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架从流月城驶向东陆的飞舟,这一次登船的人似乎格外多了些。
周妍儿放开了自己一直掺着的人,松了一口气说:“现下是安全了。”
那人却紧紧的裹着斗篷,摇了摇头:“飞舟之上也未必安全,周道友,你冒死救我出来已是大恩了,要是还有人对我出手,你就别再管了。”
“你是宋道友的朋友,我怎么能坐视不管?”
面色苍白的方常富摇头苦笑,在背人处抖着手从袖中掏出了一枚“丹药”吃下。
之前荆姐……不,是宋丸子早跟他说过,要是出了什么变故,他就先去外面避避风头,那天晚上的争道统之声分明也是对他的警示,他本也避到了疏桐山下几天,昨日回来想探探风声,正巧碰上几家丹堂找上门来高价收走宋丸子剩下丹药。方常富一时之间动了贪念,跟他们约了时间交易。
不成想,那王家丹堂的管事并不是想要买药,而是心知宋丸子怕是有去无回,便动了将剩下丹药据为己有的想法,还想将他捉了,送到卢家去再换点好处。
若非是钱家的冯管事带人前来,又有路过的鸾娘和周妍儿路过接应,他方常富的一条贱命今日就得交代了。
鸾娘说这疏桐山如今是非太多,他待在这里事事要担心自己的性命,还不如先去东陆避避,之前余庆堂的一些修士就已经结伴往东陆去了。
这才有了周妍儿掺着他一起上了飞舟。
“我到现在才想明白,我到底掺和了一件多大的事儿。”
昔日的行商,如今也被人称一声方大掌柜,手中进进出出就是十几个中品灵石的生意,可他历过此劫后回想一下,却只觉灵石不过是虚的。
这座城,这座他在其中辛苦谋生多年的城,借着宋道友的本事,他也算是在里面呼风唤雨了一把。当日那为了一点区区云香根就抠搜为难的自己,可从不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亲手让八方风雨汇聚于此。
“哈,也是痛快。”
腰间的伤口犹在痛,他却在笑着。
同样看着远去的流月城,还有那隐在云雾之中流月之上的落月宗,周妍儿低下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方常富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叠纸。
“方道友,你这是?”
“宋道友说是要与落月宗争道统,又将丹方和功法写在了这些包丹药的纸上。争道统何其艰难,我受她之惠赚了一辈子都不敢想的灵石,自然也要回报她。”
说完,周妍儿看着他掏出一颗“丹药”,在那纸中一包,就扔下了飞舟。
飞舟还未离开疏桐山,下面正是上流月城的必经之路。
站在船的一角,看着那长相寻常平日里一副市侩气的修士垂着眼睛一时不停地往下扔“丹药”,周妍儿从他手里拿过一沓纸,一包“丹药”,双手一合一展,那印着字儿的纸就变成了包裹着丹药的纸鹤,翩翩然,往四面八方飞去。
若这世上能再无丹毒,自然也不会有人能用丹毒害人。
……
第一天,那个白发少年模样的落月宗元婴长老被宋丸子说走了,第二天,他又来了。
看见他那一头白发,宋丸子忍不住看着又被定身封五感的两个筑基修士。
“好歹他们俩也是你们落月宗的弟子,能不能手法温柔些?咱们吃着他们看着已经很可怜,其实看也没看见,闻也没闻见真是惨上加惨了。”
“有么?”
明宵道君瞪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宋丸子锅里在煮的汤,看了一会儿,兴高采烈地说:
“你终于发现松菌子了。在我发现石菌子精纯灵根的效用更好之前,丹师们都是用松菌子的。”
精纯灵根……
宋丸子看看自己这一锅山珍鸡汤,想想自己上次吃了石菌子之后体内多出来的气团,心里明白,这锅鸡汤是跟自己没缘分了。
“你发现的?厉害。”
女修士夸奖的实在没什么诚意。
明宵道君却很高兴,笑着说:“为了改进丹方,我和我师兄弟们也是筚路蓝缕,看尽了天下灵材,中过毒,受过伤,还死过人。”
正因为当初的付出,他觉得整个落月宗就值得更好的,尤其是的丹师们,莫说是被人当成神,就是真的变成了无争界的神也没什么不可以。
一说起当年的辛苦,明宵道君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伴着鸡汤香气滔滔不绝。
宋丸子由得他说个没完,悄悄将大黑锅里的火转成了栖凤灵火,一时间火急肉酥,汤变得比之前更澄澈了,香气也变得更浓。
闻着味儿,明宵道君停下了“忆往昔”,双目灼灼地看着汤,说道:
“你是用了栖凤灵火,这火甚是霸道,我宗门内的丹师炼丹之初都受过火燎之苦。”
宋大厨点点头:“是挺霸道的,这汤我本只是想细火慢炖,将味道藏于汤中,换了它之后,它却只顾着祛除汤中杂质,就连汤里的香气都被烧了出来。可见好的,却未必是适合的。就像这菌子,松菌子就长在你们落月宗的后山,修士唾手可得,现在松林里针叶都有两尺厚了,可见平日里你们对它们看也不看。石菌子长在幽涧深处石毒深重之处,想要采摘,必要有人冒着送命之危,这价自然就高了,能吃的人也就少了。”
听了宋丸子的话,白发少年的眸光一闪,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难道说你们食修就不追寻至善至美么?分明有更好的材料,却要退而求其次?”
