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后娘娘,圣人已薨,还请娘娘节哀,我等臣工,还请娘娘主持朝政,扶大皇子登基为帝。”
还未来得及被杀的朝臣都是清流出身的后党,圣人这般不体面地死了,他们固然心中有忐忑非议,也想先稳定时局——毕竟皇后继续掌政,还要靠他们。
“大皇子?”
卫薇笑着走到御座前,推开一具尸体,坐上鲜血淋漓的御座,她的裙子顿时与血污融在了一起。
“哪来的大皇子?”她问座下众人与尸身,“朕与旁人所生的儿子,你们也要让他来做赵梁的皇帝?”
沉沉冷风席卷了整个集贤殿。
“哈哈哈,你们以为朕就要一直守着赵启恩这禽兽不如的下贱种,还要忍着恶心给他生个孩子,才能获得你们的拥戴,朕还偏生不乐意。这赵家用我亲人骨血祭祀,换来了他们自己这屎都不如的破败江山,你们就是那些蛆虫,不以为臭也就算了,还以为朕也像你们一样要靠吃屎往上爬?”
杯盏四倾,酒液横洒,狼藉四处,高坐在上的卫薇大笑出声:
“你们以为朕是谁?你们又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圣人死了。
圣后……似乎疯了。
是的,他们只能对这样的卫薇以“疯”字冠之。
几个文臣互相看了一眼,有人连声道:“快去请姜大人。”
“不必请老朽,老朽一直在。”
穿着素袍的老者翩然若仙,他身后,一老一小二人挑着一口薄简的棺材。
看见姜清玄,卫薇眉头轻皱:
“你怎么来了?”
“当年在太学,我讲《荀子》,赵家郎君坐在台下,课毕,他问老朽‘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一句,性由天成,可从父母处所继?他为婢生子,便该低旁人一等,可该如此?”
老者看着赵启恩的尸体,轻轻摇头:
“老朽答曰,性之恶,世人皆有,无论出身,凡向善者,必各有出路,修身养性,可为圣人。那年,赵家郎君十岁。”
赵启恩十岁时,长安动荡未起,他姜清玄只是太学里一个沉迷赌茶、下棋、喝酒和骂女婿的教书匠,对那年轻的皇子也没什么耐心。
这些年夜深人静时候,姜清玄是有些后悔的。
他一生中要后悔之事何其多也,这一件似乎微不足道,可赵启恩逼疯了他家的小阿薇,他要寻一分错处,担在自己身上。
“老朽身为人师,未曾教好,今日便给他个下场。”
一把推开棺材,姜清玄在一老一小的助力之下将赵启恩的尸首放进了薄棺里。
又将一本《荀子》放在他的怀里。
“偏险不正,悖乱不治,赵郎君你终究没学好这句‘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终究成了个不法不义之徒。”
他似乎是来给人收尸的。
又似乎,是人死了还要来再好好骂一顿的。
将棺木合上,姜清玄看向卫薇:“阿薇,随外祖父回家吧。”
卫薇挑了挑眉头。
“太尉韩熹何在?”
站在御殿门前一个作将军打扮的武将连忙回道:
“启禀圣后娘娘,太尉大人吩咐末将带人动手之后就没了踪影。”
卫薇笑看他:“那你说,现在金吾卫还有多少人。”
“启禀圣后娘娘,四千余金吾卫正在殿外。”
“四千多,也够足够用血将这洛阳上下洗一遍的。”
卫薇手指轻点镶金扶手,点头说道。
“阿薇!”姜清玄上前一步,“就算你手握洛阳……”
又如何能与黎国相争?
天下已新,你又何必让自己泥足深陷?!
卫薇不再看他:“你该走了,姜老大人。”
“卫薇,家仇已报。”姜清玄径直走到御座前,“你看清楚,此处可还有什么是值得你流连不去的?”
“有。”卫薇的眸光从自己外祖如雪的长须慢慢看到他的发鬓,“我不想再做圣后,我要做圣人。”
她言语轻轻。
“圣人?你走出洛阳,走出大梁看看,如今天下……”
“如今天下都要是你大外孙女的。”卫薇挣开了他的手,“哪怕一日,我要做圣人,我要无遮无拦地坐在这个御座上,我要这世上再无人能在我前,无人能称我后!”
