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圣人,依定远公奏本所奏,窦逆一月来一直按兵不动,定远公本想出兵伐逆,可因近来大蕃各部异动,凤翔节度、雄武节度、彰义节度都不能擅动。再过一月就是秋收,定远公打算秋收之后再行出兵。”
“秋收?”
赵启恩斜靠在榻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她现在所的七州,新的刺史选派好了吗?”
“回圣人,之前吏部选了几位世家出身的刺史,都被定远公驳了。”
“驳了?她一个镇守边疆的国公,如何能驳了朝廷的官吏选派?还是一州刺史?”
“回圣人,吏部本想因刺史奏秉弹劾国公,可、可那几位世家出身的选官一听要调往定远公所占七州,皆辞了官。”
“辞官?!”
“是。”
赵启恩派了一下案几,深吸了两口气,他道:“世家惧那人之威,就让姜清玄选他手下门生过去!”
“是,圣人。”
看着低着头的石菩,赵启恩轻声道:“我让你找的人你可找好了?”
“回圣人,从南吴和巴蜀各找了两人,一人擅弩,一人擅毒。”
“好,将事情做的周密些。”说起这件事,赵启恩的精神比方才好了些,“那龙泉剑可查过了?”
“回圣人,入宫之时禁军已将剑内外查过,并无特异之处。”
赵启恩点了点头。
排窗打开,一条一条天光照进来,赵启恩看着地上的光,道:“临江郡王还是不肯回来?”
“会圣人,最近两月我们派去北疆找临江郡王的人皆未见到郡王。”
“好,好……他以为他依附于卫氏,就能等到皇位?朕可死不了!”
说完,赵启恩面颊渐渐泛红,他看向石菩,石菩知他意思,擡手从大德殿外招了两名宫女进来。
小心退到殿门外,石菩擡头看了一眼天色。
自从吃了那红丸,圣人的气虚咳症确实好了许多,可是这丸药从一日吃一次,到一日吃两次,每次吃了药“消解药性”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圣人神思清明的时候也越来越短……
石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残跛的腿,忽然觉得这紫微宫、大德殿都变得更广更大,仿佛一辈子都走不出似的。
正在他恍惚之时,一小黄门轻步走来,对他道:
“石将军,胡副总管进宫了,宫门落锁前得回去,问将军可有话要说。”
听说胡好女进宫了,石菩心思一动,听见大德殿内乱声正响,他对左右道:“我去去便回,你们小心伺候。”
几个小黄门胆战心惊地弯下腰,石菩便快步大德殿后面的耳房走去。
见了胡好女,石菩心思一松,脸上露出了笑,道:“天气这般热,你怎么舍得从山上下来了?”
因是进了紫微宫,胡好女头戴硬脚幞头身穿红色圆领窄袖袍,在石菩进来前,他正看着墙上挂着的水月观音图,转身见石菩进来,他道:
“数月未见,你怎还信起了佛?”
石菩笑着说:“不过是为了给圣人祈福罢了,阿女,上次给你的送的茶你可还喝的惯?若是喜欢我这还有半斤。”
“好好的巴蜀贡茶,旁人一两难得,你倒半斤半斤与我,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只怕会说咱们两个阉奴奢侈无度祸乱朝纲,你在御前伺候,还是该勤谨一些。”
说完,胡好女将一小匣子从怀中拿了出来:“这是我制的药带,今夏雨多,你那条腿只怕疼得厉害,到了下雨之时就将这药包烤热了放在药带里再绑在断骨之处,袍子一遮旁人也看不见。”
手在匣子下轻轻摩挲了两下,石菩低着头道:“阿女,这世上也只有你这般为我着想……”
“一点针线之事,阿菩你何必做出这般情态?”
胡好女名叫好女,长相却比石菩还英武俊朗,他拍了拍石菩的手臂,道:
“你我虽然都是阉奴,却也是兄弟,何必再扭捏?”
许是因心中重重压了事,一贯沉稳的石菩越发心绪不稳,直直看着那个匣子,他沉声道:
“阿女,我送你离了东都吧。”
胡好女眉头微皱:“阿菩,可是出了什么事?”
石菩心中暗想,圣人让他找人刺杀定远公,可定远公武艺超群,身旁又有定远军护卫,若真是刺杀能成,蛮族何等勇猛,难道没想过刺杀之法吗?
刺杀未成,事情败露,但凡被查到与东都的些许牵扯……皇后这些年对圣人尽心竭力,圣人又是如何对她的?他石菩不过一阉奴罢了,圣人又怎会顾念与他多年情分?就算从前还会顾念,现在圣人吃了那红丸,一时想杀定远公,一时想杀临江郡王,连皇后都被他掐得遍体鳞伤,还会记得他石菩?
