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晨曦回到府邸,男人看了一眼自家的侧门,缓缓吐出一口气。
“郎君。”
看向为自己开门的侍从,男人低声问道:“昨夜可有人来?”
“昨天夜里可有异动?”
“大门前和路上有人经过,特意看了咱们府门一眼,倒也没旁的。”说话的侍从与男人身量相当,背影乍一看仿佛一对同生兄弟。
点点头,男人快步走进院中:“我小睡片刻,到了巳时你叫醒我。”
“郎君放心。”
穿过静谧无声的后宅,男人走到主院打开了房门,室内火盆正旺,他小站片刻,觉得自己快要结冰的骨头终于软了下来。
“这般寒夜穆郎君还奔波忙碌,着实辛苦。”
穆移舟猛地擡臂以弩正对着有人说话之处,只见一人正端坐在案前,手中正拿着他这些日子收到的信。
那人生了一双蓝色眼眸,穿着一件灰白色狼皮大氅,这般盯着人,让人不禁想起踏雪而来的狼。
穆移舟缓缓放下手臂。
“卫将军清晨到此,不知有何指教?”
卫燕歌打开一旁的包裹,只见里面尽是木片、竹片、布片,仿佛是从旁的东西上面撕下来的,上面都描画了红色的蔷薇纹。
“穆郎君,这些蔷薇纹你可见过?”
有两片木片滑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穆移舟轻叹了一声道:“卫将军,那些人不过是在长安辛苦讨生活,长安高门颓败,官府无力,乱贼横行,一群人在乱局中互帮互助一番又有什么错?”
“是么?”卫燕歌还是看着穆移舟,“穆郎君,昨天夜里定远军承影部、鱼肠部、胜邪部连同民政监察司突审二百四十一人,互相印证之后得了三百六十六份供词,其中所述惊人处颇多。您与元帅外祖有旧,得他信重,元帅才让我在此处等您,不然,你我该见面之地就是京兆府的大牢了。终南山山路难走,这世上有比那更难走的路,我曾见过无数人死在那路上,正因那些人死了,定远军才能走到长安。”
卫燕歌向来端肃寡言,说出口的话却极有分量。
穆移舟看着她,他从前以为定远军只是打仗手段厉害,没想到那定远公才来长安不到两日,就有将“蔷薇帮”连根拔起之势。
数百人被抓,一夜就被审了出来,他竟一点消息都未得。
他趁夜去终南山,掩护之人十数,还是被查探得清清楚楚。
在长安十数年的经营,在定远军面前仿佛是一张纸。
这、这便是定远公之力么?
穆移舟脚下轻动,这些年他并非对北疆一无所知,无论是夺回赵曜皇驾的无终之战还是震慑天下的云州之战,前年夺丰州,去年夺营州,今年至今一路南下至长安,每一战穆移舟都细细推演过,卫家这位大娘子势弱之时敢拼敢赌,与天搏命争下了在北疆的根基,在势强之后每一战都以强对弱,再无从前争命争天的传世名将之姿,甚至不再亲自带兵,穆移舟私心以为是她成势之后便稳重惜命起来,如今看,她是将心思用在了旁处,定远军之强,不止在战场上。
又可说,她是将世间一切都当了战场,她要她掌握之下无能败之处。
这般的卫蔷已不再是什么传世名将、天下凶刀,而是已有了英主之资。
见穆移舟不说话,卫燕歌放下了手中的信静静看他。
因卫茵尸体不见一事,卫燕歌疑心这穆移舟是申家余党刻意损毁了卫茵坟墓盗走尸体以泄愤。
知道昨夜审问那些自称为“蔷薇帮”之人,查探他们行事,卫燕歌认为他们定然不是申家余孽。
就像她昨夜报给元帅时元帅说的那样,共生互助,拉人入网以通消息,若是申家中有人有这般的脑子,也不会轻易被连根拔起。
这穆移舟深得姜清玄信任,姜清玄能将为卫茵下葬之事托付于他,想来也有其因,此因怕是就在“蔷薇帮”之上。
“穆郎君,这蔷薇帮是何人所建?可是你与那终南山守心观背后的‘主人’?”
