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乘虚,十九岁进国子监,二十四岁中状元,今年三十有九,为官十五载宦海沉浮,他曾从县令一步步做到正五品御史中丞,也曾被左迁为从六品的秘书郎,去年刚升为正四品下尚书右丞,绛州乃是上州,绛州刺史位列从三品,可他在尚书省乃是尚书令姜清玄的左膀右臂,又岂是一个区区外官刺史可比的?
如今,前尚书令左膀右臂、今从三品上州刺史正在拌猪食。
一旁的龙十九娘子一边心疼地看着圈里的猪崽,一边道:“要不要再加点儿豆粕?我再去油坊要点儿。”
“不必不必,加了糠麸和晒干的鱼虾已经够了。”文士袍早就脱了,裘乘虚穿着棉布制的短打,脚上踩着草鞋,用葫芦瓢舀了一勺猪食看看,他长出了一口气,“这般喂了便可,这些猪也不过月半大小,骟了之后几天便可康复。”
龙十九娘子接过猪食,笑着说:“小裘你养猪果然有一套!”
见她喜滋滋地提了猪食去喂,裘乘虚叹了口气,提起了另一桶猪食从猪圈另一边开始下瓢。
看见躺在地上露出下腹伤口的小猪,裘乘虚便想起了昨日龙将军是如何的手起刀落。
二十二之公猪留了四只做种猪,余下的都骟了,龙将军手里寒光凛凛,一刀一个,连着包伤口,十八只猪也用了一个时辰。
龙将军对这些小猪仔极为上心,听说可以喂磨碎的鱼虾干,她就背着粮食去与河边网鱼的孩子们换了小鱼小虾晒干碾碎,一番心思用下来,裘乘虚眼下都觉得龙将军养的猪比旁人的都好。
“多吃些多吃些,吃饱了多长些肉,哎哎哎,你这小背花是将猪脑袋往哪儿塞?这许多地方不够你吃?非要同旁的猪抢?莫不是脑袋里都叫猪食塞满了?”
“哎呀,这是哪来的小忘八猪?刚被骟了还往小母猪身上骑,脑袋没有我割下来的肉大!”
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裘乘虚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龙十九娘子却笑着看他道:
“小裘,你可比我家古文将好多了,她宁肯把督促秋收的事全揽下也不来陪我喂猪!”
裘乘虚想说自己并非是自己愿意来的,可见猪圈里一群小猪吃得正香,他又觉这话也不必说了。
“龙将军,我记得您从前是陇州人,怎想到往北疆杀敌?”
“我本就是云州的,云州生,云州养,云州的马我骑了上千匹,不过是一群人生了副迂腐脑袋,心里总想着什么‘嫁夫随夫’,觉得我嫁到了陇州便成了陇州人,也不知他们每日拉屎是不是便以为自己是吃了屎生的。”
这话裘乘虚着实接不来,只能道:“自古云州多豪杰,龙将军着实巾帼不让须眉。”
“哼,云州多豪杰?”
龙十九娘子大步走到裘乘虚面前,道:“你可知那帮活该断子绝孙的蛮人占了北疆之后多少人从中原往北疆杀敌?足有近万之数。”
若论身材长相,定远军十部之中龙十九娘子和白庞可谓是最不像将军的,白庞是生得粗短圆胖,整日是一副眉目耷拉的受气模样,没人想到他大锤双刀都使得出神入化,龙十九娘子是身材中等,生得浅眉细目小鼻子,怎么看都仿佛一个操持家世的温婉妇人,却是链镖长鞭和刀枪都极精通的。
“小裘你眼里唯有武功高强、在战场有建树者方可称豪杰,却不知所谓天下豪杰不过如你我一般身在猪圈田亩罢了。”
龙十九娘子放下葫芦瓢,解了围裙搭在木架上,又去往梨林看有没有落在地上的梨子。
裘乘虚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拿着一个藤编的筐。
“何谓豪杰?”走到一半龙十九娘子从地上捡了几粒落在地上的糠麸用力扔进了鱼池,“我家元帅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者,便是豪杰,所谓大义,他们可能不知,可做的事于天下有益,便都是豪杰。百姓躬耕陇亩,铁匠打造利器,牧民放羊草原,时势倾颓仍勉力顾家护业,有人行乞上门愿意给一口干净热饭,如何不是豪杰?”
