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曾经到过洛阳的人在此时再来洛阳,会恍惚觉得自己记忆中种种不过是幻梦罢了。
高高垂柳在朔风中四散着枯枝,败落的坊墙一处接着一处,曾经煊赫经年宾客盈门的康俗坊与于府上下同死,修行坊随着李将军家中闭门谢客而空荡……连勾连各处行商,号称天下第一市的南市都空寂下来,瑟瑟于冰雪下。
远道来的客人风尘仆仆,脚踩在枯枝上,路过挂着“让”字的食肆。
这家食肆的店家极善蒸猪头,听闻前年回了老家将店赁了出去,可惜洛阳不是旧风景,生意不似从前好做,二层高的铺子终究空了下来。
“唉,走了一路就惦记这一口。”
穿着一身裘衣的男子面白如玉,生得极是丰神俊朗,也不知是哪家的世家子,此时一脸憾色,着实让人有些不忍。
路对面的女娘本是缩在炉旁取暖,此时已经站了起来:
“小郎君,天冷得紧,要不要来碗羊肉馎饦,我家也是东都城里的老字号,保管一碗下去让你寒意去尽。”
“好呀。”男子牵马走了过来,他和身后仆从牵的马也极是不俗,女娘连忙让小厮去将马牵了去。
“做两碗羊肉馎饦,胡饼要一摞,给马也多喂些豆粕,水里加点盐。”
看着送到自己掌心银角,女娘笑着连连点头。
“郎君你放心,定能都照顾好,您往里面走,避着风也没烟火气。”
斜坐下,将一把长刀放在一旁,那郎君用手摸了下女娘送过来的陶壶,倒了两碗水出来。
跟在身后的仆从看着有些呆傻,也不知道给自家郎君张罗,反过来还要旁人伺候,捧着碗也不嫌烫,咕噜噜喝下去,又给自己倒满了一碗喝了。
“郎君,这洛阳城里也太冷清了。”
“年关难过,自然看着比旁处冷清。”端着水碗,只靠一张脸就能让这食肆多十分光彩的郎君幽幽说完,笑了笑,才将水喝了。
只有十六七岁年纪的小仆从“哦”了一声,也不像是已经听懂的样子。
许是因为没客人,灶上也不热,陶壶里的水都让小仆从喝完了两回,羊肉馎饦才终于上了桌。
汤很厚,大概是因为钱给的足,连脂带皮的羊肋好肉给了足足一层,加了胡麻葱碎。
小仆从用牙撕着肉,吃得头也不擡,他家郎君倒是斯文许多,举动间都有大家气派。
就是吃得也不比他慢。
吃了整整一碗,郎君又叫了两碗馎饦,两人又埋头吃起来。
这时胡饼才端上来,小仆从撕都在了羊汤里泡着吃。
两只拈着一个胡饼,那郎君看向守着食肆的女娘:
“敢问这位娘子,旁处也就算了,这南市怎也这般萧索?好歹是马上就要过年了,洛阳百姓总得置办年货吧?”
那女娘陪着笑转过来,听了这话只能摇头:“郎君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要置办年货,总得有钱呀。”
“钱?”
看向女娘身后的空荡街道,郎君皱眉道:“难道偌大洛阳,无数百姓都没钱了吗?”
“确实如此。”女娘叹了口气,“咱们在这洛阳城里还真是无钱可用。”
她从袖中取出了几枚铜板,走过来放在了这郎君的面前:“郎君,这种钱,你要是看见,可愿意收?”
案上的铜钱一看就是新的,边缘未损,铜色还在亮,却只有人指肚大小,中间方孔也只有绿豆大小,旁边四个字:“天佑通宝”。
天佑,是梁帝重新临朝之后改元的新年号。
“说是一枚定过去同光通宝半枚用,更是把圣后新发的‘双圣钱’收了回去,这钱又哪有那般好用?洛阳早就没了能用的钱。”
愣头愣脑的仆从摆弄了那下铜板,瞪大了眼睛看向对坐的俊俏郎君:
“郎君,这钱看着好小呀。”
那郎君擡眼笑了笑,又吃了口胡饼。
小仆从把钱拿起来捏在指尖仔细端详:“这钱看着真脆。铜少,锡铅多,这种钱要抵从前半文,只怕没人愿意。”
那女娘苦笑一下,将钱收了起来。
“又哪是我们愿不愿就能说的?”
门口一阵响动,女娘连忙将钱揣回怀里,慌张看去,只看见有人正靠着她的火炉取暖。
“乌娘子,饶我一碗热汤水,两个胡饼。”
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小心弯着腰,手里拎着小袋。
“官郎君,您可省省您那些粟壳吧,拿来喂马,那马都嫌糠。”女娘说着话,去了后厨端了碗汤出来,“要不是给这两位郎君让我起了火,这热汤是没有的。我也不要您那粟壳,赶紧喝了走吧。”
“谢谢,谢谢。”中年人小心让到一边,将碗里的热汤喝了。
女娘也不再多话,只站在店门前守着冷清的食肆。
在店里吃完了饭的二人提起行囊走出来,只看见一队官兵匆匆走过,比路上的行人还多。
“郎君,咱们再往哪去呀?”
