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黑一白三骑飞马到了长安城安化门前的时候,有人打了声长长的哈欠。
“为师真是想不出你又做了个什么梦,骑了大半日的马还困成这样。”
白衣少年睡眼朦胧:“我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做了梦,就像我当初捡了燕歌的时候那般,可能见了人就知道了。”
骑马在最后的小少年穿着黑色短打,有一双极显眼的蓝色眼睛。
少年擡头看了一眼长安城的城门,笑眯眯地说:“师父,等参加完了阿茵的订婚礼,咱们就去西北吧,我想去玉门关看看。”
一身青袍之人看着仿佛是个男子,一说话略有低哑,却是女子的嗓音:“让你阿父知道怕不是要与我打三天三夜?带你去南吴已经极险了。”
白衣少年嘻嘻一笑,毫不在乎的模样:“没关系啊师父,你不想打,只管让我阿父来与我打。”
午后天光微斜,照着少年明丽摄人的脸庞,令人不敢逼视。
青袍人摸了摸鼻子:
“这话你别与你阿父说。”
过了片刻,她又叮嘱自己的徒弟:
“回去先将剑放着再与你阿父说话。”
少年“哦”了一声。
青袍人心下叹息,心中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两代国公,挺好一个世家出身的小娘子,跟自己走南闯北,不仅没有修身养性以剑炼心,反倒多了许多匪气,穿着白衣看似仙气飘飘,睥睨之间却又煞气十足。
是了,小娘子,这一身白衣骑马进城的翩翩少年郎其实是个女儿家。
长安城门处向来是游侠儿和帮闲的聚集之地,看见有好马入城纷纷探头去看,看见了那张骄阳初升的面庞,就有人愣住了。
片刻后,人群中一声大吼:“是卫二回来了!快去传信!”
吼完就要跑,却已经是双脚离地,用人用剑鞘挑起了他的后襟。
“我家中最近有事,你们都小心些,可知道?”
说完,白衣少年郎将人好好送回到了地上。
镶着宝石金珠的剑鞘回到了她的腰间。
一众游侠儿在长安城中以武犯禁经年,今日实在是老实得不敢说话。
白衣白马徐徐经过,直到没了影才有人一声急喘。
“卫二回来了,这长安城里才是不太平了!”
……
定远公府里张灯结彩,“望泞院”的回廊上,穿着一身湖蓝的少女看着水中的游鱼怔怔出神儿。
她生得极美,虽然也是十四五岁年纪,美得像是一枝新绽的桃花,此时坐在廊上,便是娇红照水,春风沉鱼一般的绝景。
刚刚在城门处一惩威风的白衣少女悄无声息地蹲在栏上,掏出怀中的册子轻轻放在她的腿上。
蓝衣少女猛地回神,继而大喜:“阿蔷,你回来了!”
“听说我家阿茵要成婚了,我怎能不回来,倒是你,怎么看着不甚开怀?”
看着阿蔷关切的眸光,叫阿茵的小姑娘微微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册子。
“这是你从南吴找来的风俗志?”
“荆州的,你还能放在明面上,余下什么江陵、江州,我送去了书肆重新抄录过换了封面再给你。”
南吴毕竟是敌国,阿蔷知道阿茵是个小心性子,要是直接给她了南吴的风俗志,她只会藏起来,看也看得不安心。
阿茵笑了。
“阿蔷,你有时候像是长不大,偏有事又心细得可怕,我先谢过你的书了。”
“你是我阿妹,几本书的事哪里值得你与我说谢谢。倒是你……可是那崔三郎有什么不妥当?”
阿茵说阿蔷心细得可怕并非虚言,她这个常年在外的阿姊似乎天生比别人多了心窍,总难有事能瞒过她的寒星似的双眼。
“不是崔三郎……是我。”
轻轻低头,阿茵少女绝美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
“阿蔷,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因为知道路的尽头有何物而选了一条路去走,可刚走了几步,你突然想到路尽头的也许并非你想要的,你会如何?”
