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惊河带着裴道真到了夏州统万城内的将军府,就听说拓跋部首领拓跋践正带着羌人八部首领要向西北军讨个说法。
一听此事,薛惊河挑眉一笑就要进去找那些羌人“聊聊”,被裴道真拦住了。
“明德将军不必担忧,大将军经略西北十数载,此事定能应对。”
薛惊河冷笑一声:“装模做样之人到了今日总算有了扬眉吐气的时候,我还真想看看那副嘴脸。”
传信之人也低声劝:“大将军吩咐了,招待裴侍郎一事交给了将军,将军……”
“我知道。”薛惊河抱着手中铁盔,引着裴道真往客院去。
在马上时裴道真只觉得明德将军身材高大,肩宽臂长,到了此刻两人并行,他才察觉对方竟比他足高了一截,披甲快行着实是威风凛凛,天生将才。
这还是身上有伤的样子。
“到处都传说裴大人被卫二排挤,我看护送裴大人的人倒都是卫二手中的精兵……裴大人在统万城只管好好歇息,统万城冬天白雪覆白城,初一看还是挺好看的。”
裴道真还是笑:“多谢明德将军,我这人在东都呆了太久,出来之后只觉到处都是从前未见过的景色,山河秀美,人文新物,无处不在。”
听了这话,薛惊河笑了:“裴大人要是从北疆来了夏州长见识,只怕是要失望,卫二弄出来的东西,别处可见不着。”
目送那薛惊河离开,裴道真不由得一捋胡须:“这薛惊河每次提起元帅都有两分亲昵之意,莫不是从前有些过往交情?”
泰阿部跟着裴道真出来的领头之人是一青衣汉子,与裴道真也是在丰州时的就相识,听了此言,那汉子笑着说:
“裴大人,旁人有什么意思我们不必去管,只看元帅是什么意思也就够了。”
这话说得对,裴道真点点头:“元帅是天下间一等的人物,什么样的人配不上?纵使再来百十个有意之人也是应当。”
又看看客院陈设,裴道真摸了一把案上铺的织锦说道:“此地从前应是给传旨的天使住的,西域的宝石,乌护的金器……大将军在朝中人缘极好,想来就是这般堆出来的。”
说完,他叹了一声:“对敌勇猛又如何?转过身来还要对从东都来的文臣极尽奉承之事。这么一对照,元帅给军事信件往来设通路,倒是让一众将士能安心。”
与朝中重文轻武不同,北疆军民两线并行,直管在卫蔷手中,又有“参军者荣”的铁律,裴道真在北疆数月,见了不少军士,只觉他们个个面色刚毅,英姿勃发,北疆百姓对从军一事也是极为推崇,这样养出来的兵底子里就与旁处不同。
“崔队长,我心中有一问,你在北疆看见文官,心中作何感想?”
那穿着青衣的泰阿部队长生得粗犷,却绝非莽撞无脑之人,他一想便知道了裴道真问的是什么。
“裴大人,我从前是晋军。”
裴道真猛地擡起头:“崔队长从前是保宁公……”
崔铁山点点道:“对,我十五岁就从了军,当初太原城破一战,我才十七。”
“没想到同行多日的竟是太原故人。”同样参与过太原一战的裴道真连忙让座,崔铁山还是坚持站着。
“裴大人不必与我客气,我站惯了,坐着与人说话反倒不自在。您想问的不过是在北疆从军与旁处的不同,真说起来,当兵吃饷,跟了谁不过是混口饭吃,我刚入晋军的时候,什长就是这般与我说的,可后来太原城破,蛮族一冲进来,转眼间我们一伍五十人只剩了几个,什长拉着我往城里逃命,可又能逃到哪去呢?
“什长被蛮族用刀挑了,我趴在城外死人堆里,等到半夜就没命地往北跑,跑了一天一夜遇到人很多人往东去,我跟着他们走,不知不觉就到了镇州,义武节度使派了人在路上守着,凡是见了如我这般的逃兵就抓了,节度使把重兵陈列定州,在镇州只有一千府兵,再加我们几百逃兵,镇州此事每日让我们在城外看蛮族来了没有,偶尔来些蛮人,三五百人之数,都能吓整座城都在抖……裴大人,蛮族退了,他们竟然还要治我们的罪,可太原城破,是我们这些当兵吃饷的人让它破的吗?”
