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啊。”
落月宗后山上,宋丸子站在大铁锅前看着那一锅兔子肉,皱起了眉头。
这锅里的兔子,怎么……还有煞气呢?
自从八年前她被沈师傅认可了成为一个厨子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不能以调鼎手彻底消解掉菜肴中的戾瘴二气。
在她的眼中,满锅的白色灵气里掺着丝丝缕缕的不祥的黑红色,她揉了揉自己仅剩的眼睛,认真思考着自己之前做菜的时候是不是哪步出了问题。
不过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红烧兔肉,将兔肉斩块之后去掉下锅煮去血污,另起油锅,以中火下兔肉块翻炒掉水分,再佐以葱姜料酒白糖大料等物加热水烧开,撇去血沫,小火炖煮到肉酥,再用大火收汁……
每一步都没有问题,她的调鼎手也没有问题,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拿出自己酿造的酱油闻了闻,再看看自己亲手榨出来后熬制成的糖,还有用大蛤蜊晒干后磨制出的“盐”……每一种调料都是她自己经手的,全都不含戾瘴二气。
难道是配方中的某种东西的缘故?
这样想着,宋丸子把锅里的兔肉盛出来放在一边,另取新鲜的兔肉与单种调料同煮……一次,两次……从午后忙到日升月落的清晨,她反复精研每一种材料的搭配,完全不觉疲惫。
松海听涛楼上,郁长青修补着昨天被野兽抓烂的衣服对风不喜说:“你看这小丫头,怎么还越弄越精神了?”
风不喜白了自己的师兄一眼,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食修。”
“食修……”郁长青捏着针尖儿在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里蹭了蹭,咧着嘴说,“她跟我在别处所见的食修可不一样。”
长生久的人绝少离开无争界,唯有早些年爱四处游历,又有观福运察天意的造化道在身的郁长青,真是去了不少的其他修真界,见多了那些大修真界里的食修,他在来落月宗的路上听说与樊道者相交的那人是个异界食修,真是很想转身而去,截万物生机祭拜天道之人,落月宗将他赶走也算是给这无争界积德了。
谁曾想,这食修竟与他之前所知的完全不同,不仅不敬天道,还将难得的无煞之物当成丹药分给修士们食用。
“郁师兄,要是早知你去的异界里有如此多好吃的,我早就和你一起去了。”
吃了两个昨晚宋丸子做的酱肉米团子完全没吃过瘾,风不喜翻身从楼顶跳下去,宋丸子守着锅,她就守着宋丸子。
见她走了,郁长青随便给自己的衣服口子收了针,从袖子里掏出了两串大块烤猪五花肉吃了起来。
异界?好吃的?想到真挺美!
嘴里嚼着肉,郁长青心满意足地长出一口气,又看向了那个宋丸子。
这样的一个在别处怕是都不会被当成是食修的食修,身上命数错乱祸福难料,若真让她在这无争界中争来了道统,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一只手从他一侧伸过来,硬是拽走了他肉串儿上的一块肉,郁长青都不用回头,就知道在他旁边吃出了猪声的那人是金不悦。
“师兄,你看见我那块赤血鲨鱼骨了没有?”
“没有。”
金不悦又探手来取肉,郁长青忍无可忍地把一整串儿肉都塞进了自己嘴里。
“哎呀,师兄你真小气。”
看着郁长青脸都变形了,金不悦摇了摇头,在自己师兄的衣服上擦干净了手,继续去找自己的鲨鱼骨了。
那可是战力更甚比金丹后期修士的妖兽,又有煞气护体,他当年平鲛人之乱的时候独力将之打死,只留了一块骨头当纪念,虽说算不上金贵,可是掏耳朵很好用啊!
没有……还是没有……
宋丸子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她的身边已经摆了几十个空碗,里面曾经装满了各色的调料搭配,如今除了纯调味的搭配之外,那些什么蒜香兔肉、葱烧兔肉之类的早就被长生久各种“路过”的修士们瓜分了个干净。
她的目光又转回到了那一盆尤带戾瘴二气的红烧兔肉上。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呢。
摸了摸自己的左眼,宋丸子摇摇头,拿出那本《上膳书》,开始查阅起自己这几日做过的东西,香烤猪腩的评价是统色,奶汤肉什锦的评价是见形……好像自从做出了臭豆腐之后,她做的菜就再没有什么狗不吃、猫不食了,以“见形”居多,间或有几个“统色”。
翻到最新的一页,她却并没有看见红烧兔肉这道菜,可见在这《上膳书》看来,自己没有觉得做好的,也就不认为是菜。
“你做的菜自己不喜欢,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那就一定是你的心出了问题。”
第一次做出没有戾瘴二气的菜之后,宋丸子以为自己由此就学会了调鼎手,却没想到接下来的几次做菜都没有成功,那时,沈师傅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心出了问题……
收起《上膳书》,宋丸子扛起那一锅肉往松林中走去。
脑海中,当初学艺时听过的教诲缓缓浮现。
“你是个厨子,就要相信自己的手能让你活命。”
“你以为你是个厨子,只要老老实实做饭就够了么?没那么简单,一道菜,一个人几次就吃腻了,你要在你的心里架起一个灶膛,烧上火,别让这火熄了。”
手能让我活命,心火能让我不停地往前,这些我都记得。
在她的肩膀上,那甚是丑陋的大黑锅里,兔肉还在慢慢地烧着。
“小丸子,你知道么,这世上最有名的两个厨子,一是立国大相,二是祸国小人*,当厨子跟当宰相没区别,要有所求,又要心有坚持,不然朝纲大乱就像你做菜的时候放错了调料一样,菜不成菜,国不成国。”
这是苏老相爷说过的话,她也一直记在心里。
她记着当厨子往小了说是立命安身,往大了说也是求活人之法,她要守本心,立真意,诚于己,也诚于菜。
诚于菜?