阿蔷毫不犹豫:“停下啊。”
阿茵忍不住笑了:“阿蔷果然是阿蔷。”
阿蔷看着阿茵的笑,心中暗暗记下,夜里又去问了旁人。
“崔三郎有什么不好?崔姨的亲外甥,父母都是通达之人,他自己也诗书俱通,跟阿茵也说得上话来……”
“哈哈哈哈哈哈……”
说话的人停住了,说话的人生气了。
“臭阿蔷,你来问我我才说的,你还笑我!”
“哈哈哈。”挤在自己小妹床上的阿蔷还是在笑,“看你一本正经说阿茵的婚事,哈哈哈哈,我们小兔子俨然长大了呢。”
气得阿薇对她一阵小兔乱拳。
阿蔷连忙摁住她:“我不闹你了,我错了!”
“哼。”阿薇鼓着脸白了自己的这个阿姊一眼,想起阿茵最近的消沉,她又泄了气:
“阿娘也问我是不是阿茵有了什么不顺之事,我又哪里知道?我与她这长安第一才女又说不上话来。这亲事总是不错的,今年乐游原上我还特意去看了那崔三郎一眼,生得很好,举止斯文,阿茵之前说不愿高嫁,只想平平淡淡过活,他也挺平和的模样。”
看着阿薇满脸的操心,阿蔷搂住了她的肩膀。
“好了,你也别操心了,我明日去会会那崔三郎。”
“唉。”还不到十三岁的阿薇唉声叹气,一回神,发现已经躺在了阿蔷怀里。
她又生气了:“你问完了就赶紧走,干嘛还赖在我这?”
“我是怕我家小兔子太操心呀,好心劝劝你。”阿蔷一脸的委屈。
阿薇又“哼”了一声:“你少来烦我才对。”
说话声越来越小。
打了个哈欠,她还是跟自己的阿姊一起睡了。
阿蔷笑了笑,抽了发绳往火烛上一甩,灯就熄了。
卫蔷说要去会会崔三郎,第二日跟难得也从北疆回来的父兄一起呆了半日,用历练多年的林氏剑法打完了兄长打阿父,然后跟大嫂息蕊大战三百回合,终于神清气爽地出门去了,带着她的蓝眼小燕歌,还有她同样做男装打扮的嫂子。
留下定远公卫泫和定远公世子二人面面相觑。
“阿铮,我觉得阿蕊说不定要被阿蔷拐跑了。”
“阿父,挑拨我们兄妹之事您稍后再做,不疼吗?”
父子俩同时松了口气,然后一起龇牙咧嘴,全是疼的。
“下次阿蔷回来千万别跟她比武了!”
“阿父你要不要上点药膏?”
战功赫赫、声震北疆、天下武将之首的大梁定远公卫泫点头点的像是小鸡啄米。
“阿蔷再回来,我们就说卫家枪是刚猛路子,不合再与她对打。”
廊下传来一阵笑声,是定远公夫人姜新雪带着两个女儿不知道看了多久的“父慈女孝”、“兄友妹恭”、“姑嫂相亲”。
“你们俩可是忘了?阿蔷是学你们卫家枪学无可学,才去学旁人的,不比你二人更懂卫家枪是何路子?倒不如爽快认输,也省了这一顿。”
说罢,她对着一旁的青衣女子行了一礼。
“多谢林大家对阿蔷悉心教诲。”
“姜夫人客气。”
林凝光连忙还礼。
姜新雪又看向自己的夫和子:“我看你们倒也不必用药,少些虚妄脸皮也省得糟蹋了能止痛消淤的好药材。”
说罢,她亲亲热热拉着林凝光去喝茶,看够了热闹的两个女儿也跟在后面,她们着实想听听阿蔷在外面都是如何度日的。
只留卫泫父子二人互相搀扶着去上药了。
卫二回了长安的消息早已传遍,乐游原上貌胜潘安的少年郎刚一现身,立时有人迎上来打招呼。
“卫二,息……息大哥!”
