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做了个好梦,梦见我前天抓的那只雪燕是生出了雪灵精的,结果被老陈抢走了。”
“你要是真抓了一只有雪灵精的雪燕,我都想抢了!”
“嘿嘿嘿,有了雪灵精,我就造一个小云车,再不用大雪天里,这么走了!”
其实现在他们已经绕过了雪山,风不像之前那么凛冽刺骨,雪也不像之前那样久久不化,只是雪化得快了,湿冷之气就绵绵不绝地从地上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去。
修士们可以不畏寒暑,却并不是无所感知,熊皮做的靴子把人的脚包裹得妥帖,里外两层毛让靴筒里热乎乎的,在雪地里还能算得上是舒适,可到了这里,丝丝水汽渗进鞋底,把一个好好的安乐窝变了阴冷潮湿的冰洞子,又走了几十里,一位修士停下脚步,叹声说:
“咱们这队人里面要是个会玩儿火的就好了。”
“玩儿火?”
旁人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个傻子。
“有一分火灵根的就能去给丹师们当学徒了,又怎么会变成野修?你是宋小妹做的烤丸子吃多了吧,哈哈哈哈。”
野修。
在无争界,没有宗门的弟子被称为散修,比起六大宗门中的大部分的来说,他们的生活是过的更清苦一些,可大部分散修还是能在六十六城的某一地有个容身之所的,若是连这一处也没有,他们就只能像是孤魂野鬼一样飘荡在无争界的山川和旷野之间,靠着搏命冒险换来的一点灵材谋生。
这种在世间除了一条命之外再无依凭的修士,就被称为野修。
宋丸子跟在这群野修的后面,她穿得比他们更单薄些,脚底却绑上了树皮,虽然也忍不住缩着脖子,好歹脚底是干的。为了抵御凉气,她把大黑锅背在身后,让它微微发热,像是个暖炉似的。
她是在一座城外遇到这群野修的。
卢家丹堂就像是落月宗那庞然大物的触角,延伸到了整个无争界的各个城池之中,从宋丸子离开了流月城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开始行动了起来,不仅召集了人马堵在城门口,还把宋丸子的画像张贴的到处都是——按照约定,宋丸子这二十年中不得改换容貌进城,哪怕这座城并不归六大宗门管辖,有卢家丹堂在,宋丸子也几乎进不了任何一座城池,就连在城外跟人交易些灵材都很是艰难。
这些野修倒不在乎这些,眼见着宋丸子被城中的人驱逐,他们便喊她一起往南走,初雪已降,这北方能找到的灵材就越发少了,他们打算往南去碰碰运气,恰好与宋丸子想去苍梧的路线一致。
“太冷了!”
“我们唱歌吧!”
“唱歌就能不冷了么?”
“冷气从肚子里灌进去,人整个都冷了,自然感觉不到脚冷。”
“好像很有道理啊。”
几个人说着,就真的唱了起来。
“天无常兮生雨霜,落雪飒飒兮路何方,行于野兮湿我鞋,步步为难兮不得停……世有灵兮后有我,我走世间兮受灾厄,物有煞兮后有我,无丹可食兮奈若何……”*
起先只有一个人唱,很快,就有一群人接上了。
路何方,不得停,受灾厄,奈若何……他们的嗓门很大,惊动了洞中休憩的野兔和没有南迁的雀鸟。仿佛就连天上飘下的雨雪都因为他们的声音变得更大了,旋转着铺天盖地落下,又引得他们将歌声变得更响亮到嘶哑。
同行了几日,宋丸子觉得这些修士是很有趣的人,他们从不谈将来,也极少说过去,不在乎自己的同伴有过怎样的过往,也不在乎自己的同行者们将走到何处就与自己告别。
有时候走走就会开始唱歌,有时又会毫无来由地放声大笑。
宋丸子做的东西,他们极喜欢吃,一边吃一边说宋丸子就是他们在初雪之后最好的收获了,吃过之后,就继续走,像是无声的幽魂,又像山野间的精怪,一路往南行去。
如此又走了百余里,这些修士终于停下脚步,找了一个略干净又山岩歇脚。
宋丸子架起大锅,烧起了一锅热水,又在里面扔了一点葱姜味道的草叶,火辣辣的味道从锅里翻卷了出来,那些野修在旁边闻着,表情甚是陶醉。
“宋小妹,你说你这个法门我们都能学,怎么我比划了一路,我这手上的肉泥也没什么变化呢?”
“嘿嘿,刘大哥,这一招你得先做到孰能生巧,咱们再说以后呀。”反手,宋丸子撒了一把晒好的肉干进到了锅里。
“熟能生巧?”那野修学着宋丸子的动作将灵气行于手上,一把就将手里的肉泥捏得更加糟烂了。
有人和刘姓野修一样暗地里学着宋丸子的调鼎手,也有的人只笑看着别人去学,自己绝不动手,口中说着:“什么机缘巧合之类我从没碰上过,这等要神异的本事我是绝对学不会的。”
肉汤煮好,趁着别人还研究着调鼎手的时候,不学的人还多喝了几口。
“再往前二百里就是苍梧的地界了,今日休息一天,明天我们路过梧州城,我去弄点避煞丹。”
“避煞丹今年怕是又要涨价了吧?”
