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女 卷三 低眉横刀谁是主 第235章 邪祀
权责分明,即使是元帅调度在外的鱼肠，也要知会鱼肠部的管事越霓裳。
看着手中的调令和文书，越霓裳扶着眼镜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纸页放在桌上,她起身打开柜子,柜子里有个匣子,拿出匣子，用手往下用力一拍,机括响动，柜子的后壁弹了一下，仿佛一扇将开的门。
越霓裳却转头看向另一边柜门，扭了下柜门的把手,柜门下面一封信掉了出来。
将机括复原，越霓裳将那封信一点点撕碎，扔进了火盆里。
重新拿起从荆州来的文书,她走出门外唤了人进来。
“鱼肠部洛阳管事卫瑾瑜为一己之私调动鱼肠,元帅已下令让其卸职，此事和前荆州刺史贺咏归的事一样通报各处。”
嘱咐完此事,天也黑了,越霓裳将文书装在袖里去了麟州刺史府。
叶妩儿正在看腊月防火一事的文书，见越霓裳进来笑着道：“你们鱼肠是又查出了那个作孽的？”
越霓裳没说话，屋里热气一冲，她眼镜上一片水汽,掏出帕子擦干净又重新把眼睛戴上。
走到书案前，她把袖子里的信扔到了叶妩儿的面前。
叶妩儿打开看了两行脸色已经变了：
“瑾瑜她动用鱼肠从皇后手里抢了肃王赵启恒？！幸好元帅将她调出了洛阳，不然只怕皇后也要与他为难。”
越霓裳拣了个有坐垫的椅子坐下，笑了声：“果然是你看着长大的,先惦记的就是她的安危。”
叶妩儿叹了一声：“军法处置也好过落在皇后手里。”
她是见过越天狼的，一想到皇后知道了皇帝藏了个与自己阿姊一模一样的女子还多番欺凌之后所做的却是让这女子给皇帝下毒，叶妩儿便觉皇后的心里也并无什么骨肉亲情了。
“军法处置之后，只怕卫瑾瑜也不能再有官职了。”越霓裳扶了扶眼镜，“元帅兄长家唯一的后代骨血从今以后也只能做个闲人。”
“唉，瑾瑜糊涂，这都是她该受的。”叶妩儿恨铁不成钢，“从前她与那肃王来信，我就该拦着她！”
“她回了北疆就去军营了，你从哪去拦？”越霓裳看桌上有几颗用来提神的山楂，拿了一个放在了嘴里，“我将此事告知于你可不是让你悔愧的，瑾瑜身份特殊，若是回来后查清真是以权谋私，怕是要送去矿山，到时候肃王就关在麟州，你可要找好了地方。”
“瑾瑜还要把那肃王带回来？！”叶妩儿擡手揉了揉额头，“好，此事我先备着。”
越霓裳咬着山楂看她：“你是不是……不想让瑾瑜从军？”
叶妩儿苦笑了下：“其实不止我，元帅也不想让瑾瑜从军，她身子的底子不好，就算从军也难有军功，元帅让她去了鱼肠，我还欢喜她不必再冲锋陷阵，不成想却歪了心思。”
说着，现如今的麟州刺史兼北疆十州总督神色有些沮丧，又有些悔愧：
“咱们的前路实在太难了，就算有卫家的血，世上终究只有一个元帅，虽然早知道瑾瑜无心承继元帅之愿景，可她怎能走到这步？”
越霓裳神色冷淡，实在是没有叶妩儿此时的五味杂陈。
“你也别为她这般忧思，好歹是元帅兄长最后的独苗儿，只要别犯下逆乱大错，元帅也不会让她真折了。”
说完，越霓裳将文书重新塞在袖里，将剩下的山楂都抓了这才走了。
出了刺史府的大门提着灯笼缓缓走在街上，越霓裳轻声对自己说道：
“叶妩儿，应不是。”
仿佛松了一口气，她面无表情地走在新年将至的喧嚣里。
……
安兴县距离大别山也有七八百里路，李充带领一百二十多手下从山上下来横穿鄂州，逆着长江往上走到了这里才安顿下来，一路上他们被寨子里的人追杀，被吴国官兵围剿，要不是有“天尊显灵”，他们肯定半路就走散了。
“有恶鬼作乱，今天的贡品少了些，还请天尊降罪于恶鬼！”
穿着一件棉袍，李充站在三尺高的台子前对着泥塑的天尊像行礼。
在他身后端着每日发下来的粮食，老老小小还有年轻妇人们跪了一地。
“还请天尊喜怒，别记座下罗汉罪过！”