崔铁山环顾四周,目光划过那些西域的宝石、乌护的金器。
他笑了笑:“薛将军要给天使送礼,这些钱又是从哪里出的呢?不过是羌人的马,兵士的饷,汉民的民脂民膏,他在西北十几年,可没打过几次仗却在统万城里有这般府邸,我家元帅百战称雄,统御十几州,住的又是什么地方。今日见的小薛将军已经是在我在北疆之外见到的难得之才,您觉得他与我们泰阿将军相比又如何?小薛将军忠肝义胆,他做到明德将军是累功五百敌首,谁都要夸一句少年英才。可之前我们泰阿将军带两千人杀到绥州城下,杀敌何止千人,泰阿将军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要是在别处,早成天下名将,在北疆,却只是寻常,这便是最不寻常之处。”
裴道真不由默然,他突然惊觉,自己在北疆举目所见,几乎都称得上是豪杰人物,无人不杀敌,无人不流血,却非为了粮饷,只是为了自己和北疆。
因出身和身份,自己对薛惊河还有几分谦让,对卫莺歌可着实只敬其端方有度,未敬其功。
可她身后的功勋……本该天下敬之。
不求财物,不求扬名,北疆的将士们所作所为仿佛就只因是北疆的人。
北疆的,人。
崔铁山最后说道:
“裴大人,遇到我家元帅之前,我还没见过不为财当兵之人,遇到我家元帅之后,我才知道,我竟然也可成了这般人,说来也怪,成这等人之后我豁然开朗,从前遇到百姓都是心中不耐,如今看见送菜的老妪老翁也想帮手。”
说完,他又笑了,有泰阿部之人走了进来,他迎上去问了两句,转身对裴道真说道:
“裴大人,萧卓曲与羌人已经接上头了。”
萧卓曲就是被卫蔷派来“刺杀”裴道真之人,他带着六个人提前三日到了北疆,先见到了霄汉阁的西北管事林琉璃。
林琉璃带他去见了几个蛮人,这几个蛮人就是耶律释鲁之前派来与羌人商量买马之事的。
定远军往西调度军队的事被故意传到了夏州,这些蛮人立刻坐不住了,赶着要回部落通报消息。
林琉璃带着霄汉阁之人早就盯紧了他们,在他们的回程的路上就与鱼肠部众人将他们全数拦截了下来。
从这些人身上,萧卓曲拿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听到有蛮族找上门的时候,拓跋部首领拓跋践颇为惊诧。
“蛮族东边失了营州,来西边找我们能做什么?”
有心不见,又怕这些蛮族又惹出祸事,拓跋践派了自己的儿子去见那几个蛮人,没想到那几个蛮人还嚣张得很,说有一件大事只能与他说。
“你们说的大事,就是要刺杀裴道真?”
拓跋践只想笑,那裴道真被封了个丰州副都护,到了北疆许久都没有什么被安排什么实事,这等人物真死了,对北疆来说也绝不会伤筋动骨。
不过一闲人。
见拓跋践不以为意,那穿着回鹘人羊皮衣的蛮族立刻站了起来:
“你们这些被圈养起来的羊竟然不知道汉人的皇帝想杀了那个女人吗?”
拓跋践看着面前的蛮族年轻人:“我们是圈养起来的羊,你们不过是被驱逐的鬣狗,还是缩在东北的山林里不知怎么过冬的丧家之犬,你们想要借了梁国皇帝的刀去杀北疆之主,何其可笑?甚至不用走出统万城,只要那个裴道真死在了这里,薛重就会立刻栽到我们羌人头上。”
如今的局面正利于己方,拓跋践可不想再蹚进蛮人的浑水之中。
换言之,能驰骋于草原的蛮族才能被他拓跋践放在眼里,又是内讧又是失了营州,这样的蛮族还不配让他费心。
说完,拓跋践就站了起来,转身要出去。
“哼!”在他身后,蛮族汉子冷冷一笑。
“咄!”一支小箭从拓跋践的身边擦过,径直钉进了他面前的墙上。
拓跋践猛地停住脚步。
他身后的人已经拔刀指着几个蛮人。
那个蛮人哈哈大笑:“拓跋首领,北疆的弩吓坏你们这群羊了!”
弩?
拓跋践弯下腰,四指用力也没拔下那小箭,他身边一年轻人立刻走过来废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小箭拔了下来。
整箭都是精钢打造,握在手中本该是沉甸甸的,却又有些轻盈。
那机括不知是如何构造,射出来时又快又猛,实在是暗杀的利器。
拓跋践转过身来,看向那个跋扈的蛮族年轻人。
“你想用这个杀裴道真?”
那年轻人大笑,把玩着手中的小弩说道:“拓跋首领,你想用这个杀薛大将军吗?”
“定远公暗杀裴道真的时候误杀了大将军薛重?”
