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既然确定了这个女孩儿晕倒跟自己没有关系,依照桑杉一贯的行事作风,她应该擡脚走人,别耽误自己的正常行程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想想这个女孩儿背后还有谁,她就决定留了下来。
当然,她留下来的方式是坐在医院空荡荡的家属休息室里,确保医生找人掏钱的时候不会出现尴尬的局面。
剧组方面在叶早被送来医院之后派了两个人过来听消息,知道叶早没什么大事儿,就留了一个年轻的女助理帮着跑前跑后。
她跑她的,桑杉干脆拿起电脑开始工作。
下午六点半,窦宝佳在电话说的“接手叶早的事情”的人来了。
戴着一顶灰黑色的鸭舌帽、围着方格围巾,身上穿着棕色的大衣,一个看起来有些清瘦的年轻人站在桑杉的面前。
“你是窦经纪人的助理么?现在叶早的情况是……”
“桑杉,是我。”
围巾打开,露出了一张清瘦精致的脸庞。
隔着金丝镜框辨认了一下,又有声音里的熟悉性,桑杉用了两秒钟的时间认出来面前这个“男人”是谁。
“你怎么会来?”
桑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同时收好了电脑,表情变得严肃甚至有些紧张——这在她的脸上都是极少出现的。
“我来看看她,顺便跟你谈谈。”
“这里是影视城,天天都有狗仔在这里跑来跑去,你来这里万一被认出来,那所有人都成了新闻了。”
摘掉用来伪装的金框眼镜和围巾,那张全国鲜有人不认识的脸上带着微笑:“可是如果不来,我实在是不放心,叶早的情况怎么样?”
“积土成山,全是小毛病,但是放在一起,显示出她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是很正常。”身高一米七五的池迟比穿着运动鞋的桑杉要高一截,桑杉拽着她坐在了房间的角落里。
池迟的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难过和惋惜,还有自责。
桑杉挑了一下眼睛,心里飞速地评估着叶早在池迟心里的重要程度,嘴里说道:
“从她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并不适合继续干演员这一行了。”无论是需要调养的身体,还是已经过度紧绷的神经,都表明她没办法再负荷演员这一份颇有压力的工作。
池迟低着头抿了一下嘴唇:“她热爱表演。”
“爱如果会害死她,那就不值得被当做理由。”
“我知道……”轻轻叹一口气,池迟的眉梢眼角之间也有一丝细微的疲惫,“可她只学过这些,她也只爱这些,医生建议过让她换个职业,她自己说什么也不愿意。”
“一边吐一边演戏,能强韧到这个份上的人,当然不愿意轻易放弃。倒是您,看着别人这样折磨自己,是不是特别有负罪感?”
桑杉从池迟的表情中看不出过多的东西,她在努力揣摩着对方的想法,池迟的身后是一座金矿,如何从其中攫取更多的财富,她必须更仔细和审慎。
“说不上是负罪感,没有人能真正预期到未来会发生什么,无论是把她从家乡带出来,鼓励她演戏,还是教她带她,这些事情我做的时候都问心无愧,现在也一样。”
“永远行于正道之上,您的品德和您的影后奖杯一样耀眼,却帮助不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儿。”
这话听着刺心,池迟却笑了:“我还以为这些年你把自己打磨得圆润了,没想到还跟过去一样犀利。”
几年前,桑杉在国外给池迟当过一段时间的助理,那时候她就直言不讳地说池迟是个“永远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人,似乎就是因为觉得跟这样的人相处太累,桑杉才没有真正加入到在业内已经名声大振的小水洼。
“宝佳跟你说过吧,当时我们希望她能到你的手下当艺人,就是因为你的行事作风功利冷静,会让她进入一种跟之前完全不同的工作心态里。”
“可是我提出的条件被拒绝了。”
“如果我接受呢?前天晚上你们的真人秀节目播了,上午在机场我看了一下肖景深唱歌的片段,只要搭配好的制作团队,他再接受一些训练和提高,我可以把我现在筹备的这部电影主题曲交给他。”
没有围巾的遮掩,桑杉能看见池迟的头发又变得很短,颈项间的线条也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显得更加硬朗。
“是一部战争电影。”
对于池迟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大到了让别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即使是提出了这个条件的桑杉都觉得池迟简直疯了,她当初提出的条件根本是漫天要价,因为她知道自己把theking收回之后根本没有多少精力去管别人,只是这个原因不能明说,她才提了些让窦宝佳想骂人的条件。
“为了一个跟你关系不大的女孩儿做这么多,至于么?”