卫蔷一看见迎上来的矫健少年,突然觉得似乎想起什么,却抓不着头绪。
“薛大傻,你还好吧?”
薛惊河眨眨眼,猛地后退一步:“卫二,你是想让我哪儿不好?”
倒也没这个意思。
卫蔷只是隐约觉得这薛大傻是喜欢阿茵的,阿茵订婚,他想来不会好受,不过这种事错过就是错过了,倒也无需明说。
与薛惊河在一起的都是武将之子,这些人也多与卫家交情颇深,纷纷来与卫二招呼。
保宁郡公世子陆蒙笑着说:“卫二你这一趟走得够久,可曾见到什么稀罕之物?”
卫蔷一撩剑穗,笑着道:“去南吴见到了个美人,生得极好,相貌才学皆在谢家双璧之上。”
谢家的谢尽之和谢引之兄弟二人容貌清俊,才名远播,大梁文人都颇为推崇,将他们并称谢家双璧。
这样的人他们这些武将子从来不喜欢,听卫二这么说,他们都哄笑起来。
倒也不是笑谢家儿郎。
只见陆蒙指着卫蔷的脸,大声道:“还不快找面镜子来,让咱们卫二看看什么是美人。”
赵源嗣年纪稍微大些,也稳重,这时也忍不住:“不曾想卫二你这般没见识,可见是镜子照得少了。”
“啊?”卫蔷茫然,她生了这么大,阿娘姐妹各有其美,父兄恩师也都不凡,从来没想过自己相貌如何。
年纪大些的还在与她当兄弟取笑,年纪小的如薛惊河却是愣住了。
卫二这长相,他从前可从未留意过。
左将军之子骆岳俭、云麾将军次子李承续等人也忽觉眼前“少年”不能直观。
乐游原上东风乱,东风乱,是亭台走远,佳人乍现。
薛惊河突然擡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竟觉得卫二好看,怕不是被她从小打坏了脑子?!
卫蔷与人说说笑笑也没忘了正事,问可曾见到了崔三郎,生怕没有热闹看的武将子连忙派人打听。
“听说南吴的前太傅沈契老大人带着孙子来长安游玩,他们那些书生在前面驻香台做什么曲水流觞的文会呢。”
“我去看看热闹。”
转头要走,卫蔷又转了回来。
“赵偏将,你是不是也很爱养猪?”
身为偏将的赵源嗣一脸茫然。
谁?他?养猪?
也觉得自己大概说了昏话,卫蔷摆摆手,上马走了。
走到一半,路过一辆香车里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阿蔷。”
一听声音,卫蔷就欢喜了起来。
“崔姨,您今日也来游玩?”
“郑家的大夫人请我来饮宴。”年轻的女子撩开车帘,笑看着马上的少女,“自羽儿出生后你还没见过吧?何时来我府上坐坐?”
“过两日我阿娘必是要带我去的。说到阿羽,崔姨,貍奴可还好?”
“貍奴?挺好呀,能吃能睡,壮实得很。”
再壮实旁人也会觉得他在家里是被清歌暴打的那一个。
其实清歌只对敌人出招,跟貍奴最多也不过是切磋。
对了,清歌是谁?
卫蔷隐隐觉得自己想的这些都是梦里剩的,真是乱糟糟的梦啊,貍奴才几岁,自己就梦见他成婚了?!
崔瑶却也并非只是将卫蔷叫住闲聊:“你可知道之前救出的那伍家女竟然是一个县官的寡居妹妹?”
卫蔷眨眨眼:“崔姨说的可是伍晴娘?”
