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披着白色裘衣的瘦高女子从薛惊河手里接过他的长弓,在手里掂了掂:
“你从一石弓一日一日练到用这天下独一份的大弓,怎么就灰心丧气起来?”
她面上带着笑,作势拉弓:
“行军打仗有谁是毫发无损的?我当初被鲁哥几乎劈成两半,被燕歌绑在身前东奔西逃,每次醒来看见的天都不同,那时我也没想过自己会拿不起刀。”
将弓拉到半圆,对着晦暗苍天射出空弦,清越弦鸣隐隐带着杀气,她回头看向薛惊河,面上带着笑:
“要么死于今日之战场,要么死于他日之战场,总要死在战场上,没有挥刀,没有参战,就等着下一次的生死之争。薛大傻,你出身将门,竟然在此时胆怯了?”
薛惊河从卫蔷的手里夺回自己的弓,他身体还虚弱,卫蔷轻轻松手,目送巨弓回到它主人手里。
“我记得你这把弓叫‘破霜月’,你慢慢来,它会等你。”
薛惊河爱惜地摸了下自己的弓,他素来心大,惆怅自怜也在一时,现在心中的颓然之气散了大半:
“一年,卫二,我定再让你看我如何破霜月。”
说完,他看向卫蔷的腰间:“卫二,我还一直不知你这刀叫什么名字。”
卫蔷反手将腰间的刀取下,看了一眼被布条层层包裹的剑鞘,她挑眉一笑:
“再等……六年,我告诉你这刀的名字。”
“六年?”薛惊河惊讶地凑近那把刀,“卫二你不会给这刀取个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字吧?”
“哈。”卫蔷笑了一声,将刀重新挂了回去,握住刀柄,她另一只手突然抽向薛惊河的肩膀,薛惊河连忙后退,因为身子还弱,晃了两下。
“赶紧将身子养好,身子这么弱,心思倒不少。”
“卫二你等着,我不光要练好身子,我还要让你败在我弓下。”
“好啊,我等着。”
卫蔷倚墙站着,对着薛惊河擡了擡下巴:
“你倒是快点练。”
几只雀鸟站在墙头东张西望,看见一个男子背着一把弓绕着院子走了好久,每走几圈都要笑着与墙边的女子说几句话。
与此同时,景陵城中,卫清歌站在高台上,高声念着跪在地上的人都犯了何罪。
“战时囤积居奇”
“战时散播谣言动摇民心”
“战时冲撞关卡”
“私通南吴传递消息”
“战时抢占百姓土地房产”
“南吴细作刺杀守城将领”
年轻的女子脸上是一片冷肃的淡漠:“以上六十八人杀无赦,行刑!”
台上的挣扎声顿时消失,只能听见一片人头斩落声。
有血溅到了卫清歌的脸上,她动也未动。
人群中突然有一男子掏出匕首意欲杀人。
卫清歌跳下高台,剑已经在她手中。
鲜血喷涌,她拔出扎在男人脖子上的剑。
“第六十九人,罪名意欲屠杀百姓动摇民心,依《安民法》杀无赦。”
观刑的百姓们仿佛被冻住了。
卫清歌收剑回鞘,长发一甩,看向周围的百姓。
“从今以后,安复两州是定远公治下,《安民法》早就贴在门口,若是不懂,从今日起十日内每天有人宣讲两个时辰,人人皆可去听。”
人群中还是连喘气声都没有。
这些日子他们也是见过大战的,自认为胆子也大了些,见了些市面,今日才知道那些对他们笑眯眯的定远军到底是什么人。
有菩萨面孔,也有修罗手段。
州府衙门里,陈重远带着一群工布兵士看着今日的行刑,见卫将军竟然有此等气魄,陈重远身旁几个人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大队长。
他们大队长的心思,从他每月都写信给卫将军的时候他们都是看见的,本以为这位卫家将军年纪小些,现在看,姓卫的,果然是姓卫的。
陈重远看着卫清歌,摸了摸手中的□□。
现在说元帅治下是北疆早就不合适了,元帅意在天下,无数人也都愿投身大业之中,元帅麾下最早的承影将军、泰阿将军是如此,清歌也是如此。
只不过定远军走得太快,承影将军、泰阿将军都随着元帅征战四方,再过几年元帅大整军纪,胜邪将军应运而生,再往后,元帅会做天下之主,更年轻的卫家女们就要为元帅设想的“天下人人一等”去争,比清歌小一点的雨歌姑娘已经走科举之路入了民部,月歌姑娘一边在书院读书一边要去监察司理卷宗,可以说是前路已定。
元帅将清歌带在身边这许多年,自然不是为了让清歌在马背上渡过一生。
清歌是知道的,她也已经选好了自己的前路,等天下平定,她会去监察卫。
如今日一般,用她的剑捍卫民与法。
想到此,陈重远突然一愣。
在南吴突袭之前他曾写信给伯父请教如何让元帅知道他、他……
伯、伯父收到信了吗?