疾风吹过,松海涛涛,宋丸子的脚下踩着松软的松针,脚下一步两丈远,很快就走到了松林深处。她心有所悟,猛地擡起头,只见那终日喷薄云烟的栖凤山已经看得越发清楚了。
惊觉自己踏入了落月宗乃至整个无争界的禁地,她转身打算往回走。
“宋道友?”
女人转身,看见了熟悉的白发少年。
“明宵道君。”
上下打量着宋丸子,明宵略有些惊异地说:“要不是看见了这大锅,我还真怕叫错了人,宋道友你改换形貌的秘法甚为高明啊。”
“过奖过奖。”
“宋道友你这是……”
明宵的目光落在那冒着热气的黑锅上,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心知自己自己扛着一口大锅一直往这里走看起来实在诡异,宋丸子挑了一下眉头理直气壮地说:
“我在悟道。”
明宵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
“食修之道在于诚心,我怕自己心不诚,得扛着锅炼心。”
炼心?
看着那女子远去的背影,明宵擡手搓了搓下巴。
光凭气味,他就知道那锅里装的是堪比筑基期修士的流光灰兔,炼成追风丹,有让人足下生风之效。
只是,这锅里可不像之前一样,丝毫丹毒也无啊。
诚心?
诚心!
避过了明宵的探问,在松林中,宋丸子双手转动着大锅,独眼直直地看着其中的戾瘴二气,使出了一招调鼎手。
万物入我鼎,我以无上诚心烹之,水火相济,五味调和,飨世人辛劳,敬天地造物。
大风之中,她长发披散,双足赤裸,灰褐色的手中的灵气渐浓,沉沉往锅中压了下去。
松林中的风似乎渐渐歇止了,乍然间又变得更加猛烈,那风从四方奔涌而来,旋转于大锅之上,黑白斑驳,红色不绝。
这是宋丸子第一感觉到了食材的怨愤不甘。
生有灵,死有煞,生有大快乐,便灵气充沛,死有大怨愤,则戾瘴不绝。
体内气血翻涌,女人手持木铲,又是一招调鼎手。
“我现在好歹是铸体境的体修,你既然怨愤犹存,我就调鼎不息!”
这般说着,她的身体灵气吞吐,白雾渐生于周身。
……
论道之日,落月宗揽月崖。
数道银色流光划过中天,落在崖顶。
候在此处的落月宗一位金丹掌门一拱手,朗声道:“恭迎剑峰罗长老!”
罗香陈穿着一身银白色劲装,眉宇间冷冽如剑,带着手下的数名背剑弟子坐在了东侧。
上一次六大宗门齐聚还是在七十多年前的云渊之侧,落月宗的年轻弟子们何曾见过各派齐齐登场的场面?有幸侍候在揽月崖的内门弟子自不用说,身体站得笔直,一双眼睛忍不住就看向了那些剑峰弟子,他们真是各个气质凛冽,与仙气飘飘的落月宗人截然不同。
至于那些上不了揽月崖的落月宗弟子,则都聚在崖下,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有人喊了一声剑峰来了,立刻争相去看,其实什么也没来得及看见。
“呼!哈!呼!哈!”
山风骤然强劲,隐隐传来的呼啸声起初像是一阵幻听,渐渐就明晰了起来。
“看!那是天马拉金车?!”
“那是人吧!”
“有这么大的人么?”
半空中,数十名身穿皮甲,头上戴着翎羽头盔的力士踏着月光而来,他们个个看起来身高数丈,肌肉虬结,口中的呼喝声引得地动山摇。
“是天轮殿的人来了。”
人群中,一个略有见识的筑基期弟子说道。
天轮殿,门下体修弟子十万众,正是无争界第一大宗门,看这声势,也足以让人想象到他们的宗门兴盛,人数众多了。
就在小修士们还在讨论天轮殿的时候,一阵狼吼盖过了人声。
啸月峰掌门的坐骑是一头高逾十丈的巨狼,单论个头,足以把那些力士们比成矮子。
那狼一步便跨越群山重重,竟后发先至,比天轮殿的金车来的更快。
就在人们暗搓搓想着啸月峰会不会是故意跟天轮殿的人较劲时,朗月之下,一艘黑色的巨船破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