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景深在离会客室不远的地方拎了一把椅子坐下,手里随便拿了一本杂志,其实眼睛一直往会客室的门上瞟。
可那门一直关着,他就算把门上看出朵花来,到底还是没什么用。
他看着门,也有人在看他,初曜新来的几个年轻演员对肖景深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天能碰上,他们在打过招呼之后都偷偷地躲在一边看着他。
尤其是那两个新来的女孩子。
高大英俊的男人略带一点落拓气质,举手投足间都在挥洒着让人沉迷其中的魅力,与屏幕或者照片上的他相比,更生动鲜活,也更让人迷醉。
原本该正在打电话的廖云卿不经意间看见了女孩子们眼神,扣了电话之后走到了肖景深的身边:
“你怎么今天带那么小一孩子过来啊?难不成,桑杉是打算从胚胎状态开始养成一块儿小鲜肉?”
好歹也是十几岁的孩子了,在这个家伙的嘴里直接成了一个“生命半成品”。
肖景深擡眼看看她,转头又去盯会客室的门。
“这是她的私事,跟工作没关系。”
廖云卿:“哦。我说呢,那个小孩儿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红的样子啊,骨架还行,眉眼长得普通了,气质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你记得一会儿把这话跟桑杉再说一遍。”
想想桑桑和桑杉相似的眉目,肖景深很想看看廖云卿在桑杉面前这么说的说的,会发生什么有()趣(lie)的事。
“啧,一看你这样我就知道你这个老萨摩耶不老实,指不定在哪儿憋着招儿阴我呢。”
女人不上当,抱着手臂靠在墙上,也往那关着门的会客室那儿看,看了一会儿,她戳了一下肖景深的肩膀:
“你是想进去?”
……
“我知道了你以前的一些事,我来是想告诉你,有一些事情我没办法改变,我……我觉得很抱歉。”
桑桑低着头,轻声说道。
面对素未谋面的肖景深,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叫一声姐夫,现在面对着的是他脑海里已经出现过无数次的亲生姐姐,他张嘴的称呼只有“您”,有尊敬,有歉意,也有距离感,不见半分的亲昵。
桑杉喝了一口不加糖不加奶的原味咖啡,淡淡地说:“既然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你没有必要觉得抱歉。”
“可是……如果没有我……”
男孩儿突然说不出自己想说的话了。
尽管那些话在心头盘旋了那么久,尽管他一次次地模拟过,可是对着另一个人来承认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伤害,才十几岁的桑桑还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残忍,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想要表达歉意的那个人。
“我不认可这种如果。”
桑桑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你的存在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之前的经历也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你……你的这种想法是不对的。”
曾经的桑杉想过无数次,自己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若是只看表面,他们对自己真的也曾无微不至过,也曾精心呵护过。也许一切的改变,就是从自己知道他们早就打算离婚开始的。
从那天之后,桑杉总是忍不住用审视和探究的目光去看着自己的爸爸妈妈,眼中看着他们的“恩爱”,心里想得却是他们的“谎言”。犹如一个审慎的检察官,一个不懂何为隐私的侦探,一个冷漠的监视者。
有人说知女莫若母,桑杉相信她的母亲不会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也相信自己的父亲不是没想过跟自己说点儿什么。
但是这种交流终究没有达成任何效果,因为双方的真实目的南辕北辙。
编造谎言的人永远在遮掩自己的不堪,执着想要探求真相尽管还不知道真相是什么的孩子,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对他们来说真的太过直接和残忍,于是,彼此都受到了伤害。
这种伤害一点点地累积,让他们亲密的关系被冻结,然后打碎。
有过这样的经历,桑杉并不希望面前这个男孩儿走上自己的老路,尽管她对他并没有什么手足之情。
她曾经说过,自己这辈子最大的痛苦就来自于她过分的理智和清醒。一是一,二是二,爱就是爱,掺杂了别的东西,混合了别的目的,于她而言,就是掺了沙的酒,点滴都不得再入口了。这样的激烈和强求,让她把本可以“正常”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换成桑桑,妥协那么一点儿,糊涂那么一点儿,也许就能有一份更合乎伦理要求的生活,少了辛苦和痛楚。