“是她。”
“她算学学得着实精妙,我如今把人留在了我城外的庄子里,常去与她对坐论数理,你若想见她与我说,我提前将她接来。”
“多谢崔姨。”
“是我该谢你才对,虽说女子稍有学算学之人,可论起才学又怎输咏絮之能?不过世人不认罢了。这样的人能被你救下,是她之幸,亦是你之幸,倒便宜了我多了个能交之友,是我该谢你。”
说起算学,崔瑶神采飞扬,也不想刚刚还有几分惫懒气的贵妇人。
“那柳氏学了算学却不肯在人前提,平白让人觉得小气。”
卫蔷转眼一想:“那柳氏可是叫柳妤?”
“是。”崔瑶点头,“自己才名昭昭,反倒让别人别再学书,我竟没见过这般虚伪之人,难与之交。”
“崔姨,你让柳妤见见伍晴娘,许是会有奇效,她俩可是能打一辈子的。一个做预算,一个做审计,驳回的预算页遮天蔽日。”
笑着说完一段自己也不懂的话,卫蔷晃了晃脑袋,对崔瑶道:“我昨天好像梦见了伍娘子和柳夫人,还有崔姨您。”
“梦见我了?梦见什么?”
卫蔷笑:“梦见你我约定同赴大梦,要让女子也为官做宰,崔姨你一生办学,学生满天下,更是教出了为相的女子和无数女能吏。”
“你这梦做得离奇……”崔瑶笑完,目送风流非凡的少女远去,不禁有些出神儿。
“还真是一场大梦。”
到了曲水流觞之处,卫蔷还没看见崔三郎,先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郎临水而立,才惊四座。
“这不是江边那个美人?”
卫蔷指给息蕊看:“嫂子你看,那美人是不是长得极好?我正是因为他,才觉得白衣都好看了,不然怎耐烦穿这种衣服?”
息蕊轻笑:“是极好,我当年看你兄长第一眼,也觉得他着实是个美人。”
“美就是美,我总觉得他和我这剑颇有些缘分。”
那厢,少年郎放下酒盏,也看见了正与人说笑的卫蔷。
两个白衣少年四目相对,竟然都笑了。
席间高坐的陈伯横看见这一幕,转头看向对座之人。
“姜假仙儿,你家的那个外孙女,跟这沈家小郎君倒是般配。”
姜清玄没说话,一子落下,吃掉了陈伯横的大龙。
陈伯横:……
“聒噪。”姜清玄如此说道。
……
卫蔷到底是没有看出这崔三郎有什么不妥当,倒是卫茵终于下定了决心,在与父母恳谈过一夜之后,取消了自己与崔三郎的婚事。
有崔瑶在其中调停,崔家并未将此事闹大,长安城里也没什么流言。
之后,卫茵便在家中清修了起来,俨然是要做个女道。
“阿茵,不如你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做阿姊的真心是不想她自苦。
定远公府中最守礼的少女笑着问:“阿姊能带我去哪儿?”
去哪儿?
“咱们去看长城?要不就去吴越看看?和小时候一般骑马,阿爹也要回云州了,咱们可以在北疆四处看看。”
卫茵垂下了眼眸:“我不曾想过这种日子。”
“嗯?”
誉满长安的少女看着自己桀骜难驯的姐姐,又仿佛在看一个妹妹:
“我以为……我应该是像书里那般活着。”
“书里?什么书?”
“就是,我曾看过的书里,点茶温酒,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寻一个合适的人过一生。”
卫蔷摸了摸下巴,反问卫茵:“什么是合适的人?什么又是应该如何活着?”
“是啊,什么是合适?什么是应该?”卫茵垂眸浅笑,“我以为合适就是合适,应该就是应该,有个人出现,样样皆是恰当,便是合适,我遇到了你们,成了卫家女儿,便过着国公府女儿该过的日子平顺一生,就是应该。”
她一点点地攥紧了手里的书册。
“可我不甘心。”
再擡起眼,她的眼眶里是红的:
“阿蔷,我竟然是不甘心的。”
她哭了。
“我虚活半生,庸庸碌碌,随波逐流,我对自己说我是个普通人,谁都喜欢我,我洋洋得意,可我又害怕,我就重走一条不会出错的路,崔家家世清正,崔姨是阿娘的密友,崔三郎也是会将我尊敬的君子,我又不甘!我为何这般?阿蔷,你知道吗?我为何会这般?”