穆移舟看了一眼卫燕歌面前亮起来的天。
“穆郎君,我让宝珠去岛上,琴瑟去了楚,重华去了北疆,还是要麻烦你和青衣守着长安,守到有朝一日从北来的风,卷走了长安的云,到那时候……你就跟着风走,咳咳别提我的名姓……穆郎君,我的秘密,还请你一直守着,若有一日,若真有一日那人看透了我的掩藏……我想她知道,我又想她不知道。”
“其实我本想全盘托出,可如今是她攻打洛阳的时候,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繁华迷眼自作聪明的卫家二娘子,和侥幸借了一缕光茍活到今日的顾予歌,在她眼里是两个人,也挺好,我得了她两分的爱护和怀念,是我占了她的便宜。”
耳中血涌声似乎清晰可闻,他恍惚听见自己说道:
“卫将军,你可识得一位姓顾的娘子,那顾娘子十年前的春日死在长安,容颜有瑕,左手运笔,坐在木车之上,说话时如吞烟气。”
卫燕歌猛地站了起来。
“你的主人是顾予歌?!那卫二娘子的尸身如何会丢?你又如何会与姜尚书令相识?”
顾予歌,姜清玄,难道早有往来?
穆移舟却不肯再说。
“卫将军,有些话我只会告诉卫家大娘子。”
……
昨日卫蔷开了一上午的会,下午便去了城外的军营,与兵士们同吃同住。
天冷风寒,正是吃羊的好时候,军营中从同州买了一批羊,羊肉大半包了饺子,羊头羊骨敲碎了熬汤,羊蹄都给熬化了,卫蔷没赶上饺子,羊骨配着腌菜炖羊肉片,还有胡饼吃了一顿,她饭量不输精壮男子,跟那营中最勇武的比着吃也没落下风。
那勇武的兵士是一名队长,光是一条臂膀就有卫蔷腰粗,向来以大胃著称,与元帅比着吃了七个头大的胡饼之后见元帅面不改色,哈哈大笑道:
“元帅,我老谭能吃好歹是成了肉,您可着实太瘦了,您这腰背,太细。”
“细?”
卫蔷一抹嘴握着刀站了起来。
“老谭拿起你的刀,咱俩比比。”
“元、元帅?”
卫蔷一擡下巴:“怎么,一身肉的不敢与我比比?”
老谭也是个直率汉子,往一旁拿起刀,场中已经空出了一片。
这一大队的大队长是一名腰圆臂粗的妇人,只见她拔起营旗,挥舞道:
“谭大业,你若是赢了元帅给咱们龙泉部三支第二十七大队争了光,下次出营进城的差事我让给你!”
几里地之外就是赫赫有名的长安城,谁不想进去仔细看看,一听大队长这么说,谭大业瞪大了一双眼:“大队长咱们可说定了!”
说完,他手持大刀向卫蔷砍去。
却见大刀劈在刀鞘上飞溅一阵火花。
卫蔷长刀出鞘,转向谭大业的脖颈,谭大业连忙后退避开,退了两步却又向卫蔷头顶劈去。
一旁的大队长刘枝儿大笑一声面对旁边的同袍说道:“老谭这是使了十足力气,要赢了元帅啊!”
“大队长你觉得谁的赢面更大?”
不远处又是一声刀兵相撞的脆响,刘枝儿盯着两人摇摇头道:“谭大业刚勇灵巧兼备,在咱们营中自然是好手,可元帅比他更刚勇,更灵巧,行刀无一处废招,哪怕气力不如老谭,赢面也更大些。”
见元帅再一次格住了谭大业的刀,刘枝儿叹了一口气:“偏偏咱们元帅虽然奔波多日,气力还在。”
又过十几招,谭大业求胜心切,一刀不准,当即被卫蔷以刀刃架在了颈上。
谭大业垂下刀,叹气道:“唉,我吃得多是吃成了肉,元帅是吃成了气力,比不得比不得。”
卫蔷被他逗笑,收回刀又看向刘枝儿:“刘枝儿你刚刚在那唠唠叨叨我可听得清清楚楚,来,你我比试一番!”