跪着的老妇也哀嚎：“别记我儿罪过啊！求求天尊！”
拜完之后就是收贡品，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排队，有几个汉子打开他们的米袋看里面的粮食。
白发满头的老者、不仅赤脚连裤子都没有的小孩、衣襟上打着布丁的年轻寡妇，将自己今日得的口粮交到了他们手里，这些粮食有一半会被天尊收下，另一半则会到了他们死去的亲人手里。
打开一个米袋，汉子大骂道：“老贱妇，只这半碗米，你是在欺瞒天尊！”
老妇抖了一下，连忙道：“我这几日生了病，拿了点米去换药，仙官大人饶了我罢！”
被称作“仙官”的壮汉转头看了李充一眼，李充冷哼一声：“你克扣贡品，你儿孙就要在天尊手里受鞭刑！”
说完，他从案前拿起一张写了生辰八字的纸，另一边一壮汉拿起了鞭子，李充将纸往上一扔，那壮汉抡了几鞭，有一鞭抽中了纸片，顿时纸片碎开，天尊像下传来一声惨叫。
“别打我儿子！”老妇扑上去抱住了壮汉的腰，“别打我儿啊，打我吧，是我错了，仙官你打我吧！”
冷风瑟瑟，老妇干瘦的手冻得乌青，像是一副鬼爪。
壮汉一把推开她，一鞭子抽向了她的身子。
“啪。”鞭子抽在了一把长刀上，长刀纹丝未动。
握着刀的人大概是个女子，却是荆州妇人难有的高瘦，女子做了男子打扮，长发只绑成了马尾似的长辫，头顶有一银冠，身上穿的是北面过来的棉袍，又裹了件极好的净白裘衣。
“听闻你们这有个天尊能把我进贡之物送给死去的亲人，我就来看看。你们可是这天尊手下的什么狗屁仙官？”
崭新的木屋里有人跪在地上，有人在哀嚎痛哭，有人在扮神，这女子是来找神的。
李充看了一眼那长刀，又看了一眼其他还跪着被他视作“羊”的孤、寡、老弱，头微微擡起，对那女子道：
“大胆！我等仙官奉天尊仙旨在人间普度众生，你今日惊扰天尊，乃有罪之人，天尊不会将恩典与你亲人，还不速速退下！”
见女子不动，李充大喊一声：“众仙官，将此罪人押下去！”
手里拿着鞭子的壮汉立刻向这女子走来。
“罪人？”那女子勾唇一笑，“那你们是什么神仙？善仙？”
说话时她仿佛是要收刀回鞘，可刀锋一转，众人眼前似有暗影掠过，那手里拿着鞭子的壮汉还站着，头却滚落在地。
“轰”的一声，那壮汉的身体倒在地上。
“哟，仙官居然还会死？”在人们的惊叫声中，女子似乎有些惊诧。
李充险些跌坐在地，挣扎道：
“我等虽是仙官，肉身还是凡体，此、此乃天尊于我等历练之道！就算死了，也是回天尊座前！”
他看着那些早就跑到角落甚至跑出去的“羊”：有天尊庇佑，你们跑什么？
“哦，还是凡人呐，那巧了，我死去的父母兄长生平最恨的就是欺压老弱之人，我将此人的人头供奉给他们，他们定然欢喜。”
说完，她用刀尖一拨，那人头滚到了李充面前，看着那张死不瞑目的脸，李充忍不住退后了两步。
“你、你这等罪人，天尊、天尊……”
女子踩在喷溅出的血迹上，一步步走到另一个汉子身侧：“天尊不肯帮我是么？那按你说的，我再找个信使。”
那汉子转头往外跑，却快不过刀。
“哎呀，仙官，劳烦你往天尊面前送信了。”
看着第二个人头滚落，李充将手放在背后，握紧了一把匕首。
“你、你这般作孽，天尊定会降罪于你！”
“好啊，我等着这降罪。”
握着刀，女子摊开手看看房顶。
“我怎么还没死，是天尊还不知道消息吗？”
拿着各式武器的汉子们本该上前制服她，听了这句话却都在后退。
女子面带微笑：“不如这样，我数五个数，天尊没有罚我，我就再送个人去送信，顺便还能将人头做祭奠，如何？”
不如何！
有人悄悄跑了出去，第一个人刚出院门却见门口弓箭手刀斧手已然齐备。
这人惊叫还未出声，银光闪过，他已经被人用剑取了性命。
跟在他身后的人还不及转身，箭矢已经指着他们的脸。
一个年轻的女子抱着剑看着他们。
“……五、四、三、二、一”“神堂”内，瘦高的女子笑着将刀指向众人，“哪位仙官愿意替我跑一趟？”