卫蔷抱住自己的妹妹阿茵:
“我见过许多人,大抵都是这样,心中有欲,脑中有惧,畏欲恨惧,辗转不休。”
门外,卫薇难得摘了花想来安慰阿茵,看见这一幕不禁惊呆了。
阿茵竟然会哭哦!
阿父阿娘大兄嫂嫂连小阿瑜都更喜欢的阿茵,竟然会哭!
“阿茵你别哭。”挎着花篮的小姑娘绕着自己阿姊转了半圈,又求助地看向阿蔷,看着看着,自己的眼睛也红了。
“阿茵你有话你就说出来,是不是小红点儿没了呀?我这几天都没再去喂它了!我再去买一条赔你可好?”
小红点儿……
为什么会提起一条鱼?
阿蔷哭笑不得,对着阿薇招招手:“你来抱抱阿茵。”
“啊?”
阿薇小心走近两步:“我抱了阿茵你就不哭了?”
小姑娘刚抱住阿茵,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终究是阿蔷无奈地搂着自己的两个妹妹。
“既然不知前路,咱们就去走一走,看一看。”
……
卫蔷再次离开长安的时候戴上了卫茵和马都骑不稳的卫薇。
她们走了很多地方。
遇到了很多人。
遇到了很多事。
也经历了很多的事。
卫茵成了婚,又与人和离。
卫薇性情越来越跳脱,喜欢她的男人也越来越多,她却一直不肯谈婚假,只躲在两个阿姊的身后仿佛乖顺,她的阿姊们却知道她早有好多入幕之宾。
卫蔷倒是一直没有成婚,她有很多知己,比如沈秋辞。
隔水相望便觉欢喜。
可以相亲,
也可不必相亲。
天下渐渐混乱起来,喝着人血的世家盘踞在九州之上,日益颓朽的皇庭压榨着百姓的最后一滴血。
“阿蔷,咱们造反吧。”阿茵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各种配方和图纸拿了出来,她找到了自己的前路。
“好呀。”
卫蔷依窗而笑:“这天下第一等的游侠儿,自然要为平不公而举剑。”
卫薇瞪大了眼睛:“你们让我学算学不会是想把筹措军粮之事交给我吧!”
“呀,小兔子竟然这般聪明!”
卫薇举起算盘又放下。
“哼!”
……
“又做了一个版本的梦。”
顾予歌看着镜子里还有些昏沉的小萝莉,过分成熟地叹了口气。
穿越之后又死了,死了之后又重生回襁褓,今年才七岁上小学二年级的顾予歌真是佩服小学生旺盛的想象力。
她居然梦见卫家没有家破人亡,她们姐妹三个携手造反!
天啊!
全新的版本,全新的体验!
“小鸽子,吃早饭了!”
“来啦妈妈!”小女孩儿面无表情嘴巴甜甜,满脸写着不得不卖萌的生无可恋。
她的亲妈顾斓女士除了早饭还准备好了几条小裙子:“小鸽子,今天去参加书法大赛,咱们穿这个背带裙好不好?”
胸前绣了小熊的背带裙看起来真的很灾难。
但是看见后面那件是荧光绿的连衣裙,顾予歌立刻乖巧点头:“好呀!”
去少年宫参加比赛的路上,顾予歌还在想自己的梦,又从梦想到了自己的“前世”。
卫蔷和卫薇她们怎么样了?
顾予歌曾经一度去图书馆翻了历史书,发现是她记忆中并没有穿越者的唐代,后面是混乱的五代十国,接着是宋朝,没有定远公卫氏一族,更没有卫蔷和卫薇的名字。
她经历的很短暂的十几年人生,只发生在另一个时空里。
这让她越发惦念。
“哒哒哒”塑料凉鞋踩在水泥地上,顾予歌会想阿蔷有没有用上水泥。
看见楼道里的煤炉,她会想阿蔷有没有足够的钢铁。
听见鸟叫,她都会想起叽叽喳喳的阿薇。
她们后来怎么样了?