过了桥,龙十九娘子忽而一笑,有人将落了地的梨放在了桥边,定是那些摘梨的兵特意捡了放来,好让自家将军少走几步。
指着那些梨,龙十九娘子问裘乘虚:“做这些事的人如何不是豪杰?”
“正因北疆上下皆豪杰,才有如今之北疆,我这姓龙的,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些年岁,多了些见识,又被我们元帅看重,可我们北疆军民,哪怕与蛮族血战至最后一人也不肯退,我又如何敢称比他们强?”
将梨带回到猪圈,龙十九娘子不敢喂给那些身上还带伤的猪,捡了小母猪一只只将梨喂了。
裘乘虚一直再未说话。
自从伍显文去了北疆,裘乘虚就疑心自家恩师与定远公并非旁人看起来那般针锋相对,而是早有默契,后来他恩师将他也调来绛州,裘乘虚赶在宵禁之前冲到恩师府上求教。
恩师在书房内端坐,他在外面躬身请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我无话可说,你只管做你该做的。”
如何是“该做的”?裘乘虚想了一路,他查了龙将军乃是邱龙氏,是陇州世家邱氏之妇,为给自家父兄报仇从陇州带着十九副铠甲北上,人称龙十九娘子,后来被还未成立下救驾之功的定远公收服。
这等妇人破家从军,当是凶暴果敢不拘俗事之辈,可几日下来,裘乘虚却觉得龙将军并非自己原本以为那般。
她确实行事出人意料,又满嘴止不住的粗鄙之言,但是,龙将军的心里却有一道铁索,此等铁索坚实无比,见过满朝文武,这铁索却是他生平仅见。
这铁索之上悬有两个大字——“百姓”。
父母官,父母官,为官一方能为百姓之父母已是难得,这龙将军却以百姓为傲,想他们所想,行他们所行,视之为豪杰也视之为英豪,亦是同伴。
令人怪奇,也令人心惊。
在这样怪奇又令人心惊的定远军所占之地,又有何事是他“该做的”?
“小裘你怎么呆着不动?走走走,昨日文书得了加俸,她说了请咱们吃冷淘,咱们快些去吃她一顿,我再从那店家手里饶些泔水回来。”
“是。”
裘乘虚跟在龙十九娘子身后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猪圈。
四月前的猪正是生骨头的时候,要不明日他也去河边看看有没有小孩儿挖了蚯蚓出来。
……
东都紫微城的藏经楼里谢引之还在抄经,每日除了吃饭睡觉的四个时辰,他几乎是日夜不停,半个多月已经抄了五十余卷经书,加起来有数十万字,这般下去,不过七八个月,他便能将想要的经书尽数抄完。
“以十五日月满时沐浴香汤升法殿上……”
阁楼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响,谢引之转过身,便见一人正端着饭菜看着自己。
“烦请放在左边案上。”
那人穿着小太监的衣服,一边放下饭菜一边轻声道:“西北有鲲鹏失翼难起,东都不留行被人连番清剿,信道不畅,还请谢学士替我等写信回巣告知梁帝已派人行刺定远公卫氏一事。”
谢引之低下头继续抄经,口中道:“我来了梁宫半月尔等都未帮我找到我兄长,使唤我做事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梁学士素来得圣人器重,此番梁帝病重,君臣失和,正是我大吴北上之机,想来谢学士不会因私废公。”
“尔等也不必以大义压我,我北上之前就与那姓沈的说好,尔等帮我寻我兄长,我偶尔帮尔等传信,如今你们背信弃义,只以大义拿捏于我,我谢不豫实在不懂,尔等以小道行事,莫不是以为天下皆可被小道所逞?”