“慈惠坊。”
两人还没走出南市,突然被人拦下,拦路的穿了烂麻衣,留着山羊胡,正是刚刚去食肆讨汤水喝的中年人。
“两位可是北边来的?可要黎国的兑票?”
穿着裘衣的郎君没说话,身侧的小少年皱着眉头:“黎国的兑票你去黎国卖,怎么在洛阳城里找我们刚来洛阳的?”
中年人缩了下肩膀,退到不起眼出,赔笑道:“回小郎君的话,商路断了,洛阳城里大商户走了,能跑的也都跑了,我这空有兑票也只能困守洛阳,两位一看就知道是从旁处来的,一共价值三贯的兑票,两位若是想要,换、换同光钱,干宁钱一贯又八百文,要是双圣钱、安民钱,一贯五百文也可。”
所谓兑票就是黎国财、商两部与生意遍布大江南北的林氏杂货一同担保出的钱票,百姓想要出门做生意,只要将钱存在林氏,便可带着兑票上路,到了旁处就能取出同等的钱,林氏还接货物质押的买卖,将东西押在他们那,按照年限、息费不同,也可以获得兑票。
三年前黎国就发过铜钱,叫做“安民钱”,用铜与从前的同光通宝、乾元通宝相当,在定远军立刀之地,也不禁各国的铜钱,因此,黎国财部为林氏兜底作保,让各国豪强惊惧之余也便宜了各处的商人,现下各处战乱频仍,粮价飞涨,“兑票”却和“安民钱”一样坚挺,所到之处皆受人追捧。
价值三贯的兑票指的是价值三贯安民钱,在如今百业凋敝的洛阳更是一笔巨款
——至少有人愿意用上百斤刚刚那指甲大小的“天佑通宝”来换这一张兑票。
从层层衣服下面,中年人取了卷成卷的一张纸展开给面前两人看了一眼又立时收了回去。
看着确实是一张五百文的兑票。
“不必了。”挎着刀的俊美男子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那男人也不纠缠,一捋山羊胡子就立时走开了,也没忘了攥紧手里的半袋粟壳。
“郎君,三贯的兑票啊!”
跟在后面的少年拍了拍自己的枣色马。
“在……咱们那能换一匹极好的马呢!”
“他用的那票子是‘养亲票’,也不知是怎么得的,骗一些贪财之人罢了。”
少年懵懂了好一会儿,“哦”了一声,仿佛听懂了。
其实一看就知道还不懂。
“养亲票是寄钱用的票子,存钱的时候就写下了取钱人的样貌消息,票号也另做标记,寄钱的人将票子寄出,是要寄钱的人指定的人去取钱的。这等兑票多是在外的人往家里寄钱才用,所以被俗称是‘养亲票’,大名‘备号定取专票’。前几年光是洛阳城中就有五千女子往北疆求生路,这些票子多是她们寄回来给家人的,许是爷娘去世,又或者亲人不在,这等票子就落到了旁人手中,林氏商行是不会让旁人兑去的,过了半年没人取钱,这票就会暂时押起,再告知存钱的人。”
少年这下懂了五六分。
擡起头,正看见门户紧闭的“林氏杂货”,他眨了眨眼睛。
在有心人的眼里,林氏杂货与从前北疆如今黎国的关系早就不是秘密,林氏杂货卖的糖唯独在北疆便宜得很,林氏杂货卖的好酒唯独不卖在北疆,还有开进了长江替黎国锁住长江阻止南吴往海州运兵的蔷薇号……不声不响在各国间周转不休的林氏杂货背后站着的“南汉林家”早就跨过整个中原投了北疆。
稀罕的是,即使如此,他们之前经过陕州等地的时候还能看见开着门的“林氏杂货”,梁国已经对黎国宣战,他们仿佛已经“畏罪潜逃”,却没彻底逃走,只是退出了洛阳罢了。
这又是少年不懂的。
以前听长辈们一次次讲起的洛阳,讲起的繁华处,在他眼中只有光怪陆离,诡奇荒诞。
从南市往慈惠坊去甚是便利,不过往北两三里路的事,就这短短路上便能看见有一群又一群人抱着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大喊着“换米”、“换棉”。
洛水河边,一卷卷草席静静摆着,少年愣住了,他回头看向那些被冻成了青紫色的小孩子,忍不住说:
“郎君,我……马……”
“你的马是战马。”
郎君对这少年说。
少年低下了头。
这一路上早把钱给舍光了。
郎君没有说话。
径直进了慈惠坊。
慈惠坊的姜府门庭冷闭,等了足有一刻,才有一个老仆战战兢兢来开门。
“这位郎君,请问是……”
“在下秦封江,密州人士,此次从襄州来洛阳,带了我表兄从竹的书信给姜家老大人。”
“秦?”
