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糖圆子做起来说难也不难,只是糖和猪油两样材料都要费些功夫,将胡麻碾碎之后混着糖与猪油做馅儿,在外面层层裹上江米粉,煮出来之后白白胖胖,隐约透着馅的本色。
崔瑶好吃粳米江米之类,也从来好这等精细甜点,来了北疆之后才算是放下。
实在没想到卫蔷也会做这样又是雪糖又是猪油,还要用江米粉的甜点。
倒不是说阿蔷不可以吃,只是……这可是俭省到连块糖也要分给了童学孩子的北疆之主,又不是个爱吃甜的,怎么还在这一日精细讲究起来?
她不仅要吃,甚至还会自己亲自去做。
装了糯米粉的木盒颇重,猪油裹着胡麻雪糖一并凝成了块儿,随着卫蔷端着木盒晃来晃去的动作而周转不休,沾了越来越多的糯米粉在上面,过了片刻,卫蔷停下来,一旁的卫雨歌连忙往已经初初成型了的胡麻糖圆子上洒水。
崔瑶站在一旁,笑着对卫清歌说:“这活儿也就你们这些力气大的做得来,要我端着晃这般久,不用吃什么糖圆子,先在床上躺两日。”
“也有那种竹藤做的,比这木盒轻快一些,只是家主力气大,用寻常轻便的容易晃飞。”
听见卫清歌这么说,崔瑶差点笑出声来。
“这难不成还是为了让阿蔷晃圆子特制的?”
卫清歌看了一眼被一群人围着看热闹的自家家主,吐了下舌头说:“倒也不是,那木盒平日是用来端文书的。”
崔瑶终于忍不住真的笑了出来。
笑完了,她扶着卫清歌的肩膀说:“这胡麻糖圆子到底是要多好吃?让阿蔷自己也愿意动手?”
卫清歌摇了摇头:“不是元帅爱吃,是顾师喜欢这个。”
崔瑶神色一顿,她在洛阳时候就听卫蔷说过那个叫顾予歌的女子,来了北疆她才知道这顾予歌是何等心思百出又智谋多端的小娘子。
也是与阿茵一般,无声无息死在了长安的小娘子。
卫清歌轻声说:“我也是听燕歌说的,顾师曾经写了两页只,说这胡麻糖圆子如何好吃,还取个名字叫元宵,从前元帅有匹白马,屁股有些圆,就被顾师起名叫元宵,前一年那马没了,第二年顾师也没了。”
崔瑶不由得深深一叹。
她失去了亦师亦友的阿姜,便年年做些蜜果。
阿蔷失去了亦师亦友的阿顾,每年也转些胡麻糖圆子出来。
年年岁岁,阿蔷与她一般,将点滴挂念之情放在了这些细微的甜里。
圆子晃得差不多只待下锅去煮,卫蔷甩了甩臂膀看向小姑娘们扎的紫姑。
用的不过是稭秆和稻草,却将人的身型做得有模有样,不仅穿上了裙子,头上还有义髻,从后面看,还真有几分像个年轻女子,正面脸上还贴了一张美人面,只看脸是有些好看,可稻草人头上生了张明眸朱唇的脸也着实有些吓人。
这样被精心打扮过的紫姑放在了厕房旁的小道,一群小姑娘都围过去许愿,一个个一本正经,仿佛小小的身子里有莫大的心事。
卫蔷低下头,看见有个裴盈像模像样地闭着眼,双手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仿佛都很对,可是……这不是在拜紫姑吗?
“阿盈,你是不是站错地方了?”
卫蔷问正对着自己“祭拜”的裴盈。
小姑娘擡起头,摇了摇小脑袋。
“我没有站错,元帅……我拜一拜您,您能不能让我阿父平安回来?”
说着说着,小姑娘圆滚滚的眼睛已经红了。
想起在西北的裴道真,卫蔷轻轻拉住裴盈的手,擡手从袖中掏出帕子去给她擦眼:“阿盈,你放心,你阿父在夏州要做大事,我还派了五千精兵去保护他,他定然能平安回来。”
赵启悠和裴从越拎着东西进了院中,就看见卫蔷蹲在地上在安慰裴盈,脸上有些无奈,还带着浅浅的笑。
拳头瞬间攥紧又松开,赵启悠让自己的脸上露出了坦率的笑脸:“早知定远公在,本王就早些来了。”
崔瑶笑着说:“元帅,昨日阿七就传信来说今日要来看望妹妹,临江郡王是来看我的。”
裴从越确实是来看妹妹的,阿父阿娘都不在眼前,他自然要担起当大兄的责任,不仅带了一身新衣,一对巧手大娘以棉做得绒花,还有一只纸糊的兔子灯。
卫蔷连忙对小姑娘说:“阿盈快看,你大兄拿了一只小兔子来。”
看见那盏灯,裴盈瞪着眼抽泣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卫蔷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站起身笑着对裴从越说:“我本想请你们一起过节,没想到先被这些小姑娘给劫来了。”
一双眼端详了自己的妹妹,裴从越郑重行礼道:“我这兄长虚长几岁,不能照顾妹妹,劳烦元帅与崔教授费心了。”
“阿盈乖巧懂事,从来不让人费心,哪用阿七你这般行礼。”
赵启悠也在一旁说:“裴七,你可别把你妹妹还当个孩子,她如今是北疆的官身,说不定来日也能镇守一方,又或者如那博望侯一般持节远行,岂不是光耀门楣之事?”