他不过一阉奴,纵然身死又如何平息这滔天之祸?别说他石菩一人,偌大东都,巍巍皇城都未必敌得过定远公的铁骑。
心中越是这么想,石菩越定下了让胡好女离开洛阳的念头。
“阿女,五日之后,你白日从上阳宫下来,只说要来紫微宫,我在旌善坊有一座私宅,我在那里为你准备文牒等物,将你假扮护送定远公仆从北去的左骁卫护卫,定远公世子死后定远公府仆从要送世子的衣冠回北疆,你跟着他们北去,到了齐州停下,亭山县柳条街西头有一户贩盐的人家姓霍,霍郎君在外行商久未归家,家里只有一娘子两仆从,娘子姓胡,仆从是一对刘姓兄弟,你去了之后将此物给他们看,以后你便是那家的霍郎君了。”
看着石菩贴身拿出来的铜牌,胡好女如何不知道这本是石菩为自己准备的退路?
他并未拿那铜牌,只笑说:“阿菩,我走了,你该如何?早就说好了你我宫中作伴,哪有你要将我一人推出去的道理?”
石菩眉头紧锁,看了一眼滴漏,他急声道:“如今情势危机,只怕倾天之祸就在眼前,我在七皇子身边伺候这许多年,早就身在局中,你何必也陷进来?”
“倾天之祸?”
胡好女眸光轻动,握着石菩的手微微用力:“什么倾天之祸?你在圣人身旁伺候,怎会惹出祸事来?可是你背着圣人做了何事?你分说与我,我同你一同想法子才是,怎能让我一人一走了之?”
“并非是我……”
石菩看着胡好女,又想起那日在上阳宫中,他为了救七皇子受了伤,匍匐在地连口水都不得,一条贱命悬于一线,是胡好女要救他。
是胡好女孤零零一个人从叛军那换了药来救了他。
他看见了胡好女衣袍后摆和袴上的血,可胡好女一字未说,他石菩父母见弃,兄弟离散,主家寡恩,唯有胡好女待他一片真心。
父母慈爱、兄弟相亲、姐妹相护,甚至夫妻相携,如是种种人世恩义,他皆将之印在了胡好女这个名字卑弱可笑却有一副英朗相貌的太监身上。
“阿女,圣人命我找人刺杀定远公。”
十年来,石菩第一次将圣人私下吩咐自己的事告诉了旁人。
……
派去定远公处“借剑”的,是姜清玄安插在紫微宫内的亲信,龙泉剑入宫之前,藏在剑鞘里的两张帛书已经落在了姜清玄的手中。
轻轻薄薄的两张帛书,上面加起来也不过二三百字,姜清玄却足足看了一个时辰。
看完之后,他将帛书放在了姜新雪的灵位之前。
那之后的一整日,他都没有下棋。
听说圣人要他指派寒门出身的官吏往定远军如今所占的七州,姜清玄坐在书房中,拈起了一枚白子。
一枚,两枚,三枚……二十一枚白子罗布棋盘之上,姜清玄取下四枚棋子,换上了黑子。
一州刺史,州学博士,录事参军,七州二十一名州官的名册,尚书令姜清玄一夜就拟好了。
朝堂之上,他将名册读出,可谓是满殿哗然。
二十一人中竟然有十七人都是寒门在朝的能吏,另外四人也出身清贵不与其他世家同流。
之前世家七个人被派到七州为官,不光被定远公横加阻挠,甚至还都辞了官!
尚书令将自己的爱徒臂膀都拍了出去,这哪里是选派州官,分明是在自掘寒门于朝堂的根基!
听见自己的六年前考了科举第二名的儿子被派到晋州做州学博士,太常寺卿崔大惊失色,却见一贯仙风道骨的尚书令面无表情看着朝上众人。
“这二十一人皆是名满东都的才俊、能吏,若是定远公还觉得他们不配在七州为官,老夫便只能自请往同州任刺史了,到时,六部主官,各寺主官,还有中书省、门下省各位侍郎,便与老夫同去罢。”
听姜清玄这么说,崔越发茫然起来,尚书令说的可是气话?
可若这话是真的,那、那岂不是将整个朝廷都搬到了定远公手中?
尚书令绝非此意吧!
尚书令绝非此意吧?
正在朝堂骚动之时,鸿胪寺卿出列道:“南吴欲派使臣北上,接待之事是否依循旧例?”
“南吴使臣?那南吴国主派了何人来大梁?”
听姜清玄这般问,鸿胪寺卿躬身道:“仅派了一人,姓谢,名引之,据说是依其师智晖大师生前遗愿,来大梁皇寺抄录经书。南吴国主应允此事,赐其双旌节,还特意写了国书。”
南朝重佛,这些年佛论广播,连大梁权贵亦有不少信奉之人,听说智晖大师的名号,便有人连声道:
“智晖大师名满天下,此事我等不好推拒。”
亦有人附和:“抄录佛经本是善举,我大梁宽仁,使佛经南渡,此事传开,佛家信众也会感怀在心,为圣人祈福。”
听朝臣们皆如此说,姜清玄点了点头:
“好,此事依循旧例便是,至于谢引之入皇寺抄录经书一事,我会报与皇后娘娘。”
而此时,运河之上一舟从南逆流而上,晨光中水汽渐淡,前面便是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