刘枝儿也不推脱,握着枪杆就走上前来。
她气力远胜寻常女子,灵巧刚勇兼备,一柄黑漆枪在手挑落敌人无算,可单打独斗之时她毕竟不如卫蔷这般运刀如神,打了一刻有余便败下阵来。
卫蔷打得兴起,又连挑营中数名好手,等白庞处置完杂事赶到第三营,便见卫蔷坐在一堆兵士之间一齐哈哈大笑。
一路上便听说元帅今日连胜军中十名高手,白庞不由得担心她的身子,见她面色甚好,心中也放下了心来。
再看卫蔷拍着刘枝儿的臂膀,白庞心中忽然一跳,当年承影部组建之时元帅着实从他手中抢走了不少好手,明年定远军扩军,承影部增额,定然又会从其余各部手中抢人,刘枝儿武艺精通,为人机敏,还擅长寻踪……
“元帅,看看这天只怕又要下雪,不如您还是回城中休息吧。”
一看白庞那张白胖脸卫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越发笑得好看,一边拉住了刘枝儿的手。
“元帅元帅!”
“你们看看,白将军生怕我夺了你们去。”卫蔷对着白庞的脸指指点点。
一旁的兵士们都笑了。
“你放心,我知道他们都是你的宝贝,来年扩军,这些老兵一个人就能教十个得用的新兵出来,我要抢人也不在这个时候。”
卫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天冷地寒,将士们也有办法,生几个火堆,想要坐下了就将火堆移开,再在上面盖一张羊皮或者棉布垫子,足能暖和个把时辰,卫蔷坐的这一处就是他们之前刚移出来的。
兵士们依依不舍,有年轻的大声道:“元帅,我们还有笑话没讲完呢。”
“攒着攒着,笑话不嫌多,我今日可是笑得脸都疼了。”卫蔷摆摆手笑着道。
兵士们也没能再做多久,到了午后操练的时候,目送他们往演武场去,卫蔷对白庞道:
“他们从北疆来了长安人生地不熟,冬天又没有军屯,你们想些法子让他们别闲着。”
白庞点点头,定远军每日操练三个时辰,到了长安,因为无事可做,已经被他加到了四个时辰,兵士们却还是神采不如从前。
“元帅,我也想了些法子,唱唱歌,比比武,可一来天冷,白日能动的时候少,而来,就算比武也是一群人坐着看两个人对打,我也怕他们冻坏了身子。”
卫蔷眺望正整齐操练的将士们,口中道:“蹴鞠不错,可以一次很多人,也不用强求大场子,多做些羊皮球哪儿都能玩儿。角力也可,不用动刀兵,正好让将士们练练气力。对了,还有赛跑,这个也不错,绕着长安城跑。”
白庞已经听呆了。
卫蔷的法子却还没说完:“既然是要比,就大比,等过几日开会的时候我说一下,在长安的各部,先在各部中赛出最强之人,再各部大比一次,获胜者得彩头,如何?”
什么如何?一听要跟龙渊部、承影部一起比,白庞早就热血澎湃,大声道:“元帅,这可真是绝好之法!我、我现在已经想比了!”
卫蔷叹气,在白庞那做铠甲时候格外废铁的肚子上拍了一下:“我是让你提振官兵士气,你倒好,自己先乐起来了。”
白庞嘿嘿直笑,自己也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正在此时,有人骑马而来,是卫清歌。
“元帅,燕歌有急事,请元帅回长安。”
……
穆移舟已经被带到了定远公府后堂,卫蔷回来时,他正打量着院子里的树。
屋外阴云翻滚,冷风阵阵,眼见是要下雪了。
卫蔷携着冷肃之气进到屋里,看向穆移舟。
“你说你是顾予歌留在长安的部下,可有凭证?”
穆移舟看向卫蔷,徐徐弯下腰。
“顾氏门下蔷薇帮帮主穆移舟拜见林升少侠。”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送到了卫蔷的面前。
那玉牌上刻着几串仿佛蝌蚪般的细纹。
卫蔷看了片刻,道:
“顾予歌是何时让你建起这蔷薇帮的?”
这便是信了穆移舟所说。
“蔷薇帮是干宁十五年主人使在下所建。”
“蔷薇帮如今有多少人?”