她们会好吗?
她好像付出了很多的努力,能让她们在那个世界获得自由吗?
顾予歌甚至不敢想自己到底有没有改变世界。
回到这个时空六年了,妈妈的爱消融了她最后的不甘和痛恨,她只希望那对蔷薇花能在饱经风雨之后还绽放着。
……
“上海市松竹杯第二届少儿毛笔书法大赛冠军是——顾予歌小朋友!下面有请评委路女士来给顾予歌小朋友颁奖。”
顾予歌走到台子中央,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女人来给自己颁奖。
哎呀,这个评委好漂亮啊!
“好可爱的小朋友,你叫什么?”
“顾予歌。”她适度展现属于一个七岁小朋友的落落大方。
“真可爱,这是你的奖品!”
奖品一个砚台,砚台上有一条活灵活现的白鱼,鱼头正中有一抹红。
顾予歌看见那条鱼真的活了,然后跳向了自己。
“何止六国封相,阿茵会成为改变这个人间的人,定远铁骑所至,枪炮所指,都是她给予这个人世的。当初的签文,是她给你的祝福,仅此而已。一个做姐姐的希望自己的妹妹携龙乘凤,瀚海采珠,你不想去吗?”
说话的人是……阿蔷?这是过去了多少年?
仿佛置身浓雾之中,雾气散开,顾予歌看见一条长长的路从自己的脚下蜿蜒出去。
“等到……北疆的织棉卖到了岭南最偏远的山里,岭南的荔枝也进了北疆的街市,等渤海国能种出最好的米,崖州种起了能做车轮的树,等有异域的商人过玉门关而来,驼铃声响在寻常街巷,再清贫的人家亦是想吃米便吃米,想吃鱼便吃鱼,等如你一般的小姑娘从小便可和如今家有薄财的男子一般读书习字为官做宰。纸笔通行天下,一本诗书,江山内外无人不能读。到那时,我自然整天吃团油饭,还要两只羊腿来配。”
“这是我应了你顾师的。”
她看见路上鳞次栉比,人来人往,南北通货,无处不有。
“我想起了干宁十五年,我本意是趁乱去长安找我两个妹妹,可我二妹那时已被人带走,我小妹随我外祖来了洛阳,我遇到了一个人,名为顾予歌。”
“那时我也正迷惘,手中有兵,又觉得这些兵似乎更是匪类,能杀蛮族,也不知道能杀到什么地步,我是为谁杀敌呢?为给祖辈留下的定远军报仇吗?顾予歌用一夜给我讲了个故事。她告诉我,能够击退蛮族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百姓,以手中的兵刃保护百姓,让最羸弱穷苦的百姓也知道如何能过得更好,给他们刀兵和书本,让他们也变得强大起来,他们自然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对抗敌人。”
她看见高墙之下万军齐发,稼轩之间农妇读书。
“我那时年少轻狂,自认身有战功,杀的蛮族比顾予歌见过的都多,更想听顾予歌讲那些生财之法,可等我回了麟州……我麾下兵士劫掠了八十女子充作军妓,我起初不知此事,麟州百姓见我如见豺狼,我途径一村落,那里有一姓方的独腿老兵,他曾是我祖父身侧亲兵,也教了我不少带兵之法,可我那日再去,整个村子已成焦土,为了保孙女不被劫掠,那老兵被活活烧死在自家屋内,给过我胡饼的李娘子,给我唱过歌的方家小娘子……我难道不想护住他们么?可我只离开不到十日,他们就死在了我的部下手中。也在同日,临近另一村为自保,以毒草杀了五十兵卒。”
“无军法,不如无军,不知为何而战之军,不如不战。”
她看见军法立人头落,令行禁止,以同袍之性命为始。
“你胸中有枝笔,能救千万人。眼下不信也不要紧,以后总会信的,一点点做该做之事,做应做之事,有一日,你便会察觉自己已成了那样一支笔。”
她听见卫蔷对别人这般说。
“你胸中有柄刀,能救千万人,一刀活苍生,一刀救百姓,一刀开民智,一刀换人间,真正活人刀也。”这是她对卫蔷说过的话。
于是世人有志,有共济之心,有求真之勇,向着能救千万人的生路奔去。
“以煤燃于下,热气顶于内,可使铁车沿轨前行百千里而不需骡马之力,阿蔷,这便是顾予歌说的‘火车’!这就是顾予歌说的火车!”
