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结束的第一天早上,何雨几乎是拖着脚去上学的。
这三天,她一天晚上没睡白天补,一天早起去玩儿,最后一天累得睡了半上午,可以说生物钟已经一塌糊涂,能准时爬起来已经要感谢她前一天定了六个闹钟叫自己起床。
进了五月,早上上学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有穿着校服骑着自行车的男孩儿呼啸而过,对着何雨喊了一声:“默老大。”
何雨无奈地笑了一声。
她本以为到了今天来上学的就是默默了,那多好呀,到时候听见这个称呼,她会怎么样呢?
等她走进教室,发现同学们也会很热情地称呼她,她又会怎么想呢?
可惜这些都没有发生。
何雨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上面显示的还是“1”。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她倒是清醒了。
到了学校,她倒是有了一件高兴的事儿,时新月穿了那双新鞋来了学校,灰色的,小女孩儿特意站起来让何雨看了个清楚。
“我还把海报也贴在家里了。”新月的眼睛亮晶晶的,“妈妈帮我一起贴的,我们还一起看了电影。”
何雨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时新月说的是之前和鞋一起送给她的海报,默默说过那个在纸面上神采飞扬的女孩儿对时新月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挺好的!”何雨为时新月开心。
今天上课和从前一样,她拿出了女儿写完的作业交上去,老师们讲课,数学、物理何雨依然跟听天书的区别不大,包括语文在内的文科内容再加上她隐约有一种自己跟上进度的感觉,当然,题目还是很难做的,可老师讲课本上的知识,她听起来比从前轻松多了。
“时新月,中午我们一起吃刀削面吧?哇,你这双新鞋好看啊!”之前帮时新月弄头发的那个小女孩儿课间的时候来找时新月商量吃什么,却注意到了时新月脚上的鞋。
时新月有些紧张,她小心地先转头看了一眼“何默默”,得到了鼓励的眼神,于是她好像又多了一点点勇气。
然后她对别人说:“这是我朋友送我的。”
女孩儿表情有些夸张:“哇,我就觉得你今天特别不一样。”
何默默突然觉得,时新月现在就像是穿上了水晶鞋的灰姑娘,人们把一切的变化都归功于一双鞋,可事实上,灰姑娘是连皮带肉刷去了自己身上的尘埃。
在这一瞬间,她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充盈的感觉,她拿起了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我的鞋底踩过我的血,荆棘衣裙划破了旷野。”
接下来,她的笔落在了这行字的上面,然后停住了。
努力跟同学聊天的时新月转头看见的是“何默默”握着笔一动不动,脸上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课。
班主任任晓雪女士在讲完了整个黑板的语法之后,用最后的几分钟讲了一些正事。
比如从明天开始市一中实行夏季作息,早自习提前半小时,从早上六点半开始,午休时间增加一个小时,走读的同学可以申请中午回家吃饭加午休,也可以选择在学校教室里午休,所以从中午十二点开始教室里就不准喧哗,纪律要求对比自习,会有值班老师巡逻,晚饭时间后的短自习时间取消,晚饭之后直接开始晚自习。
加加减减,晚上放学的时间也比从前晚了二十分钟。
有同学因为要起的更早而唉声叹气,也有同学开始思考中午要不要回家,一阵骚动里,下课铃响了,任晓雪走出教室,何雨跟在她后面。
“默默家长,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换回来?”
何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就是跟您商量这个事儿的……”
进了办公室,其他的老师们都不在,何雨关上了门。
任晓雪说:“马上就要高二了,选科的决定就在眼前,各个科目的老师肯定会进行各种考试,然后做一个不同科目的全年级大排名,何默默上次没有参加月考,最近所有理科的老师都向我反映过你在听课的时候力不从心,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何默默是不是要转向历史政治地理……如果不是我拦着,你现在每天课间都会被他们约谈。”
“我知道我知道,老师你辛苦了。”
“这不是辛苦的问题。”任晓雪简直想叹气,“每年高考学校都会制定各种升学指标,我可以毫不客气的告诉您,从高一开始学校认定的我们这一届清华北大的苗子里就有何默默,何默默她考个复旦都是我们这些老师失职,这是我们校长亲口说的”
何雨能怎么办呢,她心里甚至有点甜,只能陪着笑脸。
说完这一串,任晓雪的语气软了下来:“您找我有什么事儿?”
何雨说:“是这样的,我想知道您心里有没有什么,您认为别人都不知道的,默默的……事儿?我想从这方面对默默多点儿了解。”
“别人不知道的事?”
任晓雪还真认真地想了一下,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突然红了。
何雨看着,头上几乎要冒出一个大问号。
任晓雪有些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默默她啊……其实是在很多方面是很笨拙的孩子,咳,有次我……上完课之后何默默就跟在我后面,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她说是,一边儿往办公室走,一边儿说:‘你有问题你现在问我啊,别耽误下一节课’,她不干,就是那种,嘴唇抿起来那样,好像遇到了什么很难的事情一样,直到我坐下,我才看见她拿着一本很大的练习册,但是她问我的问题呢,就是一个三两句说明白的语法问题,很浅,她也没在这上面犯过错,等她走了,我才觉得我腿上不太对劲儿,这才发现我……后面有点儿不雅。”
说到最后,任晓雪用手捂住了半张脸,显然那“不雅”是相当的“不雅”。她又说出了自己对何默默的评价:
“其实,聪明的学生看见了就当没看见,不然怎么办呢?以后老师看见了自己就尴尬了怎么办?可默默不是这样的孩子,所以我说她有些时候真的很笨拙,她太善良了,为了别人做起事来完全不会考虑自己。”
“嗯,对,她……她就是这样的孩子。”
何雨笑着说,她笑容有点复杂。
任晓雪看在眼里,觉得她这一刻像个欣慰且担忧的母亲,又像个纯粹欢喜的孩子。
假期结束,商场里又冷清了下来,何默默这一天的工作强度比之前小了很多。
快要下班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二十分钟后,于桥西在商场的门口看见了何默默。
“上车。”
何默默坐在了车后排的座椅上。
“阿姨,您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我找你有什么事儿?何默默你真的不知道吗?”于桥西看了一眼后视镜,目光捕获了何默默的双眼,“你不是聪明吗?我昨天都那么明显了,你怎么还问我呢?”