老仆点点头:“是二郎君家的二少爷来信了。”
二郎君说的就是姜清玄次子姜新庐,二少爷说的是姜新庐的长子姜从竹,在家中同辈行二。
他拿了信进去,再出来时已经又过了一刻。
“我家大人请你们进去。”
秦封江点头行了个半礼,走进了姜家大门。
门内,须发白透的姜清玄穿着素白大袍仿佛已经平地成仙。
“秦封江?好名字,江河万古流,你却能封江!大志气也。”
秦封江直手行礼:“小辈见过姜大人。”
“天寒地冻,年关将至,你怎千里迢迢来了洛阳啊?”一边说着,姜清玄将人引向自己起居的院落。
“来看看洛阳情状。”
“情状?人间地狱罢了。”姜清玄轻轻叹息,“钱要么流向黎国,要么被世家积囤,之前皇后杀戮世家,用得的铜重新铸币,勉强能稳住时局,圣人重回朝堂,一面与世家媾和,一面想出兵攻黎,与韩熹强推那小钱,又阻断商路,使粮价成天价,半年光景,光是洛阳就已经到了饿殍满地的地步……一个冬天,死在洛水畔的尸首就有上千具,此间不是地狱,又有何处是地狱?”
“是的,极惨烈。”跟在秦封江之后的少年突然开口道,“河边,就有死了小孩子。”
姜清玄脚下一顿,片刻后,一声长叹。
进了“待人来”,秦封江脚下一顿。
尚书令姜清玄少有才名,中年成朝中清流砥柱,晚年是大梁柱国权臣,他半生不羁笑傲于酒肆,半生揽权清谈在竹林。
竹林,空了。
只剩下片片没有被刨去的竹根。
“烧成炭,送人了。”跟在后面的老仆也看着那些竹根,小声道。
送谁了?
自然是苦寒无尽的百姓。
“封江,来。”
站在门里,姜清玄对着那有些怔愣的晚辈招手。
又对老仆说:“阿沥,咸肉还有吧?”
老仆手揣在袖子里:“没了。”
老神仙似的老人笑了:“那随意整两个菜。”
老仆点点头,慢悠悠走了。
姜清玄转头看向秦封江:
“会下棋吗?”
“会一点,许多年不下,可能生疏了。”
“纵横之道,战意也,怎会生疏?”
姜清玄乐呵呵地将自己之前下的棋盘打散,好像已经等这局棋等太久了。
……
看见钱昭仪的时候,圣后吓了一跳。
“病得床都下不了,怎还来了此处?”
“妾心不静,躺在床上也日日噩梦,来求圣后赏几本《女则》之类的书,也能清正心思……”几日不见,之前还有几分圆润稚气的钱丝儿连脸颊都凹了下去,寒冬腊月她掉进了鱼池,几乎没了半条命,现在看着也是孱弱至极。
唯独脸上还笑着。
圣后挑了下眉头:“那你坐吧,想看什么经书自己寻,别太耗神,赶在天冷之前回去。”
钱昭仪连忙扑地道谢:“是,多谢娘娘。”
刚用了午膳就来了,钱昭仪似乎是要在飞花殿里生出根来,拿着一本《女则》就不动了。
花瓶外梅枝的影子渐渐变长,钱昭仪小心擡起头,吓了一跳。
圣后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身侧。
“不累吗?”
“读、读《女则》便是知晓道理,丝毫、丝毫不觉疲累。”
“我是问你,为了躲他,这般辛苦,累吗?”
圣后虽然失权,飞花殿的一应用度从不短缺,走着热水的铜管让屋内热气不散。
只披了件金红纱衣在中衣外的女子已经年过三十,眸光潋滟地斜看着年轻的小宫嫔。
钱丝儿愣了下,放在胸前的手缓缓放下。
圣后笑了。
“不过这般,有何可怕?”她用赤着的脚指了指一根挂在笔架上的小楷笔。
钱丝儿茫然,只看着圣后用脚将那笔取了下来。
“不过如此。”女人对她说,“毫无可怕之处,又怎值得你这般带病躲避?”
泠泠泉水般的声缓缓流进年轻女人的耳朵里。
“怕的。”钱丝儿说完两个字,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妾是怕的。”
她哭起来,鼻头是红的,看着格外可怜。
卫薇把玩着毛笔,轻轻扫过小宫嫔的鼻梁。
“我也怕过,后来才知道,比起那些,这算不得什么。”
她的脚尖掠过那些粗壮的斗笔。
又转身,恰好压在了钱丝儿的衣摆上。
“你会怕这根笔?”
钱丝儿想起那些灯影混乱里的痛,轻轻摇头。
“那……那是……”那是圣人啊!
“他连这个都不如。”
卫薇笑着说。
她的手压住钱丝儿的肩膀,探身让毛笔的鼻头擦过小宫嫔含泪的眼。
……
琴心从院外匆匆走来,看见圣后披着大红的火狐裘衣站在廊下,用手去搓被冰冻住的花枝,指尖微红,挂了霜水。
她连忙走上前:“娘娘,外面太冷了。”
圣后笑了笑,转身往殿里走。
一支小楷被她留在了花枝上。
殿里一阵香腻之气,榻上的凭几落在了地上。
琴心重新点燃熏香,小声说:
“姜大人,来了信。”
“外祖?”圣后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信给我。”
将短短书信看完,卫薇笑了。
“阿蔷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