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横把信寄出去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从东都来的信,打开一看,他一口老血几乎喷出来。
圣人在神都苑设下筵席庆功,席间突然死了一个妃嫔,忙乱之时定远公世子似是落水,圣人封了神都苑整整十日将北海与十六渠掏尽都未找到世子,如今仍是生死不明。
在赵家父子治下混了这几十年,纵使再如何春秋笔法,他陈伯横如何读不出这事间脉络?
为何定远公世子一出事,那死去的妃嫔一事就不再查了?不过是因为“凶手”死了,那些准备妥当的“证据”都派不上用场罢了!
名为庆功,却想陷害定远公世子逼定远公低头,甚至不惜自己枕边人的性命,那定远公世子未尝不是自知中了圈套才投水自尽,为的不过是不要牵累自己姑母!
赵启恩堂堂一国之君,旁人在外征战,不论是何图谋,终究是奉了你的旨意,保了你大梁臣民,以这般鬼蜮手段陷害臣下何等龌龊可笑?!卫氏满门忠烈,卫泫、卫铮之死,还有那申荣作乱可做遮掩,如今仅剩一点血脉却死在这等谋害之中,他赵启恩有何面目再坐在龙椅上?
再看赵启恒因心急定远公世子而持刃犯上,被幽禁于上阳宫里,陈伯横不禁叹了口气,没有贬为庶人,这事在朝堂上就有回旋之余地。
将信放在案上,陈伯横以手掩面,他昨日刚为难了姜假仙儿的外孙女一通,今日如何再与她说卫家男丁断绝之事?
姜假仙儿啊姜假仙儿,隔了这十几年,你竟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思及此处,陈伯横不禁一阵心灰。
他昨日说卫蔷所走的路是天下最难之路,如今的大梁走的却是绝路!
就算没有卫蔷,待各处乱起,朝廷将银钱流水一般送给各处节度使,经年累月,何尝不会再有一场前唐安史之乱?
那些人倒是循旧规、遵三纲,想做天下之主,喊着父子君臣夫妻,也不过是又一个赵梁罢了,起于乱世,亡于乱世,百姓流离,天下倾颓。
他陈伯横竟还觉那卫家女儿该循这样的路走?
他凭什么?
手扶着桌案,陈伯横又想起那日,干宁十三年的秋日,他从徐州回长安述职,一路奔驰到了洛阳。
刚左迁到洛阳的姜清玄闭门不见。
他在门外大喊已经联合了几十人要一同弹劾申荣。
重新上了黑漆的大门打开,四年未见头发就已半白姜清玄看着他,道:“多谢陈刺史费心,尔等世家寒门之争,倒不必在我亲女之死一事上做文章,匪类凶狠,小女命苦,实在当不得这般惊动朝堂。”
他气急:“姜白衣,阿雪之死我亦心痛,你何必与我这般假模假样?”
姜清玄擡头看他,一双眼再不复从前闲适清淡。
陈伯横只听姜清玄一字一句道::“陈刺史,杀我女儿之人不是申荣。”
黑色木门缓缓关上。
那之后世事变幻,风高浪急,待陈伯横终于挣扎出来,他们二人已经同列朝堂。
一个是寒门魁首,皇后外祖,弟子盈朝,圣人依仗。
一个是世家翘楚,陈氏之主,故旧如织,一呼百应。
朝堂上并列而立,比从前下棋时靠得还近,却再无话可说。
是谁杀人,他陈伯横真的不知道吗?
还是为了那纲常,为了自家安稳,他只能不知道?
他从前不知道,如今不知道,下一个死的又是谁?!
陈仲桥从外面替大兄买了棋盘糖画回来,只见自己的大兄站在窗前,面如金纸。
“大兄!”
陈伯横恍若未闻,胸口一痛,他喉中腥气翻滚,便再无知觉。
急急冲进屋里,看着鲜血从大兄的口中喷到信纸上,陈仲桥连忙扶住他,手里的糖画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
“天气燥热,陈相急怒攻心,一时间血不归经,才有吐血之症,另外陈相的肠胃不好,来同州之后饮食放纵了些,他也将近耳顺之年,元帅别总请他吃大鱼大肉了!”
穿着白色衣袍的女子将开好的药方拿在手里,又对卫蔷道:
“元帅最近也该换药了,张管事上次来信还问,是她来同州还是您回去?”
卫蔷摆摆手道:“我这每日好吃好睡,哪用这般兴师动众?等我下次回去再看也不迟。”
女子低下头道:“那我回信之时就按照元帅说的写了,也不知张管事会不会去找越管事。”
卫蔷拿着带血信纸的手轻轻一动,不由笑着道:“越管事如今统管北疆诸事劳累不堪,这种事哪用告诉她?”
女子却未应下,只道:“卑职去抓药了。”
一直看她走了,卫蔷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有病之人见到这些医者心中总是发虚的。
转身见陈伯横躺在床上声息微弱,她对陈仲桥到:“陈大人不必担心,瑾瑜是在北疆承影部摔打出来的,没那么容易死,待陈相醒了,此事我与他说。”
陈仲桥眼眶翻红,大兄与他同母,两兄弟之间隔了三个姐姐,说是兄弟,大兄待他与父亲也不差什么了,见一贯康健的大兄倒下去,陈仲桥如今想起心中也是一阵后怕。
“朝中将告知一事推到了我大兄头上,国公大人只怕也以为我大兄是因此事生满腔忧愤吧?”