从荆棘地走到阳光下的旅途虽然让桑杉享受到了别人不能理解的满足和快乐,可她到底还是能清醒地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她这样的。
手指在咖啡杯上轻轻敲了两下,桑杉尝试用一种十几岁孩子能理解的方式,去开解他:
“感情这种事情,从来不是某一方就能决定的,你知道的事情其实只是结果,中间的过程是在很多年里一点点积累的隔阂,这种隔阂有一半来自于我性格上的缺陷……”
单手端着果盘的男人打开会客室的门走进来,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
“我难得来一趟,当然得表示一下了,刚刚去买了点儿水果,桑杉你来尝尝这个葡萄,可甜了。”
女人闭上嘴,只用眼睛看着肖景深,看他放下水果,看他……坐了下来。
“……你先出去。”
“马上马上,你先说一下晚上吃点什么,我先去订点儿净菜,中午炖的牛尾让他都给吃了,晚上吃个酸汤肥牛怎么样?这个小家伙儿住哪里啊?我们要不要打电话跟他老师说一下,不然出来大半天的还没信儿,人家老师肯定着急。还有,那个……”
肖景深继续没话找话。
“你先出去吧。”
听见桑杉这么说,聒噪的男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站起来,把椅子摆好,把桑桑的书包摆正,最后慢吞吞地巡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在小男孩儿看不见的角度,肖景深对着桑杉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才真正关上门走了出去。
男人走了,房间里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
“我没想到……你会替他们说话。”桑桑的声音有点闷。
女人念起一颗葡萄,没有吃,只是在手里打着转儿。
“这个世界上有个角度叫客观,站在这个角度想一些事情,人就不会轻易被自己的情绪左右。可能在你看来我是个受害者,但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情不是一起案件,简单直白地判了罪名就行了。你不要把自己代入我,去为我过去的事情影响自己的生活。我们是不一样的,经历不一样,性格不一样,对痛苦的耐受度不一样,对感情的要求不一样,做出来的选择自然也不一样,你不是我,也不可能成为我。
至于他们,当然也不再是十几年前的他们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会变得更加成熟,对待你的态度也不再是以前对我的态度了。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十几岁的孩子,认为世界应该围绕你旋转,你天然是一切的原因,也是一切结果的承担者,因此你要体验别人一切的情绪。”
随着桑杉平静的语言,桑桑擡起头,真正看向自己的姐姐。
不一样,这个人真的和自己的想象完全不一样,她为什么会说这些?为什么还给自己做起了心理疏导?
恨意呢?
难过呢?
或者、或者哪怕是一点炫耀呢?
“你要是认为要替我去再受一遍十几年前的煎熬才是对的,我可以很直白地告诉你,这是毫无价值也毫无意义的。经历不可能复制,痛苦或者成长也不会传染……一点只言片语,就让你以为你看到了他们的另一面,那你呢?你看清自己了么?要是你没有把自己看清楚,那么你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错误和盲目的,这种盲目会让你陷入到旋涡里,除了让自己过得越来越糟之外,没有别的作用。”
就像那个走上了天台的女孩儿一样,乌云之下,她的心如同深渊,因为困惑与不解,差点做出将自己溺毙的决定。选择活着,对怕死的人来说比想象中难,对不怕死的人来说,也比想象中简单,只要有一人给她一只手做支点,就够了。
“我,我还是想不明白。”
和桑杉相似的眉目里是深深的不解。
知道桑杉的存在,知道桑杉被父母一次次地放弃,男孩儿感觉到了深刻的愤怒、不解和痛苦,现在,作为一个“受害人”,桑杉竟然告诉他这些都是无用的,让他有了一种脚下发空的感觉。
女人看着他的样子,垂下眼睛喝了一口咖啡。
“……那就没事儿多做几套数学卷子吧。”
桑桑:……
十几年没有见面的姐弟二人聊了不到一个小时就从房间里先后走了出来。
“把我公司的电话记一下,要是在京城遇到了什么麻烦就打一个,不要逞强。”
男孩儿停下脚步,看着站在自己前面的女人,轻轻地点头。
“我知道了,谢谢……”
肖景深主动接过桑桑的书包,送他离开。
“我姐姐的数学成绩果然比我好,她说的解决问题的思路我都没想过!”
离开了桑杉的眼前,男孩儿变得活跃了一点儿,不复之前的拘谨样子。
“什么思路?”
“多做数学卷子!”男孩儿一脸“我姐超棒”。
肖景深:……
“我之前是故意说话气你的。”临上出租车之前,桑桑笑着对肖景深说道,“姐夫,你对我这个熊孩子都不生气,肯定会对我姐姐好的,对吧?”
男人顿了一下,笑着点头回答:
“对。”
桑桑于是笑得更灿烂了,直到上车五分钟之后,他的笑容才淡去。
车窗外闪过的是陌生的风景,这是属于他姐姐的城市,十几岁的男孩子嘴一咧,终于哭了出来。
另一边,站在电梯里的肖景深看着自己从桑桑书包里掏出来的录音笔,深深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