“宋道友,吃完了。”
酸辣鸡爪这种东西,从来是不知不觉一盆都能下去的,宋丸子又在储物袋里梭巡了一番,拿出了一个陶碗。
金灿灿的小东西是被滚油炸过的。
“开了胃之后,吃这个正好。”
“这是?”樊归一说话间已经两块下肚了。
“凡人界叫番薯,玄泱界叫地下盘金,切了块儿炸的,吃了也能饱肚子。”
宋丸子在上面细细筛了一点椒盐,提了香、调了味,让人吃得也是欲罢不能。
一边吃着,她一双眼睛还看着那一团黑雾,心里默默对某个残魂道:“你觉得那东西是不是有些眼熟?”
残魂不知所以,舍身轮回桥近在眼前,他最近是越发不想说话了。
“樊道友,你可知道,我之前流落各地,心里都没怕过,可回无争界的时候,我是真有几分怕了。”
“宋道友所说,我有些不明白。”
两人说着话,比着似的往嘴里塞炸番薯块儿。
“我怕,味馆已经成了当日的落月宗,秋娘、刘迷、鸾娘……她们被道统所累,成了和明宵、明宇那般不择手段、本末倒置之人。”
“所以,你以如今身份出现?”
“一半一半……”宋丸子突然嘿嘿笑了两声,“收徒弟,不就是得捉弄着玩儿嘛!”
樊归一突然低下了头,听了这话,温厚如他也忍不住下定决心,要是宋丸子这次玩儿脱了,惹得亲朋故旧围殴于她,他……他也想踹上一脚。
真是十分愧疚啊。
外面,黎家人仍是唱念做打好不热闹,味馆的后院,刘迷叉腰看着自己面前的师侄们。
“东西都张罗起来,既然下定决心要打狗了,那就索性一块儿打了,送信给那些鼎身派的人,我刘迷现在代管净煞食修之事,与他们斗菜比试不算辱没了他们吧?想来的都来,咱们看看怎么个比法儿。”
“是!师伯!”
在走到前面直面黎家人之前,刘迷最后的两句话,是对幽欢欢和陆六六二人说的。
“辗转周旋而不成,咱们就得有全力相争的胆气,决不能气虚胆怯。”
“找到你们小师叔祖,让他传信去苍梧,将鸾娘带回来,若我有不测,味馆就有你们小师叔祖和鸾娘掌管。”
幽欢欢点点头,眼里的泪被她生生逼了回去。
看着刘迷要走到前面去了,陆六六突然开口,还是慢条斯理的声音:
“师姐,等你回来,我还想吃烤鱼。”
……
味馆接下了战书,摆开了排场,要与刘迷斗菜的,除了黎晚之外,还有立鼎食宗。
“还有我呀。”
红衣女子如一道云似的轻飘飘落了下来,正站在场中。
他们比试的地方正在临照城刚入城门之处,这里也是当日宋道祖在无争界开始卖饭的地方,哦,那时候人们都还不知道饭为何物,叫那些牛肉丸儿、羊肉丸儿都是丹药。
旁边围观的众人,连着味馆的大半食修们一时都不知道她是谁,可也都为她的容色所慑。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句话用来形容苏玉回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即使是见惯了美人的众多修士,亦觉得她是天神造物,修真者能排山倒海,却难描摹她容颜气质之万一。
“我乃苏玉回,玄泱界妙食门长老,慕名来与你们净煞食修讨教,不想却被人几番出手阻拦,枉我之前还当你们无争界食修都是君子,原来也是欺世盗名之人。”
刘迷已经穿上了白色的围裙,低头擦着自己的菜刀,就连突然出现的苏玉回都没有让她擡起头,听了这话,她先将自己的菜刀放在了案上。
“怎么一个个要算账的这么多?能不能好好比菜了?”
擡起头,她只看见了一个红色的背影。
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一颤。
关于几方如何比试,还颇有了一番争执。
黎晚说要做“上膳十味”中的菜,刘迷立刻道他们和立鼎食宗事先都没见过菜谱,黎家此举是在占大便宜。
“上膳十味你们没做过,我知道啊。”
苏玉回突然开口,这次却是一双美眸看向黎晚。
当然,在她的眼里,那是一团黑色的浓雾。
“我曾做过上膳十味中的每一道菜,也算有些心得,那哭丧戴孝的,你不如先跟我比了,正好让这另外两家认认菜谱,到时候咱俩谁赢了,再与其他人比试,如何?”
黎晚本是与刘迷相对而站,闻言看向一旁的那女子。
他的手中握着一本书册,正是《上膳书》。
“师父,她为何也会做上膳十味?”
黎晚问的话却久久没有得到回答。
“苏玉回”脸上挂着轻笑,拿出一尊“玉鼎”。
鼎下压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
“戴孝的,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磨磨唧唧哭哭啼啼,这般人物还能夺了道统?啧……”女子的态度何等轻慢,却因为容颜极好,众人看得颇有些迷醉,忍不住随着点头。
刘迷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想,要是师父见了她,怕是得扑着上去,再喊一声小姐姐吧?
“我知道,上膳十味中的食材都极为难得,想来你们想找齐全了也不容易,不如这样,你先跟我比,我用了你们的食材,就用这十块极品灵石来抵账。”
十块极品灵石?!
众人哗然,无争界穷啊,极品灵石,在场所有人都连听都没听过。
“师父,我到底该不该答应?”黎晚又问那书。
“再加这灵玉鼎?”
“师父!”
“你要是赢了我,看见了么,这是玄泱界炼器师所出的法宝,用到金丹后期毫无问题……”
黎晚答应了。
宋丸子想要咧嘴一笑,一想旁边站着的都是自己徒弟,又憋了回去。
黎晚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他的那“书”正被另一本书压制得死死得,有两个字几乎想要怒吼出声,却又不能。
那两个字是——“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