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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经纪人良心不会痛 正文 第39章 唱戏

    桑杉很快就发现景老爷子对这张“全家福”的热情比她想象中要强烈的多。

    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老人在家里来来回回转悠了两圈儿,终于把拍照位置的位置选在了客厅,他还打发自己的外孙出去买了两盆花摆在茶几上当背景。大夏天被折腾出一身汗的肖景深一边吐槽自己的外公审美水平还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边挑了两盆开得极好的洋牡丹。

    第一张照片是老爷子和肖景深祖孙两个的合影,老爷子坐在自家孙子好不容易搬来的太师椅上,从镜头里能看见他斜后方有一丛红色的花。

    肖景深站在他的背后,而他的手边就是那些看起来乱七八糟,但是已经陪着这位孤单老人很久的东西。

    不怎么聒噪的八哥、被磨到光滑的手杖、娇娇软软的紫茉莉……都围在他身边。

    “别看他们是物件儿,物件儿啊,有时候真的比人强。哪怕是没有心、没有脑子,也好过存了坏心、干了坏事、还有脑子把担子往别人身上甩。”

    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是这么说的。

    举着相机准备拍照的桑杉放下手里的相机,跑到一边拎了一小串葡萄开吃。

    “唉?你这丫头怎么不干活了?”

    “我这不是在吃水果等着你讲回忆录么?好好地拍照片呢,你突然冒出来的是些什么话?没有脑子没有心是吧,一会儿咱们就去吃火锅啊,给你煮个猪脑子,晚上再去吃烧烤,给你烤十串儿大鸡心。”

    “这、这哪跟哪儿啊。”

    老爷子拍了一下大腿。

    “我还想问你呢。吃着糖的时候想苦瓜,傻!”

    景老爷子刚想伤春悲秋一下就被怼老实了。

    其实此时的桑杉心里十分清楚,女婿欠债出逃,女儿不知所踪,外孙大好年华背上沉沉债务,纵然景老爷子光风霁月、为人磊落,心里终究还是有恨的。

    他恨人心。

    因为恨,所以更珍惜那些别人眼中的无脑畜生、冰冷死物。

    可是,恨能让人把日子过好吗?这个世界上怕是不会有人比桑杉更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她自己就曾经长久地活在一种莫名的仇恨中,无人可诉说,更没有人可帮她排解。

    恨,是让人前行的强大动力,却不会让人快乐。无论如何,桑杉希望老爷子在人生余下时光中得到的是快乐。

    “桑桑,人的一辈子啊,可以穷,但不可以穷困;可以傲,但不可以傲气;可以无知,但是不可以甘于无知;可以对不起自己,但是不可以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我一直是这么教景深的,所以他这半辈子下来,唯一对不起的人也就是自己了。

    你想和他在一起,爷爷不拦着,爷爷只是拜托你一件事儿,你可以嫌弃他笨他傻,但是……但是啊,嫌弃归嫌弃,他走得慢了你等等他,给他一个追上你的机会,至少,他的心是真的。”

    肖景深在自己亲外公的嘴里照旧是一无是处,可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去反呛老爷子,而是低下头,等着眼眶里泛起热度褪去。

    “爷爷,我明白。”

    年轻的女人站在老人的身边,拉住那双苍老干瘦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一老一少两个人,都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去消解对方的痛苦,他们理解对方,又觉得对方比自己更脆弱。

    给桑杉和老爷子拍合影的自然是肖景深,看见面带微笑的女人亲昵地站在自己外公身边,他忍不住又一次碎碎念道:“唉,你们两个果然才是亲生的。”

    得到的回答是两双白眼儿。

    合影弄的是定时拍摄,老人的腿上摆着自己老伴儿的遗像,身后是自己外孙,身边是桑杉。

    拍照的时候,老人抓过两个年轻人的手,笑着将它们放到了一起。

    w先生翘着尾巴路过,黑黑的尾巴尖儿刚好入镜,景老爷子觉得这样很好。

    吃过午饭,老爷子又张罗着让他外孙给他唱戏。

    “不是有个词儿叫彩衣娱亲么?”

    肖景深:……

    桑杉轻轻揉了一下鼻子。

    她和肖景深两个人都有点儿京剧底子,都是小时候跟着景老爷子学的。戏曲四功唱念做打,她只学了几段文戏,肖景深倒是什么都学了,可惜性子懒散贪玩儿,后来更是又爱上了流行音乐和现代话剧,纵然早先童子功扎实,后来在京剧方面也是“样样稀松”的。

    当然,唱戏本身并不是让肖景深最无语的地方。

    景老爷子的恶趣味在培养他们戏曲素养的时候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桑杉学的是坤生,他学的是乾旦。

    换言之,若是唱《西厢》肖景深就是崔莺莺,桑杉唱的才是张生;若是唱《春秋配》,肖景深唱的是姜秋莲,桑杉唱的是李春发。

    “前几年老吕说他儿孙都对京剧没兴趣,干脆把他攒的那些行头都捐了,我呀,也跟着他捐了点儿老披挂,他还给了我点儿绢花什么的。景深啊,你扮上给我唱一段儿?”