众人寂静无声，李充扑到那呆坐在地上的老妇身上，亮出了手里的白刃：“你放下刀，不然我就让她也去死！”
“她死，是因为她蠢到信了你们，又与我何干？”女子一擡眼，又是一刀砍了一人在地，这次这人没死，只在地上哀嚎，惨声让人令人心悸。
再看向李充，女子笑着说：“你就这一个，怎么这般慢？仙官动手不利落呀！”
李充挟持的老妇战战兢兢道：“他、他、他和旁人不一样，他是神官。”
女子笑出了声。
“神官，你怎么还不动手啊？”
“人呢？”李充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女子，“怎么只有一个？！我那么多人守着院子，人呢？！”
“十、九、八……”
在数数声中，李充看着自己最后的几个“同党”都跑了出去。
看那女子面上不散的笑，李充陡然觉得自己身上很冷，仿佛大别山上的雪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刀在老妇的颈上压出血痕，李充拖着她向神像处退去。
“……一。”
女主拎着刀走了过来。
突然，一支短箭从“天尊”座下射了出来，钉在了半掩的大门上。
低头看了一眼被穿破的衣角，女子擡眼道：
“原来你说的什么儿子的魂魄，不过是在案下藏了个人罢了。”
她问那老妇：“你可知道了这天尊是骗人的？”
老妇惊惶道：“天尊能护了我儿！”
一脚蹬在地上的一把刀上，之间那把刀沿着地冲向了神座下，接着，有人发出一声惨叫。
“你听听，这是你儿子吗？”
被要挟性命，老妇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儿，我儿还在！天尊！”
“假的。”用脚挑起一短刀，女子看了看，又掷向了神座下。
大红色的被短刀向里撩起，能看见有血。
人却不见了。
女子眯了下眼睛。
“原来是有机关。”
李充没想到自己的杀手锏都被破解，大声道：“你将刀扔了！不然我就杀了她！”
“杀了正好，也正好让她去看看有没有神尊。”
说话间女子已经到了李充身前不到一丈之处。
“李充。”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姓？
还没等李充听清女子接下来说的那句话，李充手臂剧痛匕首掉在了地上。
一支箭插在在他的手臂上。
被绑起来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女子刚刚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
“这等招式，我也会。”
……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眼下各国国事不兴，没有了国祀，伪神假仙倒是多了起来，一伙流窜的山匪还搞起了这种勾当，短短三月，害死了三十多人，咱们来之前还做采生折割的勾当。”
卫蔷一边擦着刀一边难得正经背了两句《论语》，还是怒气难掩。
李若灵宝在一旁将此次元帅亲自剿灭借鬼神之名敛财害命匪徒细细记录下来，嘴里说道：
“这种事哪里都有，京兆尹还说前年有祭什么‘蛇仙’的，有人将蛇爬过的石头当灵物卖，我以前在洛阳也听说过有人信‘女儿神’，将未及豆蔻的少女关在家里，用她们的贴身衣物辟邪，连世家中都有信奉之人。”
卫蔷将刀收好，摇头道：“衰败乱世会有，太平盛世会有，穷苦难挨的信，富贵人家也信，可见能毁了这等邪物的只有‘学’这一字了。”
她转身对南宫进酒道：
“让各处将那些邪祀的勾当都记下来，让军械所的人仔细看看，将破解之法编纂成册，发往各地。”
南宫进酒听懂了，笑着道：“是，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