卫蔷摇摇头:“陈相心胸宽广,定不会如此,只怕觉我有借口发兵东向,才有忧思。”
陈仲桥苦笑:“国公大人,我大兄也没那般忠于大梁。”
卫蔷:“……”
看着卫蔷手里带着血的信,陈仲桥道:“元帅可知,我是在何处遇到了我内子?”
陈仲桥的内人就是崔瑶,这两人成亲的时候自己只怕路都没走稳,又哪里能知道?
却听陈仲桥道:“我与内子相遇,是在姜府,正是国公外祖府上。”
卫蔷瞪大了眼睛。
“内子……阿瑶是国公阿娘的密友,当年我大兄带我去姜府看玉兰,正巧国公阿娘归门,也唤了阿瑶去姜府赏花。”
陈相与外祖竟是旧友?
卫蔷着实想不到。
“陈大人的意思,陈相是为我外族失了曾外孙而急怒至此?”
陈仲桥未说是或不是,只深深行了一礼。
卫蔷又将手中信看了一遍,忽然道:“难怪。”
陈仲桥擡起头,只见定远公面露浅笑,缓缓道:“难怪我外祖要我将陈相扣住,不得回东都,这许多年,还是他第一次求我。”
……
上阳宫深处,一豆灯火荧荧,上阳宫副总管胡好女提着灯在前,身后跟着一戴着帷帽之人。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深深树影,终于到了东北角的冷宫门外。
门外站着两守门的太监,一见是胡好女连忙低下头,也不询问跟在胡好女身后的是谁,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胡好女笑了笑,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废后申氏仍是被铁链绑在两代皇帝为她准备的棺材上,听见门口响动,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点微光。
“皇后娘娘,圣人派人来问你话了。”
“圣人?”伴随着铁链的响动声,干哑至极的嗓音幽幽响起,“赵启恩那贱种,也配被称圣人?”
胡好女笑而不语。
申氏吃力地转头看向另一个人。
“你是赵启恩派来的?”
那人没说话。
胡好女笑着说:“皇后娘娘,此人是大德殿的奉窗宫女,不会说话。”
“大德殿?”
申氏大口喘着气:“你到近前来。”
待那人擡脚走过来,申氏深吸了一口气:“你身上怎没龙涎之香?”
胡好女在一旁道:“皇后娘娘久在上阳宫,不知道范阳郡王生了气短之症,闻不得香气。”
申氏冷笑一声:“气喘之症?分明是中了毒!”
说了这一句,申氏就不肯再说,反道:“赵启恩不来见我,你们就别想从我口中得了消息!”
“既然皇后娘娘不想说,奴婢便带人走了。”胡好女提起挂在墙上的灯,柔声说道,“只怕奴婢下次来的时候,范阳郡王已经去陪圣人了。”
“你等等!”申氏的声音尖利可怕,“赵启恩已经不行了?”
提着灯的胡好女站在原地,又是笑着不说话。
“不应该啊!那毒不至于这般快就要了他的命。”
胡好女将灯挂回原处,低声道:“奴婢先退下了,娘娘有想说的,只管与这人说吧。”
他退出殿门外,擡头看了一眼院中的树,缓缓露出了笑。
殿内,那戴着帷帽的人仿佛只有一道黑色的影。
申氏拧着脖子看着她,低声道:“你回去告诉那贱种,申荣藏的金子,他的解药,我都可以告诉他,只有一个条件,卫茵、卫茵那个毒妇,我要她、碎尸万段!”
一说起“卫茵”二字,申氏面露癫狂之色:“毒妇!毒妇!世间怎有这般毒妇!?毒妇!”
说着,申氏裂开嘴,仿佛是笑了:“卫家女,贵不可言,哈哈哈哈,什么贵不可言!圣人信了又如何?卫泫死了,那卫家女就只能嫁给一个痨病鬼!我以为这便无事了,可天下男人竟然都信,哈哈,申荣信了,申叙信了,承儿也信了……荒唐,荒唐!她该死!卫茵该死!卫家女都该死!你回去告诉赵启恩,只要卫家女都死了,我什么都告诉他,我什么都告诉他!我还有圣人给申荣的密信,卫家,是圣人要除的!哈哈哈哈,申荣把那些信就藏在了卫泫的龙泉剑里!圣人赐给卫泫的龙泉剑里!”
月影西斜。
胡好女倚在门上打盹,听见脚步声,他猛然惊醒,只见那戴着帷帽的人站在自己身前。
慌忙低下头,胡好女引着那人走出冷宫,二人一路绕到上阳宫东侧门处,胡好女道:
“恭送姑姑。”
那人却未动。
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放在胡好女的手中,那人才终于转身离去。
胡好女目送那人离开,小心关上门,看着手里的药瓶,他打开轻嗅了一下,笑着自语:“看来我也快走了。”
出了宫门,上了一辆马车,那人靠在车篷上,缓缓出了一口气。
黑暗中,她摘下帷帽。
马车轻晃,车帘掀开一条缝,让月光溜了进来,映在那人的脸上。
那人生得杏眸樱唇,肤色如雪。
正是当朝皇后卫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