黑漆漆的火车缓缓驶出,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去往遥远的远方。
“我是你的顾予歌,也是你的阿茵,这一生有你做挚友,做姐妹,是我的最大幸事。我们的前路要你一直走,也请你一直走下去,那个坐火车一个白日可从幽州到岭南的世间,那个众生乐业的人间,那个我坐在设计室里计算建筑参数的人间……我真想你亲眼看看。”这是她曾经说过的话。
“顾予歌,阿茵,你想让我见的,我正往,我所正在做的,也想让你看看。”
“国号就是大黎。”
“我不做皇帝。”
“荆州。”
“南吴。”
“建水师。”
“谁需要我们,谁正遭受不公,谁就是我们黎国之所向。”
薄薄的信纸重若千斤。
汹涌浩荡的火焰将随着散布天下的星火而起。
雪地上有人洒热血。
废墟中七千个女子齐断发。
她都看见了。
“阿茵做了许多许多事,离开这,你会一一看见,她把她的梦在铸在了黎国的每一寸疆土里,铁龙一般的火车,比巨鱼还大的船,看不见尽头的路,救人性命的药,启人心智的书,还有,我的刀。”
“你不信我说的,我带了个孩子来,她叫阿野,只是一个寻常少女,她讲的每一点黎国的好,你都能听见阿茵。”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
“何止六国封相,阿茵会成为改变这个人间的人,定远铁骑所至,枪炮所指,都是她给予这个人世的。当初的签文,是她给你的祝福,仅此而已。一个做姐姐的希望自己的妹妹携龙乘凤,瀚海采珠,你不想去吗?”
“阿茵说,这世上有一个国,百姓当家,百姓做主,人人一等,男女无别……初闻之时,我于浓雾中见晴天,只觉幻梦,阿茵将重云撕了一条缝,让我看了一眼不甚真切的模样。阿薇,她们就是那天。”
她看见握着刀的手鲜血淋漓,指着最困苦百姓的手指坚定不移。
“女子承受着格外的压迫和桎梏,每一个走向公道的女人,她们最初的不公,就来自她们的血亲,是父权,又不止是父权,是她们的兄弟、她们的来日、她们的降生,皆是不公!她们会成为这世上最需要公道,最勇于求公道争公道之人。”
“公道,在我的手中刀,也在你们的心中,你们想要,它便在,你们想要而不得,还有大黎!”
“大黎的第一任国相,她叫顾予歌,她叫卫茵,何其有幸,我卫蔷与她作挚友,与她作姐妹。”
浓雾渐渐重了,顾予歌突然看见一个恍惚的影子。
“予歌,你给我看了天,我走了一生,到今日,无悔无愧,有笨拙处,你别笑我,我本就是个该当游侠儿的性子,惫懒是有的,可我尽力了。”
“阿茵你别听她的,她欺负妹妹的本事可是厉害的紧!”
“阿茵你造的船可太厉害了!我种出了你说的玉米。”
“阿茵你看!阿茵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
泪水流下,顾予歌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
“小鸽子快起床,今天咱们要去参加书法比赛。”
“哦,我起来了妈妈。”
下床站好,顾予歌转头,看见自己的床头摆着一个砚台。
砚台上红点白鱼栩栩如生。
“我看见了。”她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