二十年。
“用眼神就能杀死别人,让别人竞相向我献媚,让别人跪在我脚下,不因为我是谁的女人,洛阳阻我,我屠洛阳,赵梁阻我,我屠洛阳,她卫蔷来阻我,也先取了我的性命!”
她指着御座,直勾勾地问姜清玄:
“这皇座,赵曜虚伪无情,也坐得,赵启恩昏聩可笑,也坐得,为何我不能坐?外面人世如何与我何干?我站在后面,我被踩在脚下,我看了这个御座二十年,可望不可即了二十年,凭什么我就坐不得了?!就因为这世上还有个卫蔷么?!”
“不是因为这世上有谁,是因为你不能泥足深陷!你是卫家的阿薇!你的一生何其长,何其如珠如宝,怎会是一个御座可算值得不值得?二十年,你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这个御座?”
“我是为了报仇。”卫薇笑着摩挲御座的扶手,“这里,便是我报仇之后应得的所偿。”
二十年,姜清玄面对棋局算了千千万万次,一局终时,黑白终作混沌,他们祖孙俩似乎赢了。
又似乎输了。
这世上没有了他的小阿薇。
“外祖,你老了,一心想做闲云野鹤,又哪里还能明白我?”
卫薇越过他,指了几个人:“你们,将姜老大人,和他的仆从都送出宫去。”
“嘭!”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似乎是有人从高处掉了下来。
掉下来的人被人五花大绑,摔了个头破血流。
细看能发现这人正是一直没出现的梁国太尉韩熹。
数千人兵刃出鞘,因为他们看见有人站在集贤殿的屋檐上。
“别看我。”站在屋檐上的人瘦高得像一面旗,玄色衣袍在学中随风滚滚而动。
她似乎是笑着的。
“看看你们身后。”
金吾卫纷纷回头,有人的刀被吓掉了。
不知何时,他们的身后密密麻麻站了无数人,这些人衣衫褴褛,手握刀柄,眼中都有血气。
是一群头发很短的——鬼怪?
带头之人手握鱼叉:“咱们人多,这紫微城归咱们了,你们要么放下兵器,要么死!”
站在屋檐上的女子轻轻一跃,手握她腰间的大刀,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像是新年里的第一只玄黑大蝶。
是了,此时除夕已过,是新的一年了。
她的刀比在韩熹颈间。
“后退。”
借着殿门前破损的灯,人们能看清这女人的头发极短,长眉星目,唇间常笑。
有人认出了这张脸,直接扑倒在地。
女子笑了笑,一把拉起韩熹,又点了那几个跪下的一并进了集贤殿。
“年都过完了,我是不是能接我妹妹回家了?”
卫薇看着走进来的女人,眉头皱起:“你的头发……”
“利索。”女子晃了下脑袋。
“荒唐!”
“可见你也不觉得丑。”
卫薇神色微动。
在斗嘴上这件事儿上,整个长安定远公府,她排名只比马好一点。
“跟我走吧,你刚刚都说了这地方是屎了,你守着茅坑过活也太脏了些。”
卫薇:“……”
女子身上披着雪,也不知在屋檐上站了多久,此时寒气满溢,吓得旁人都纷纷退避。
“再说了,你这也没什么可用之人,这些,不过是想成世家还未成的国之蛀虫,这个你最爱用的,还是南吴的细作。”
说话时,女子踢了一脚死狗似的韩熹。
“至于死了的这个,你杀人的手艺还是嫩了些,查清罪状,将他装在囚车里每日巡城,旁边有人宣讲,杨源化这么生受了一个月,最后是哭着求死的,不比你这般好看?”
卫薇快被气死了,她刚刚还觉志得意满,这还不到一个时辰!
不到一个时辰!
“你倒是什么都做得,什么都能做得好!”