听他这么说,拓跋践也笑了。
看着那支小箭,穿着白色布袍的男人皱着眉头说道:“此物确实精妙,让我想起一架西蜀名匠为南吴一个废人打造的弩,这箭用的钢着实难得,只怕找遍巴蜀也难寻到,至于我们南吴……”
男人缓缓摇头又道:“这精钢所织的箭是重量异常,内里只怕是空的,除了北疆,别处只怕也造不出来。不知此物从何而来?”
听了这话,拓跋昌立刻将小箭收了起来说道:“沈先生见多识广,竟然也不知此物来历?”
“在下着实不知,巴蜀,南吴,大梁……我皆去过,竟然从未听说过此等利器。”
他如此说,拓跋昌越发信了这是北疆所出、不为世人所知之物,又转而道:“沈郎君,我来找你,还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何事?”
拓跋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这有没有好用的毒?”
姓沈的男人低着头微微一笑。
定远公拿到了他的箭,至今也不过半年,竟然就能仿制的青出于蓝,拓跋部拿到这东西想做的要么是栽赃要么是暗杀,裴道真刚来西北,拓跋部就有异动,想来也与那裴道真有关。
还想跟自己要毒,是唯恐裴道真不死?
北疆的弩,南吴的毒……这些羌人若是什么都不想沾,只怕动手的也是旁人。
男人轻声说:“毒我自然是有的,可是阿昌,你们要毒做什么?”
这屋中热得一如往昔,拓跋昌喝了口自己水袋中的水,说道:
“沈先生,我们这来了几只不通人话的狗,如今正是与薛家争锋的时候,我们只想暗地里解决了他们。”
男人似乎是信了。
待拓跋昌走了,热意翻滚的屋内,男人从榻上下来,打开窗,看向了远处。
“不通人话的狗……裴道真,薛重,拓跋……”
心中默念着,他忽然一笑。
“定远公,我避你锋芒一路避到了西北之地,此地怎么有了你那刮来的风?”
他将一摞书放在了窗前,又将窗关上。
深夜,有人小心扫着雪到了他的面前。
“首领,今日拓跋部来了些蛮人,拓跋部起初有些怠慢,后来却设宴招待,这些蛮人住的极深,轻易不出门,和上一批来西北的蛮人大为不同。”
蛮人。
男人笑着说:“我知道了,孙棋死了吗?”
“首领放心,孙棋已经畏罪自尽。”
孙棋就是那个站出来说自己用羌人的弓杀人的守门文官,他本是南吴派来的探子,没想到他在这西北荒僻竟另外成了家,生了叛出之意,男人来了西北立刻察觉了他的所想,以他妻子性命逼他去死。
“嗯……他那妻子……”
“孙棋之妻在家中已经数日没有吃喝,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男人站在关了灯的屋中,看着炉火明灭,笑着说:“不错,他们既然夫妻情深,也该同生共死,这般饿死,也算体面。”
待那人走了,男人缓缓转身,看向屋内。
“蛮人带来了北疆的弩,羌人要用南吴的毒,说到底,他们是要借梁国的刀,又或者是,砍梁国几刀。”
想通了各方所想,男人慢慢坐在炉火前。
“若是北疆的弩杀了薛重,定远公,你可敢南下自辩?还是……干脆反了他大梁?”
说话时,他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把小弩,若是卫蔷见了,只怕能立刻认出来,这正是她在东都得到的那支箭所配的弩。
……
“大梁还需要反么?”卫蔷反问坐在自己面前的老者。
老人年有六十上下,须发半百,精神却极好,只是似乎有些畏冷,斜靠在炉火旁的木椅上。
“元帅你可不要欺老朽,不管顾小友到底与你说过些什么,老朽可还记得你是想‘挥刀一指万军从,低眉叩玺问皇座’,怎么?如今是真没了这般心思?”
“问皇座?”低头在火炉上烤栗子的卫蔷笑了,“韦老,我当初想问问那赵曜为什么要杀了我全家,现在皇座上的人都换了。”
卫蔷称作“韦老”的人名为韦衍,二三十年之前也是天下闻名的名士,他出身京兆韦氏,半生逍遥未曾入仕,直到定远公遇难,蛮兵南下,他深见世间之苦,便骑马,想为北疆百姓做些什么。
那年他已经五十岁了,卫蔷见了他,只当他是个酸腐文人,又听说他只会做诗文,便只让他给孩子教识字,没想到这五十多岁的风流老头儿还很有些才干,那时越霓裳还未接手内政之事,林重华更是还远在南吴,韦衍算是卫蔷在北疆的第一位大管家,他看似不羁,行事却端方,甚是受北疆百姓爱戴。
后来的越霓裳、林重华等人也都曾受教于他。
七八年前,韦衍生了一场大病,便渐渐从总管、军师位置上退了下来,如今每旬去州学讲两日的书,算是安闲度日。
“韩氏谋反迟迟未灭,只怕其他人也会心动,元帅,我们就一直这般按兵不动,看着他们厮杀?”