“跟一个人的事业与梦想相比,一部主题曲而已。”
善良、正直、甚至有些无私,桑杉有时候忍不住想,池迟是不是老天爷掉了一根金手指下来,落在地上,才变成了这么一个女人,仿佛无事将她击倒,也仿佛她生来就比别人多出更多的智慧和心胸。
女人露齿一笑:“可是,主题曲不是我给肖景深要的,是theking。”
池迟:……
多情、优雅、带着忧郁的男声,和年轻偶像男团,对于池迟的电影来说完全是两种东西,前者可以打磨,变得与电影氛围相近,后者……在业内很多人看来,跟他们扯上关系,本身就摆脱不了借用他们人气的嫌疑,也在无形中拉低了一部好电影的格调。
池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却在意会不会因此给电影带来麻烦,这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东西。
“你一直在谋划着把那几个男孩子找回来?我还以为你彻底转行当起了影视经纪人。”
桑杉面带笑容:“连你也骗过去了,是不是说明我一直以来的表现都很成功?”
“你会面对很大的阻力,现在你自己的知名度、肖景深的知名度,要是再加上他们,你会成为众矢之的。”有那么片刻间,池迟看着桑杉的目光,有点像是一个长辈看着一个野心勃勃的晚辈一样,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方要面对的所有艰难,每一步都要踩过荆棘。
这样的目光,让桑杉竟然微微低下了头,然后又擡了起来:
“有句话,叫‘与人斗,其乐无穷。’”
池迟失笑:“你比之前变了很多。以前跟你相处的时候,总觉得你心机重重,但是我从不怕心机,跟一个真正的商人合作,只要有共同的利益,心机也是助力。现在我不觉得你是个有心计的商人,各种权衡都成了你的本能,你在发现了自己身上更多的力量,有了更多的想法……你是在用商人的手段做着野心家的事情。”
“有么?”
“商人并不需要多么精湛演技,野心家是需要的。”
“也许演技之前一直都有,只是您没有察觉到?”
“正是因为以前一直能察觉,现在反而觉得毫无痕迹,才发现你跟我想象中并不一样。”当一个温和的人变得犀利起来,就像是一个温柔的花苞开出了冶艳的姿态,在瞬间震慑了桑杉。
思考了一下,桑杉才说:
“叶早那个女孩儿,您还敢让她着跟我这个野心家么?”
“你的条件我难以接受,theking跟《最后十小时》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但是你可以提别的条件,能让我送上门的机会不多,你没有理由放弃。把你打算弄回那几个男孩儿的事情堂而皇之地告诉我,不就是因为你对我们的交易势在必得么?”
“肖景深要成为周幸的下部电影的主角。”
“可以,我会亲自跟他谈。”
“theking回到我手里之后,你举办的各种活动,要有他们,他们的演唱会嘉宾,我要用你的关系网。”
“可以。”
“不可以。”
一脸苍白的女孩儿冲进休息室,在看见池迟的那一瞬间,她的脸色变得更苍白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她红着眼眶说道。
桑杉注意到她的手在抖。
真可怜……自己的恩人、老师、偶像,变成了一堵无可攀越的高墙,却又温柔得让人窒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反抗。
“叶芽儿。”池迟站了起来。
“我、我……”
叶早似乎不知道怎么呼吸了,桑杉看一眼不敢靠近她的池迟,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起来,她要被自己逼疯了。”
提起池迟的名字会吐,看见池迟的脸会窒息,桑杉揉着下巴看着再次躺平在病床上的叶早。
要不是自己太忙,还真想好好帮这个可怜兮兮的小东西“调整”一下。
池迟匆匆而来,既不能见叶早,也在她的坚持下无法再跟桑杉谈条件,只能有些黯然地离去。
桑杉和她一起去的机场,看着她的样子,只能干巴巴地说:
“这是她自己的心魔,你得让她自己渡。”
“她的心魔是我。”池迟轻轻捏了捏额头,她的心情此刻差到了极点。大概也只有善良如她的人,才会有这种“自寻”的无能为力。
“不,她的心魔,是她实在太讨厌一个演技糟糕、毫无力量、还需要你为她担心的自己了。”
转身,大衣的下摆甩出了一条弧线,桑杉面带微笑地戴上了墨镜。
所有的喜欢都是有攻击性的。仰慕成了自杀的吊索,关心成了溺人的泥潭……
还会变成刀枪剑戟、蚀骨之毒。
……
过年的时候要赶场参加各种晚会聚会,直到三月,文子禹才终于有时间到沪市看看他手术后缓慢恢复的母亲。
疗养院设备极好,每个房间都温馨的像个小家,文子禹的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节目,笑呵呵的。
“小禹,桑杉和她男朋友关系真好。”
知子莫若母,虽然可能一两年都见不上一面,但是一个细心的妈妈,不可能对自己儿子的心思毫无所察。
电视里,肖景深抱着吉他深情款款地给桑杉唱歌。
电视外,年轻的男人把手里的纸杯捏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