“嘿嘿,唯手熟尔。以这赵启恩的罪行,应该从辽东一直示众到大理。”
一步又一步。
在说话声中,女子终于站到了自己妹妹的面前。
“于公自不必说,于私,也能替我妹妹解气。”
卫薇直愣愣地看着她,看见她伸出手要摸自己的脸,又狠狠避开了。
“到此时,你不必说这些话装什么姊妹情深,我要做圣人。”
“要是阿茵在这,听到你这话能笑出泪来。”
女子的手指叠在一起,然后弹了卫薇的额头。
很清脆的一声“啪”。
卫薇擡手捂着脑门儿惊呆了。
“卫蔷!”
“嗳。”
“你放肆!”
“嗯。”
“朕要称帝!”
“饿了么?”
“卫蔷!!你这黎国大辅就是这般对待一个国君的吗?”
女子终于忍不住侧脸一笑:“你说哪个国君?我经手什么君,什么主,也只有蛮人的首领耶律啜里只还活着,那是他年纪尚轻,一直被我们追着打,他们部落还有三千汉子顶了他全部罪状。”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称帝,你就要杀我?”
“不,我的意思是,你算是当世明主,再往前走,就是倒行逆施。”她看着自己的妹妹,“你救了那么多人,还忍心他们沉沦苦海?”
“我?救人?”卫薇冷笑。
女子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眼:
“别在阿姊面前装模作样,赵启恩为什么活到现在?因为你给他吃的药会害死无辜宫女,你不忍心了,才让他茍延残喘。山斋院里的女人,你选出来的那些女官……你一个都不舍得她们死。”
“卫蔷你不必这般……”
“你是我妹妹。”
你是我妹妹……
卫薇的眼前一阵模糊。
她上次听见这句话,说话之人只给她留下了一个换签之后离开的决绝背影。
那人是阿茵。
“我没有会阻我前路的阿姊,我要称帝。”
“你是真心要称帝吗?”
女人长长地无声地叹息一声,俯身在卫薇的耳边。
“还是你要用这大梁上下,祭阿茵?‘风冷长江静,渔船钓月明,一声孤雁过,旅客变悲声。’这个签文就算没有换给阿茵,她也会走上世上最难走的那条路。”
卫薇怔愣。
“阿茵做了许多许多事,离开这,你会一一看见,她把她的梦在铸在了黎国的每一寸疆土里,铁龙一般的火车,比巨鱼还大的船,看不见尽头的路,救人性命的药,启人心智的书,还有,我的刀。”
女子唇间的笑那般柔软,看得姜清玄老眼中又流下泪来。
“你不信我说的,我带了个孩子来,她叫阿野,只是一个寻常少女,她讲的每一点黎国的好,你都能听见阿茵。”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嚅嚅出声,卫薇念出了当年自己得来的签文。
“何止六国封相,阿茵会成为改变这个人间的人,定远铁骑所至,枪炮所指,都是她给予这个人世的。当初的签文,是她给你的祝福,仅此而已。一个做姐姐的希望自己的妹妹携龙乘凤,瀚海采珠,你不想去吗?”
她们两人的姿势好像是在相拥。
又仿佛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与她们在一起。
她们似乎一直在一起。
在女子身后,韩熹利用碎瓷终于磨断了困住自己手的绳子,背对自己的女子就是卫蔷。
杀了她,这天下必要大乱,就算他死了,也值了。
站在角落里的卫瑾瑜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目光。
大姑母是想看小姑母哭吧。
啧,真是个坏阿姊。
难怪叫小姑母小兔子。
她后退一步,隐入暗中。
梁国这边用不上她了,也许该去南边看看,只要有卫瑾瑜这个身份,她就能让那些暗处的魍魉趋之若鹜。
这是她为自己选的路。
在心里无声地跟两个姑母告别,她无声地翻身上梁,掀开屋瓦,很快就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中。
韩熹用的刀,捡起一片就向女子的后心处刺来。
卫薇瞪大了眼睛连忙从御座上跳起来要替自己阿姊挡刀,却被女子用手摁了回去。
刀锋直直扎进了女子保护自己妹妹的掌背。
女子冷笑,一脚将韩熹踹了下去。
韩熹只敢偷袭不敢力敌,转身就往殿门外跑去。
他身后,雪刃出鞘。
“梁国太尉韩熹,贪赃枉法,残害人命,勾结南吴,售卖军情,当斩。”
风声中,谁将罪名历数?