“两千七百又十二人。”
穆移舟一直弯着腰,卫蔷只能看见他的头顶。
“穆帮主擡起头来说话吧。”
穆移舟擡起头,看向卫蔷,卫蔷生得长眉明目,说是艳色极盛倒不如说是有一股凛然之气与容貌相合,她之美便如月出林间,日落长河。
与艳名满两京的她二妹毫不相像。
在传说中她妹妹是世间最美丽又妖冶的花,引得申家父子与太子都为她相争。
穆移舟曾见过的卫茵是一副明丽柔婉的长相,极美,美得像是正开的芍药。
“既然你是顾予歌的部下,那我便直接问了,那我妹妹的尸身到底是出了何事?”
看着站在面前的卫蔷,穆移舟缓缓笑了,是嘴角一点点勾起来的笑,脸上的每一块肉仿佛都在抖。
“元帅,我曾为一人下葬,那人说她本不是容于这世间之人,不想再在这世上占了片地,便让我将她尸骸烧成灰,一半散在了长安城外山涧之中,一半散于大海,她说她要在长安等人,要在深海归家。”
卫蔷眉头皱起:
“你说的是顾予歌?还是我妹妹?”
穆移舟还是在笑:“‘霄汉风尘俱是系,蔷薇花委故山深。怜君独向涧中立,一把红芳三处心。’你可知道这首诗?”
霄风阁,蔷薇帮。
“来日敬我三支香,一支向霄汉,一支向风尘,幽涧深处莫怜我,我自有花遍天涯。”
是谁向霄汉?
是谁向风尘?
是谁,埋身深涧?
卫蔷的身子晃了一下,她一把抓住穆移舟的衣襟,沉声问道:
“你烧成灰的,到底是顾予歌,还是卫茵?”
“我本想让你知道卫茵尸身不见,引着你一点点查清楚你妹妹在当年到底都做了什么,没想到……没想到先被你们发现了蔷薇帮的端倪。”
穆移舟双目微红。
“卫家大娘子才气天纵,名震九州,难道真的不知道我说的到底是谁么?”
是顾予歌。
也是卫茵。
是她的挚友、知己、甚至师长。
也是她的妹妹。
北风突起,大雪飘扬,云上斜阳将落。
山道上,有人疾驰如风,直直地闯入了终南山上的守心观。
顾青衣听到消息,连忙赶到偏院,却见房门已经被踹倒在了地上,有一人呆呆站在房中。
“定远公,你……”
卫蔷恍若未闻。
“你那么喜欢藏谜,你在这藏了什么?”
三清画像被扔到地上。
香炉里的灰也被倒了出来。
没有。
桌子翻倒,凳子滚到了房门口,博古架上每一样都被翻来覆去地看。
没有。
幔帐被扯落在地,木门也被敲打。
没有。
“一定在这藏了你的秘密,你想我知道,又不想我知道。”
“你想我知道你究竟是谁,你又不想。”
手握刀柄,卫蔷看向了唯一还没动过的木床。
“卫蔷!你到底在做什么?!她在这人间只留了这一点样子,你凭什么毁了!”
顾青衣的怒骂卫蔷毫无所觉。
她看着那张床。
平平的床,两头毫无起伏,她仿佛能看见一个人趴伏在上面,咳出了血。
是卫茵,也是顾予歌。
跟着卫蔷来的卫清歌制住了顾青衣。
只听一声巨响,床板被卫蔷一手翻起,重重砸到了墙上,一阵白灰落下。
密密麻麻,床板的后面密密麻麻写着字。
一旁挣扎的顾青衣瞪大了眼睛。
一个、两个、三个……全是一样的字一层一层地堆叠在一起。
可卫蔷还是认出了上面写的什么。
她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又将手收了回来。
她想问从前在这里的人,这个人的的怨恨在何处,痛苦在何处,为何还能在豺狼环伺之中夺财宝,援北疆,不疾不徐,等她、帮她。
为什么不求救?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要让两朵蔷薇绽放,偏偏她自己扬灰不见?
原来,那些怨恨和痛苦,就在这里。
是一个接一个用血写在床板下面的字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