    肖景深用眼角余光生生看着桑杉往旁边退了一步和他拉开了距离。

    “老爷子,我都十几年没唱了……”

    景老爷子嘴一撇:“我又不指望你唱得多好,我要想听个好的去公园里头坐着听人吊嗓子都比你唱得好。”

    胸口被人捅成筛子的肖景深,现在深刻怀疑自己的外公是被某人带坏了。看看那个假装自己是路人的某人,肖景深垂死挣扎:“要不让桑杉和我一起唱戏?”

    “我说的是彩衣娱亲,啥叫亲?桑桑还没嫁给你呢!我一把年纪了让自己外孙子给自己尽尽孝心怎么就这么难?!”

    你确定你是要自己的外孙来彩衣娱亲,而不是要折腾自己刚上门的未来孙女婿?尽管内心戏十足,肖景深还是在自己外公的眼神逼视下屈服了。

    “让我唱什么啊?”

    景外公乐呵呵地说:“《朱楼》”

    桑杉看见男人的脸上一瞬间浮现了想死的表情。

    《朱楼》是《锁麟囊》里的一折,唱的是,当年娇俏善良的富户之女薛湘灵因为水灾与家人离散,沦落到一户人家做保姆,少爷玩耍时将绣球扔到了朱楼上,她寻找绣球的时候看见了自己当年出嫁时赠给别人的锁麟囊。

    薛湘灵是京剧里有名的大青衣角色,她的几段戏说简单,初学者们都拿来入门,说难,真正想要唱得好,无一不是大家。

    几分垂死挣扎未果,男人只能拖着步子一走一蹭地去化妆换衣服。

    虽然老爷子似乎跃跃欲试,想看着自己外孙插上满头的珠翠,桑杉还是很有人道主义精神地劝他改变了想法。

    当年肖景深第一次勒头的时候吐到昏天黑地,十几年没玩儿过这个了,要是再弄出点儿什么毛病,她和老人可摆弄不了他这么一个一米八五的大男人。

    桑杉突然想起来自己当年第一次看见肖景深唱戏的时候,他好像才十六,一身红衣娇娇俏俏的小红娘突然出现,把十三岁的自己吓了一跳。

    那时候的少年身高虽然已经很可观,身量却还没有长成,肩窄腰细,扮成红娘还颇有几分可爱味道。

    也就是从那天起,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开始跟着老爷子学戏了。肖景深唱红娘,她唱张生,肖景深唱崔莺莺,她还唱张生。景老爷子并没有让自己的晚辈传承衣钵的想法,教唱戏完全是退休后打发自己闲散时光,对他们的要求也并不严格。

    但是肖景深确实唱得好,按照老人的说法是“有神”的,唱花旦的时候俏丽可爱,唱青衣的时候眼波流转,很是动人。

    上好了妆的男人手握水袖走出来的时候,桑杉脑海里的回忆一下子被打破了。

    十六岁的少年和三十二岁的中年男人在化妆之后的视觉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差异度可直追翠鸟与麻雀。

    肖景深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呆头呆脑的麻雀。

    “咳!我找一下调儿。”

    大概也知道自己现在有些不伦不类,男人小心回避着别人的眼神,沉默地站在那儿,慢慢擡起手,用折袖遮住了自己的脸。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

    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

    一段二黄慢板徐徐拉开,那手腕儿一落,一张略带轻愁的美人面出现在了桑杉眼前。

    随着水袖的轻轻甩动,人们的情思也跟着动了起来。

    铁富贵耐不过祸福事,好比一面富丽堂皇的镜子,纵使珠宝加身也是镜子,说碎了就是碎了。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只落得旧衣破裙。”

    从撒娇使性到旧衣破裙,说得是薛湘灵,还是他肖景深?

    身形一转,长长的水袖从肩头垂下,描画精美的眉目里有回忆的喜悦,也有对人生无奈的哀与痛。

    那眸里的一点微光轻轻闪动,是泪、是冰、是岁月打磨出的水晶。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薛湘灵”唇角轻勾,自我开解之余,笑容里带着微微的苦涩。

    若能不信命,谁又肯认命?

    听见此段台词,桑杉忍不住去看景老爷子。

    这就是他想要的么?

    让自己的外孙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老人笑眯眯地说:“桑桑,你最喜欢哪折戏?一会儿让他再唱一段儿?”

    “我喜欢的戏,现在的他可唱不了。”

    女人给老人倒了一杯茶。

    她现在最喜欢的戏名叫《草船借箭》,演了好些天了,接下来还要再接一出瞒天过海的《空城计》。

    清越哀婉的唱词还在继续。“到如今囊赠人娘又丧命,亲娘丧命,我的娘啊!”

    “行了!!这几句太差了,听得我浑身不舒服。你呀,唱得连十四五的时候都不如……”

    “你不是说不在乎我唱得是好是坏么?”

    顶着一张芙蓉面,男人的反击都带着娇嗔气息。

    又到了老人例行对外孙开嘲讽的时间,桑杉看看这对爷孙,眼睛轻轻弯了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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