“不。”有栗子被烤开了壳,卫蔷在掌心里翻来覆去颠着把壳去了,送到了韦衍的面前,她自己又拿起了一个,“我这定远公忠君报国,怎会坐视不理?我已经安排了一个文书,每日给我写一请战的奏本送往东都。”
“哈!元帅,若是东都不准……只怕那送信的马都够你心疼一年的。”说话时,老人笑着吃了栗子。
“东都自然会准。”卫蔷又烤了一把栗子,面上带着轻笑,“陆蔚同是两京世家之人,又手握太原,定然不会被重用,至于旁人,节度使们各有盘算,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还让韩家的兵堵着绛州,唯二能有办法剿灭叛军的,只有北疆和西北,偏偏西北羌人又乱起来了,那就只有我们能用。”
“等等。”韦衍突然叫住了卫蔷,“薛将军从北疆借去了五千精兵要伺机镇压拓跋氏,西北就算乱……”
“就算?”卫蔷看看盘中的松子,这还是她从平州带回来的,没想到韦老又拿出来招待她。
“韦老,薛重有了钱,又有兵,拓跋氏忍不了他,他也忍不了拓跋氏……我借了他兵,我也在那如柴薪堆一般的西北点了火。”
韦衍突然睁大了眼,看向面前的年轻女子。
“元帅,你给西北安排了羌人通蛮的戏码,难道不是要薛大将军趁机整治了拓跋氏?”
“蛮族都通了。”卫蔷擡起头,皱着眉,“韦老为何以为拓跋氏会束手就擒?他们又不是真的羊。”
韦衍坐在椅上,竟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了,卫蔷借兵给薛大将军,怎么他也以为定远公是为了平息事端?
这可是卫蔷!?
“元帅啊……”韦衍一叹,“下次您可别在老朽吃栗子的时候说这等大事了,老朽还想多活两年,好得见你一统天下的那一天。”
“好。”卫蔷点点头,“吃松子。”
薛重忙了几日,总算将将稳住了统万城里的羌人各部,这又想起了裴道真,请他赴自己与羌人八部之宴。
这也许是后世史书上永远说不清楚的一日。
因为,就连自认为是策划者的裴道真,在事后都说不出清楚这一日的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他不知道,这一日所发生的诸多事端,到底意味着什么。
首先,是薛重的酒中有毒,幸好酒液洒在了银筷上,他才逃过一劫。
薛重立时就让人围住了全场。
随后,有两支冷箭先后射向了裴道真和薛重,两箭都射偏了。
薛惊河当即去拿人,摘了那人帽子,大喊一声:“这不是羌人!”
羌人拓跋部首领当即拔刀杀向薛重,薛重奋起抵抗,前一刻还是宾主尽欢的筵席,立刻成了杀场。
裴道真被崔铁山护送着后撤。
这时,场中第三支箭再次射向薛重,薛重侥幸躲过,却被羌人趁机砍了一刀。
与此同时,五千精兵包围了统万城羌人聚居之地。
拓跋践侄孙拓跋昌带兵反抗。
战火从统万城中烧向四方。
灵州羌兵哗变。
薛重下手书令绥州城下的一万多精兵回防西北。
后方少了掣肘,叛军一鼓作气夺下了整个绛州,直逼晋州。
十二月十六日,叛军夺下晋州。
十二月二十日,叛军南下,剑指洛阳。
河阳节度、昭义节度出兵南下抵挡,皆未敌叛军。
同光七年的最后几日似乎格外的冷。
让人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个冬天结束,大梁失去了长安。
洛阳城下,五万禁军誓死守卫东都。
洛阳城中,圣人的执笔的手仿佛被冻伤了。
同光八年正月初一,镇国定远公被诏令南下出兵平叛。
接到圣旨的时候,卫蔷正在家中瘫着,这个冬天有些冷,她着凉了,又是发烧,又是咳痰,年都没有好好过。
“着令镇国定远公、北疆五地都统卫臻为洛阳防御使……”
“咳咳?”
烧得迷迷糊糊的定远公缩在床上,轻声说:
“圣人召卫臻,与我这定远公家大娘子卫蔷,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