“我曾有一个朋友,不过是个凡人厨子,最擅长用一根大柴将猪头烧的又酥又烂。有一年乃大荒之年,他返乡接自己的妻儿老小去往温饱之地,路上见灾民惨状,就一路上将自家的菜油都送了出去,还教灾民们如何以菜油做观音土。你知道什么叫观音土么?就是一种白色的土,看着细软,像是面粉,其实就是土,莫说是人,就连牲口也绝不会吃。可是,人饿极了比死还难受,吃观音土就能填上肚子,可是那土不能多吃,会梗在肚子里,让人腹胀而死。菜油就能帮着人将观音土拉出来。一分菜油两分糙面三分草根四分观音土,我那凡人厨子的朋友走了一路,半月路走了两个月,用这这法子不知救了多少人,待回了姑苏,劳损过度,人都枯了,烧了两年猪头,就死了。”
看着汤锅,宋丸子的眸光清亮地说:
“食之道,追求至味之境界,也谋活人之法门。”
“我丹道之人供养无争界苍生,难道就不是活人法门么?”
听见明宵道君此问,女修士笑了笑:“用丹药让凡人崇拜丹师,又体修显卑微,法修称高贵,你们这些人抱持的可不是活人之心,而是驭人之道,既然要驾驭别人,自然是要给好处的。”
明宵道君又不说话了。
松菌鸡汤炖好了,他喝了一碗,吃了两根骨肉酥烂的鸡腿,还咂咂嘴。
宋丸子说这汤不够好,他却不觉得。
吃完了这一顿,明宵道君对宋丸子说:“我有三个徒弟,不对,应该说我是有过三个徒弟。首徒桀骜不驯,几百年前就叛出师门,次徒心性天真,只顾沉迷丹道,三徒天资卓越,却性格孤拐。我师兄也有三个徒弟,一个天资平平却权欲深重,一个秉性阴毒披着两张皮,最小的那个才刚入门没多久,什么都看不出来。其余的几位宗门长老的徒弟大多是丹师,除了炼丹之外别无所长。如你这般见识的,绝无一个。”
掰手指算了一下落月宗的“精英储备”,宋丸子摇摇头对明宵道君说:“听着有点惨。”
少年点头,何止是惨,明宵道君自己已经千岁之多,纠结红尘只会牵绊进境,他师兄比他年纪大,修为却更低些,当了两百多年的掌门,修为未得寸进。
而整个落月宗的金丹一代丹道兴盛,却未有那绝大魄力之人,弄得他们这些老家伙想把掌门之位都没人能接手,有能力接手的,却又对丹道——落月宗的立足之基,各怀异心。
表达完了自己的同情之心,宋大厨低下头开始清理锅具,这鸡汤她喝不着,掏出了一个落花谷做的黏米饼子叼在了嘴里。
明宵道君却还在看着她,极专注地看着,看得宋丸子的心里发毛。
“你拜入我落月宗吧。”
少年如此说道。
啪嗒。
宋丸子嘴里的落花谷掉进了正自加热自清理的大黑锅里,转眼就被烧糊了。
“我是来跟你们争道统的。”宋大厨瘫着脸说道。
“什么驭人之道你知之而不用之,可见你秉性良善,为人又机灵,若是拜入了落月宗,绝不会看着万千丹道法修落魄无依。道统之事简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也乐得看落月宗有更多无丹毒的灵丹。”
“道君啊,你能看见我丹田废了吧?我如今是个体修啊。”
“区区铸体期修为,废了就废了。待你拜入我门下,我就以五百年修为给你灌体,包你丹田重塑,一步筑基。”
面对越来越热切的这少年,宋丸子突然觉得头有点晕。
“道君,我是异界修士。”
“过个几百年,别人就都忘了。”
宋丸子抓了抓头,再这么下去,她还真要心动了。
明宵道君还在言之凿凿地为她画大饼:“我之前是落月宗掌门,现在是落月宗长老,你丹田被毁,却灵识犹在,可见之前也是个法修,不管你资质如何,我自会为你网罗天下奇珍,保你金丹有成,到时候把落月宗交给你,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什么活人法、驭人术都无所谓……”
“你撒谎。”
宋丸子突然出声打断了他,惊天前途在眼前,她却脸色沉着。
“你为了自己的宗门苦心孤诣,正是因为你把落月宗也当成了神,既然是神,你又怎么能容忍它跌入尘埃?所以你才会觉得如今的弟子你都不满意。道君,你的眼睛里看见了落月宗的摇摇欲坠,可你连承认都不敢,如何又能由得我去彻底改变?”
明宵道君看着宋丸子,片刻后,终于拂袖而去。
此时,一行十几人的麻衣行者已经到了疏桐山下。
一只苍劲有力的手从地上捡起一个纸包,看见里面有一块粉色的丸子。
“此物,与我长生久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