说完,手中也写完一页,将书页翻过去,谢引之又道:
“三日内将我大兄消息传来,不然你以后也不必来见我了。”
身后传来有人下楼之声,谢引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沈无咎啊沈无咎,你一身才学,偏行此道,手下之人也这般狗茍蝇营,实在是才华虚耗,明月坠塘。”
闭眼默念了两句佛经,谢引之将刚刚抄完的那一页揉成一团扔到一旁。
“心不静,玷污佛言,弟子罪过。”
一口气抄经抄到下午,谢引之粗粗吃了两口已经放凉的饭食,又拎起空了的水壶匆匆下楼。
藏经楼的一楼又站了一女子。
谢引之在楼梯上脚步一顿,弯腰探头看过去,之间那女子手里拿着一本经书正看,正是前几日那女子,只是今日换了身藕色衣裙。
脚步一轻,谢引之想从旁边无声走过,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低笑:
“巧得很,我正想找人帮我,昨日我听说佛陀有言,御马三法皆不成当杀之,佛家慈悲为怀,为何要不得御马就要造下杀孽呢?”
谢引之只得停下来,低着头道:
“佛陀之‘杀’并非杀孽,而是与之相绝,不言不见不教,如杀之无异。”
“原来如此。”
女子将手中的经书放回书架之上,擡步走到谢引之近前。
“那佛不与人言,不见那人,不教那人,那人便死了吗?”
谢引之将头又沉下去一分,道:
“人不通世间之礼,便如畜生一般,作为人,便是死了。”
“原来如此。”
女子藕色的裙摆从素面锦鞋上轻晃而过。
“佛未见我,亦不曾与我言,也未曾教我,可见我生来便是死人了。”
“不!”谢引之连忙擡起头,一见那女子笑着看自己,又低了下去,“佛之言存于世间万物,佛之眼在于天地云海,亦将道理散于世间。”
“多谢郎君劝慰,来日我于佛经典故再有不通之处,可还能再来讨教?想来佛将道理散于世间,在郎君心里的比旁出多些。”
“不敢不敢!”
“多谢郎君。”
谢、谢什么?
谢引之低着头见裙摆轻晃于投在地上的光里,渐渐而出,也一直没敢擡起头。
过了好一会儿,想起自己忘了接水也忘了人之大急,他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
北疆幽州城中,胡好女也在叹气,他的腿正被人抱着。
“胡先生你与元帅同辈相称,那就是我的舅舅了,舅舅,如今扩建港口一事如乱麻一般,您好歹体谅体谅我这当外甥的,就留在幽州帮帮我吧。”
诸葛弘,堂堂幽州刺史,可谓是脸面都不肯要了。
胡好女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不过是途径幽州帮人算了下人力调配,就被这诸葛弘给缠住了,他与这诸葛弘也算是昔日北疆时的旧识,谁能想到,当日那笑呵呵智计百出的“小诸葛”如今成了个到处跪下给自己找长辈的?
“诸葛刺史,我还要往麟州。”
“舅舅哇,你可心疼心疼侄儿吧!”
“诸葛刺史……”
诸葛弘猛地擡头道:“不对不对,我竟是算错了,上次元帅来了幽州我可是替我亲爹认了元帅为义母,舅爷爷啊舅爷爷,你可不能置孙儿于不顾啊!”
胡好女:“……罢了,既然诸葛刺史不弃在下残缺之身,我便留在幽州,至于称呼,请唤在下谢尽之便可,谢承显亦可。”
“好嘞承显舅爷爷!”
“谢承显。”
“承显舅爷爷可是嫌称呼显老?”
胡好女,不,谢尽之缓缓擡手,捂住了头。
一旁周厨娘看完全程已经笑蹲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