集贤殿的大门轰然打开,晃了晃。
长刀之力洞穿殿门。
韩熹被钉死在了门上。
鲜血溅在了女人的脸上,女人笑着将刀抽出来。
剩下的几千金吾卫已经被女人们死死包围,敢反抗的都被王屠龙带人杀了。
卫薇追着自己阿姊出来,就看见自己的阿姊在笑。
“阿茵说,这世上有一个国,百姓当家,百姓做主,人人一等,男女无别……初闻之时,我于浓雾中见晴天,只觉幻梦,阿茵将重云撕了一条缝,让我看了一眼不甚真切的模样。阿薇,她们就是那天。”
握着刀的手鲜血淋漓,卫蔷指着那些女人。
“阿茵见过的天就在她们的手里,脚下,心里。”
“你手上还有伤!”
簪环落了一地,卫薇撕了自己的里裙给卫蔷包扎。
卫蔷还是笑,她借着亮看了一眼伤的位置,笑着说:
“伤上加伤,以后再看见这疤,我只能想起你现在哭唧唧给我包扎的模样。”
“卫蔷!”
卫蔷龇牙咧嘴:“哎呀,手疼。”
卫薇立刻小心起来。
“阿薇,这条路你和我一起走吧。”
卫薇没说话,她是真的在哭的,眼睛红红。
又难过,又委屈,怎么也停不下来。
卫蔷还是笑。
她的刀柄上也沾了血污,几乎将刀柄上的缠布浸透了。
追出来的姜清玄看着刀柄,撕了自己的衣袖要给卫蔷缠刀。
卫蔷自然答应。
红黑层层的缠刀布一圈圈落下,姜清玄的眼神突然凝住。
“立马雄关,举世无归路,刀丛淋血,只为不忍天。”
“阿蔷,你这刀上的字,是、是阿茵写的?!”
“是啊。”被人围着来问伤的卫蔷笑着应道,“我以为这刀叫‘无归’,阿茵说不好听,让这刀叫‘不忍天’。”
“手不要乱动!”
“卫薇!你要把我手裹成球了!”
……
文明十九年正月初一。
梁国镇国大将军赵源嗣投诚黎国。
同日,定远军进入洛阳,
文明十九年二月二十梁国大部归入黎国。
……
文明十九年三月十七,黎国大会选出了黎国第一任国相。
她叫顾予歌。
也叫卫茵。
她在这人间是一盏无声亮起又熄灭的灯。
她也指引人间撕裂天际的浓云,看见可有天光的来日。
……
春日好时节,穿着鹅黄裙的娘子气冲冲在绥德县城里横冲直撞。
绥德县的县学堂里有一棵迟开的玉兰树,据说是从前的夫子手栽,那时,这里还是童学。
白色的花瓣温温柔柔地开。
学子们在葡萄架下读着诗书。
正是一片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光景。
县学的门却突然被打开。
“卫蔷!你说要带我去看海,怎么咱们往西越走越远了?这都已经到绥德了,你还要去甘州吗?”
玉兰的枝杈间,一柄长刀晃了晃。
卫薇走到树下,气鼓鼓去拽自己阿姊。
“有本事你走去龟兹啊!”
“嗯……那也挺好。”躺在树上的女人笑着说,“沙海也是海。”
吵嚷声里,一朵白色的玉兰悄然落下,落在卫薇的手心,被她当武器扔到了卫蔷的脸上。
用手接住花,卫蔷闭着眼打了个哈欠。
几步外的石墙上,蔷薇开得正好。
“大辅,今年的春种……”
“元帅,往西调火炮一事……”
李若灵宝和卫清歌都是跟在卫薇身后找来的。
长叹一声,卫蔷无奈地坐了起来。
这下得意的人成了卫薇。
……
真不是正好光景。
世事变幻总无常,
人人都有烦且忙。
却正向更好模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