夜深人静,陈伯横拖着自己的两条老腿坐在床上,元妇德去了邓州,那顾镜湖更是跑了,襄州诸事就都扔到了他头上,可怜他都什么年纪了,为了算账之事跟财部、民部吵得天翻地覆。
嘿嘿,倒是痛快。
床边摆着铁壶和木盆,陈伯横知道是那些年轻人送来让他泡脚的。
笑了笑,他将铁壶里的水倒在木盆里,又脱了鞋袜将脚放了进去。
“呼。”
血带着热气上涌,陈伯横歪在床边长出了口。
这时,他想起有两封送到长安的家信,他忙着赶路一并带来了襄州。
把信从床下摸出来一看,一封是河中府的,一封是侄儿陈重远送来的。
陈伯横打开了第二封。
他站在了木盆里。
“和姜假仙儿的外孙女家里小娘子联姻?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陈伯横可谓是欣喜若狂。
将脚从盆子里抽出来都顾不上擦,他湿着脚拖着鞋走到书案前坐下。
点亮油灯,倒水磨墨,陈伯横在心里琢磨此事该如何做。
那杜家的小郎君与承影将军成亲的时候他就酸的不得了,后来承影将军生了一对女儿有一个姓杜,他在心里骂了杜晓那瘟猫骂了足足半个时辰。
元帅意在天下,总有一日要将军权下放,到时各部将军之中定会有元帅,白庞身为定远旧部能亲近元帅也止步于此,符婵和申屠休都是莽撞之辈,苏长于过于谨慎,李瑄有肺疾,卫莺歌多司护卫之事,龙十九娘子知道元帅所想年纪却大了,唯有卫燕歌,军功加身又是元帅带大的。
让一个这辈子顶多做到副司长的杜小儿与天下之主的妹妹、未来的兵马大元帅成婚,还要一个孩子跟他姓?!
他也配?!
更不用说孩子还是卫燕歌生的!
就算卫燕歌爱重杜小儿,杜家上下连声推拒都没有也是发了猫瘟了!
不提那长远的,现在洛阳城中各家战战兢兢,杜家却安然无恙,那是靠着元帅的庇佑,是因为他们家有个小子嫁给了卫燕歌!
不然就凭他们杜家占了从前卫家的地,那坐在紫微城的卫三娘就能把他们一家生吞了!姜假仙儿就能让他们家里上下永世不得安宁!
到底占了多大的便宜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从同光八年到了同州,陈伯横早就真心实意为元帅效力,在他眼里卫家吃了亏,他真是又妒又恨,写了十封信给姜假仙儿骂杜家都觉不消气。
摸了一把胡子,他决意先写一封信给自己的弟妹崔瑶,他和仲桥两兄弟身上有大梁官职不能脱,还是妾身未明,崔瑶已经是大学政。
先请阿崔去探探元帅的意思,承影将军成婚的时候比现在小卫将军大好几岁,小卫将军正是好时候,等个十年八年也可,只要先得了元帅不反对此婚事。
这事儿是得让元帅早点知道的。
陈伯横拈了拈胡子,小卫将军是元帅抚养长大的,年纪又不大,要是不早些告诉元帅,万一、万一元帅觉得是陈家引诱小卫将军又不肯让人知道呢?
当年姜假仙儿知道女儿和卫铮那小子有了私情可是带着太学生在定远公府门前生生堵了三个月写悼文啊!
写完一封信吹了吹,陈伯横又给自己的二弟陈仲桥写信。
陈仲桥身上还有大梁的正三品安抚使一职,他到了北疆原是想与崔瑶一处的,不成想崔瑶对他丝毫不挂念告诉元帅陈仲桥有几分做生意的本事就将他踹去了贸部。
告诉二弟陈家遇到了大好事,陈伯横盛赞自己的侄子,生怕二弟不知道其中利害再做出蠢事来。
第二封信写完了,院中的灯都已经熄了。
陈仲桥搓了搓手写起了第三封信。
告诉姜假仙儿,他们两家要结亲了嘿嘿嘿。
……
姜清玄一早起来就觉得身上有些重,今日有大朝议,他自己穿上官服从房中出来。
走到小厅,他看见卫瑾瑜坐在饭桌前打哈欠。
“既然夜里有事你又何必这么早起?”