“之前听说要五块下品灵石才能换一枚了。”
说起这个话题,原本还有些欢快的人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我这里有一张流金羊的皮,老李,你就帮我都换了避煞丹了吧。”刚刚还在捏着肉泥的刘姓修士刮掉手上的肉泥,捡了几片树叶子擦了擦手,一层层开始脱掉自己身上的破棉袄,脱了三层,才在贴皮肉的地方露出来一整张金色的羊皮,在还算明亮的天光中,这羊皮上闪着斑斓的异彩。
流金羊的毛皮极为华美,角也极为锋利危险,虽然修为不过练气期,可那双长角让筑基期的修士们都觉得棘手,刘姓修士不过练气中期修为,这张流金羊的皮可以说是他最宝贵的珍藏了。
“老李,我就不要避煞丹了。”有个修士擡擡手,笑着说道,“等我在苍梧有了收成,再去换丹药也来得及。”
那个修士一直低头走在宋丸子的身后,也极少说话,同行了几天,宋丸子都没有注意到他,现在只是扫了一眼,她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
老李等人见那人坚持,也就不再劝了,说到底大家都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困顿人,谁也没那么多的好心用在别人的身上。
让人烦闷的寂静中,宋丸子手中捏着她从落月宗藏书楼抄来的玉简,找这所谓避煞丹的丹方。
青雉鸡、洒金菖蒲、三年生的缠丝艾……
就在这时,一声低低的呜咽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立刻站了起来,只听刚刚说自己不急着买丹药的那个修士突然又发出了一声嚎叫,整个人在地上翻滚着。
这种情景,宋丸子在临照城见过。
“他是煞气入体了!”老李惊呼了一声,所有人立刻四散开去,看着那个修士痛苦地哀嚎着。
“连避煞丹都买不起,怕是之前吃了些灵材。”
“宋小妹来之前,我已经好久没看他吃辟谷丹了。”
众人小声说着,眼见他的叫得一声惨过一声,眼中并没有多少的怜悯和悲伤——谁又知道下一个这样倒在地上的人会不会是他们自己呢?
老李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沉声说道:“我送他上路吧。”
高阶修士若是被煞气所伤,还能用自身的修为将之镇压,像他们这些野修,不能压制煞气,就只能等着煞气攻入大脑,连变成魔修都是运气极好的,大多数时候,只会变成魔人。
魔人神志全消,又能以煞气伤人,在无争界人人得而诛之。
野修往往连进城都难,就是因为他们中有这样煞气入体的人存在,使得其他人对所有的野修都心怀戒备。
“当!”
匕首刺下去,却被一口大黑锅给挡住了。
“我这里有东西能治他。”宋丸子这样说着,从储物匣中掏出了一块在揽月崖上做的臭豆腐塞进了那个修士的嘴里。
她顾不得封住自己的嗅觉,顿时就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重的恶臭,其他人站得远了些,那臭气却还是让他们又连退了好多步。
“宋小妹,你这真是要救她,还是活活臭死她呀?”
宋丸子在鼻子上施了一个阵法,又往那人的嘴里塞了两块臭豆腐。
三块臭豆腐吃下去,那个倒在地上的修士抽搐了两下,七窍中开始流出黑血,头顶还有黑红色的气体渐渐逸出。
又过了两个时辰,被宋丸子救了的那个人醒过来,只觉恍如隔世。
“多谢!”
他低声对年轻的女修士这样说道。
宋丸子举着自己洗了八遍的手,嘿嘿笑着对他点头。
第二天,宋丸子架起大锅又开始炖汤,老李走过来看了两眼,看见那青色的鸡爪,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鸡是我之前凑巧抓的。”
挠挠头,宋丸子这么说道。老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却只是摇摇头走开了。
就在所有人都围着大锅等着喝汤吃肉的时候,一道艳红色的影子划过,刚刚还在分木碗的女修士就不见了踪影。
“宋小妹呢?”
看着飘在汤上的木碗,一个修士这样说道。
叫老李的野修低声说:“刚刚那道红影,有些像传说中的血煞魔头宿千行。”
“那宋小妹怕是活不了了。”
“她的这些遗物,我们就替她吃了吧。”
说完,这些修士端起碗分起了大黑锅里的鸡汤,青色的鸡肉,金色的草叶子,还有淡淡的艾草香气,喝着喝着,他们又唱起了歌。
“世有灵兮后有我,我走世间兮受灾厄,物有煞兮后有我,无丹可食兮奈若何。生有缘兮结同道,善者先去兮恶者存,死无地兮同宿命,天地苍苍兮绝轮回……”
猎风阵阵,被人抓在手里的宋丸子看着那不停拍打自己脸庞的红色纱裙,笑着说:
“小姐姐,有话好好说嘛。”
“小姐姐?”
抓着宋丸子的那人轻笑了一下,是再明显不过的男人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