车子启动,于桥西的眼睛看向前方。
何默默却还看着后视镜,她看着于桥西阿姨的额头,笑了,是那种很浅很轻的笑容。
“阿姨,我以为您就算知道了,也会假装不知道,或者,你会愿意帮我。”
车子刚行驶了几十米远,还没进入干道就又停在了路边。
“帮你?”
后面传来电动车的铃声,于桥西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后视镜,猛打方向盘把车停在了一家咖啡馆的门口——还是没离开何雨工作的这个商场的范围。
“我帮你?何默默,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啊?我为什么要帮你?你不想换回来了,你知道你们换不回来你妈会多伤心么?”
后座上,何默默低下了头,低声说:“可是妈妈会是年轻的样子。”
于桥西转身盯着她,气得鼻孔都要张开了,说:“下车!”
咖啡馆里人迹罕至,于桥西拽着何默默一路坐到了最角落里的地方。
“随便上两杯最贵的咖啡套餐,别来打扰我们。”她对服务员是这么说的。
陷在皮质的卡座里,于桥西盯着面前的“何雨”,语气里是盖不住的愤怒:“何默默,你以为年轻就很值钱吗?啊?你以为让你妈从十六岁开始重新活,她就能开开心心感恩戴德?怎么可能呢?她已经四十一岁了,一个四十一岁的女人该做什么事儿她比你清楚多了,皮子变成了十六岁,她里子还是你的妈!再说了去了,她年轻,你变成她养家糊口,你以为你妈能心安理得?她不会愧疚吗?她不会难过吗?!你妈这辈子她什么都不要,她最在乎的就是你!你这么做是要挖了她的心啊!”
于桥西说话的时候,何默默还是低着头的样子,何雨摆在卫生间架子上的那些护发素她学着用了起来,现在卷曲的头发从头顶垂下在肩膀。
“我不想要这样。”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要我妈妈最在乎我。”何默默擡起头,她直视着于桥西,无论是眼神还是表情,都很坚定,“十六岁不值钱,我知道,每个成年人都年轻过,反而是我们没当过大人……
“但是,我只有、只有这个十六岁。”
何默默最后的这句话让于桥西愣住了。
咖啡端上来的时候,何默默用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她要说服别人,她不能哭。
“桥西阿姨,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妈妈的人,你甘心吗?你甘心她一切都为了自己的孩子活着吗?你甘心她一直一直被困在一个名为‘何默默的妈妈’的壳子里吗?我不甘心,我妈妈是何雨,何雨她不该只是我的妈妈,你难道没有这么想过吗?哪怕这些年里,有那么一次呢?你没有想过,如果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何雨会变成什么样子吗?现在这个机会就在这里,她现在十六岁,很多人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她会在游乐场里跟朋友们开心大笑,她可以重新选择那些她错过的一切,难道不好吗?”
何默默没有哭,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从一开始她就不在乎于桥西会不会发现她的想法。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为了何雨背叛道德和良知,能为了何雨而永远守住一个让何雨自己难过的秘密,这个人只能是于桥西。
况且,桥西阿姨还一直不喜欢她。
在何默默说到一半的时候,于桥西低下头看着面前的咖啡杯,她一直看着,热气蒸腾着她的眼睛。
几秒钟后,她说:“不行。”
“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何默默,你对你自己公平一点好不好?你给你妈妈一个重来的机会,你呢?你的机会呢?一辈子才多长,二十年多没有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觉得我一心为你妈妈想,就算知道了你怎么打算的,我也不会告诉你妈,对么?我告诉你,如果是别的事情,确实是这样,但是这次这个事情,不行,不管你怎么说,都不行!我绝对不可能帮你。”
她终于擡起了头,经历了无数风雨,风光过也没落过的于桥西,她决定借贷建商场的时候她老公阻止了她,她直接和老公离婚,连眼都没眨一下,这样的女人啊,当着一个她一直不喜欢的晚辈的面,她差点哭了出来。
因为做出这个决定真的很难。
风华正茂抱琴弹唱大说大笑的何雨,在某个瞬间真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像她最美的梦里那么好。
“不行。何默默,我是真的不喜欢你,可我再不喜欢你,我不能让你这么做,我这么跟你说吧,每个人的路走到了我们今天这一步,都得甘苦自尝,因果自担,让孩子牺牲自己的一生,你别说你是何默默,李东维那个瘪犊子再跟洋女人生一个杂种现在站我面前,我也不能让他这么干,你懂么?”
何默默的嘴唇不知不觉见又绷了起来,她的下巴皱了好几下,才问于桥西:
“是因为道德吗?”
“是因为老娘也有过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