“持节远行?”崔瑶看看素来少言的小姑娘,怎么也想不出她如何会是个女张骞,还是笑着说,“若真有这一日,阿盈定是会青史留名,到时还要记一笔,同光八年正月十五上元节,举着一柄小兔儿灯哭肿了眼睛。”
小姑娘空着的那只手用力擦了擦脸,勉强说:“没哭。”
她哥哥在一旁看着,忍了忍,还是笑出了声。
好吧,这方是亲大兄的模样。
卫蔷对两个还未及冠的年轻人说:“正好煮了些胡麻糖圆子,郡王要是不嫌弃就一起吃一些,一会儿我还得出城一趟,今日这些姑娘要去街上观灯,阿七,你与清歌和雨歌,还有一会儿来的新歌一并护送她们。”
“是,元帅!”
她又看向赵启悠,笑了下,说道:“郡王今日若是无事,晚上与我一起去军营看看?”
赵启悠自然是愿意的。
胡麻糖圆子外皮糯口弹牙又有两分嚼劲,香甜至极流淌而出,烫得人五官乱飞也不肯张开嘴透出半分香甜。
卫蔷到底是不爱吃甜的,吃了六七个就啃起了胡饼,一群小娘子们却喜欢得不得了,连着崔瑶都多添了几颗,要不是念着江米不好克化,只怕满满三陶锅都不够她们吃的。
吃过了这一顿,天色也开始暗了下来。
卫蔷牵了匹马准备出城。
崔瑶知道她怕是要去军营中过夜,非让她将雨歌一并带去,还特意让人去元帅府取了裘衣让她穿上。
坐在马上缓缓往城外走去,看着各色灯笼已经都挂了出来,卫蔷笑着说:“麟州荒僻,郡王待了这几日,可觉得烦闷?”
“不会不会。”同样骑着马的赵启悠连声道,“我在东都也多是呆在王府里,最多去神都苑或者宫里,还真没见过百姓都是如何度日的,这次来了麟州,着实是大开眼界。”
“麟州可称不上让郡王大开眼界,不过是一些百姓艰难度日罢了。”
有挂灯的人不小心失了手,要挂上屋檐的灯从木杆头上落了下来,卫蔷伸手接住,递回给了挂灯人。
那人惊喜万分,大声说:“多谢元帅!”
卫蔷对他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赵启悠在一旁静静看着,忍不住问卫蔷:“刚刚那人从前也是定远军吗?”
“定远军?”卫蔷愣了一下,笑着说,“应该不是,他身上并无残疾,应该不是定远军退下来的老兵。”
赵启悠一怔,看着那些粗陋的花灯,他说道:“前日我见了一位卖豆腐的宋嫂,她说她从前是定远军。”
“卖豆腐的宋嫂?是不是住在安宁街?我知道,她从前是承影部的大队长,分管百余人,后来被蛮人一箭射穿了肺,好歹捡回了一条命,也不能再当兵了,就收养了一个女儿,种种地,卖卖豆腐,闲着的时候前在麟州府兵当训官。”
赵启悠瞪大了眼。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说了一个人,卫蔷竟然真的知道,不仅知道,还将她的过往与如今说得一清二楚。
看看他的神情卫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像她这般做到大队长还活到如今的,整个北疆不超过五十个。”
“我在麟州以‘卫二’之名起事,一年不到麾下就有一万多人,到如今,那一万人只剩两千,有些人是被蛮族杀的,有些人死于无粮无衣,也有些人是被我杀的。”
所谓的百战不败是假,尸山垒功是真。
卫蔷看向远方,卫莺歌所率泰阿部上万将士的驻扎之地已经近在眼前。
驻地外早有人守着,见卫蔷来了,发出一声长啸,仿佛狼嚎一般。
这是定远军从前的传信方式,如今还会的人,多半是用来顽笑取乐的。
那人嚎完了就乐颠颠往卫蔷面前跑,身后突然有人纵马而过,还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让你报信元帅何时来,你倒好,元帅来了你居然说‘敌袭’?”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泰阿部驻地已经燃起了高高的篝火,篝火旁边杵着一圈儿的羊。
看出来是手中有了钱,连羊都敢一次烤五十只。
卫蔷笑着对卫莺歌说:“我还真是来对了,这么多的羊肉,大概能混个饱肚。”
卫莺歌绷着一张小脸道:“元帅不要拿我们打趣,您若是愿意就天天住在我们营中,想吃什么尽管说。”
听听,这是何等的大方。
卫蔷哈哈一笑:“吃什么倒是无所谓,你们这些人的搏击之术一会儿可要给我好好看看,若是输得难看,今日的羊肉可就没了。”
一听要比武,泰阿部旗下欢欣鼓舞。
赵启悠在一旁看着,又忍不住看到了卫蔷的身上。
他小心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又重新抓住了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