卫瑾瑜擡起头,笑着说:“我又不是特意在等曾外祖父,只不过是饿了就起来了。”
说着她又打了个哈欠。
姜清玄摇了摇头拿起一个蒸饼:
“郑家之事,皇后一直想攀扯上于家,奈何于崇滑不留手,今日大朝议,事情就定了。”
“嗯。”卫瑾瑜点点头,“皇后娘娘英明神武。”
这是说得什么胡话?
喝完最后一口粟粥,姜清玄站起来又取官帽戴上。
“有几个南边来的奏本我得先去看看,你吃完了再回去睡一觉。”
走出去几步,他又回转回来。
“今日我从前几个学生去河上破冰钓鱼,我吩咐了厨房得了鱼就做汤,中午你可得回来。”
“好好好。”卫瑾瑜连忙点头,一看就馋得不行。
等他坐上马车出了府门,卫瑾瑜一抹嘴就翻墙出了姜府。
她也想过在于崇家里放点物证给皇后,后来又觉此事不妥,郑裘蠢,于崇却不蠢,他和昭义节度使牵连甚深总会露出些端倪,不必急在一时。
今日她要做另一件事。
走到离姜府不远的一处别院,已经有五六人正在等她。
“走吧。”
“是。”
圣后端坐明堂之上,堂下大理寺卿正在读郑裘罪状的最后几行。
“既然此案已查清,罪人郑裘夷九族。”
金袍加身的女子疾声厉色,仿佛恨极了郑家,一点也看不出她一直想将煊赫洛阳的河南于氏一并扳倒。
于崇擡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
圣后看了一眼于崇的冠,又说道:
“郑家可谓世卿世禄之家,却与吴国勾结做出谋害圣人之事,尔等站在明堂之上,也都是世卿世禄出身……”
众臣连忙道:“圣后,我等忠心报国天地可鉴……”
圣后的脸上有些无奈。
于崇心中暗笑,没有扳倒他于氏,她竟然将怒气撒在百官身上。
圣后卫氏,不过如此。
众人皆知皇后不过是再无力扳倒于氏只能生气罢了,反正郑裘谋逆一案已经定案,再不会牵累旁人。
一小黄门从柱后匆匆跑到阶下,趴在大太监耳边说了几句话。
大太监大惊失色,慌忙对圣后道:
“启禀圣后娘娘被关押在天牢的罪人郑裘被人杀了!”
明堂上顷刻间安静下来。
“被人杀了?”
“回禀圣后娘娘,报信之人正在明堂之外。”
圣后笑了:“好,好得很,大梁的尚书省侍郎下毒谋害圣人,大梁的天牢可随意杀人如入无人之境,我们大梁还算什么?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你们既然将此案定下,可否告诉我,郑裘被杀又是何案呀?”
刑部与大理寺众官跪在地上瑟瑟不敢言。
“今天的朝议不必在明堂了,我与百官在这紫微城的明堂里,有人正在天牢里杀人,我这皇后不必做了,你们这些尸位素餐之辈也不必为官了,起驾,去天牢。”
“娘娘,天牢浊气伤身……”
“再浊的气也比百官无能让我舒畅,走!”
堂上文武都偷偷看向尚书令姜清玄,皇后做出如此不成体统之事你竟不管么?
“皇后娘娘。”终于,姜清玄说话了。
他说:“臣以为,带文武百官去此事不妥。”
圣后擡眼看他。
“能让人闯入天牢杀人,能知道今日郑裘谋逆案结案,怕的是郑裘说出些从前没说的,能做到此事的,能与郑裘勾结的……只怕就在明堂之上。”
姜清玄一语惊天。
百官惶然,他们当朝的圣后娘娘别的不会,关人可是驾轻就熟啊!
“好,你们就留在明堂。”
圣后说的“你们”里也包括了她的外祖、尚书令姜清玄。
姜清玄再未说什么,弯腰恭送圣后。
谁会在这个时候杀了郑裘呢?
姜清玄知道郑裘不会谋逆,就算有胆,他也做不到。
既然没有谋逆,那自然没有谋逆的同伙。
要么是郑裘从前和人合伙做了见不得人之事,可那人也不必在此时铤而走险,毕竟稍有不慎就是谋逆同犯。
要么是有人要用郑裘的命搅得朝廷大乱。
会这么做的人,巧了,他府中就住了一个。
唉,这么一闹,她今天只能自己一个人喝鱼汤了。
姜清玄心中有一分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