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州最大的城名为柳城,前唐时曾为营州都督府和平卢节度使驻地,此地是连接高句丽、突厥、契丹、室韦、靺鞨、奚等东北各部的关键之地,也是辽西少有的可耕种之地,自安史之乱以来唐在辽西的戍卫一度崩溃,即使唐末帝一度想要在此地重振旗鼓,这打算最终也与李唐皇室一并猝死于烟尘。
唐之后最先占领营州的是匈奴余脉的奚族,奚族与蛮族一向交好,后蛮族日益强盛,奚族被迫分裂成两部,一部往西游牧在北疆以北的草原,一部东迁,柳城就落到了蛮族的手中,蛮族将此处变成了自己的供给之地,盐铁武器,肉菜粮食皆从此出,十多年前蛮族南下,又劫掠了无数的俘虏,其中一些也被送到了营州,要么种地,要么做工,每日受着鞭打奴役。
柳城破城是在深夜,没有什么叫阵,什么对峙,三万定远军出现在柳城下,柳城附近的蛮族斥候皆早被清理了干净。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柳城的城门碎开,无数定远军冲杀了进来。
此时,蛮族大部刚从睡梦中被惊醒。
柳城守将萧末叠也隶属叠剌部,也是曾与两代定远军都交过手的蛮族猛将,他手持铁骨朵从大帐冲出,就听见了柳城内的喊杀之声。
两下将一奔逃的汉奴打死在地,他以蛮语大喝道:“不要惊慌!我们冲杀出去!”
马匹受了惊吓,还在四处惊叫挣扎,萧末叠两次上马而不得,差点被自己的马踢飞出去。
“汉人到底用了什么妖术!”
在他说话时,又是一声巨响,这次的响声就在营帐外。
萧末叠眼见马已经被吓疯了,大喊道:“射箭!射箭杀敌,勇士们举盾跟我杀出去!”
营门洞开,萧末叠刚冲到营门处就见箭矢如雨射到他的身前。
萧末叠知道定远军箭阵的厉害,连忙躲到了盾兵的身后。
一支弩箭差点射到他的眼睛。
他骂到:“这些汉人一边说会与我们谈和一边来偷袭我们,啜里只你被他们骗了!”
又是一阵箭雨,萧末叠连声大喊:“合必赤(射手)在哪?射箭!射箭!”
蛮族的箭矢射出去,在黑暗中只听见了击中盾牌的声音,对面没有人惨叫,没有人说话。
萧末叠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惊慌,现在他的敌人到底是定远军还是一群厄钦勒格(鬼怪)?
“轰!”
“将军!营帐东面也被击破了!”
听到城中各种嘈杂之声,萧末叠心中一横,失了马,逃也是逃不脱的,不如死战到底,等到天亮,柳城周围的驻军定能发现此处不妥。
叠剌部对北疆并非毫无防备,耶律啜里只说服了不肯在内战中站队的哈凸轮和奚族塔钦部驻扎在营州南北,与柳城守望相助,他们加起来也足有三万多人马。
萧末叠心知汉人孤军深入撑不了多久,只要能联合两部与之对峙,就能等到叠剌部回援。
他用汉话大喊:“像苍蝇一样只敢躲在暗处,这就是你们汉人夸赞的定远军?”
对面突然传来了一个人的笑声:“萧末叠你敢说你爷爷是苍蝇?那你又是什么?苍蝇的不肖孙?”
“申屠休!?”
“唉~还记得你爷爷叫什么呐?”
伴随着申屠休不着调的笑声,又一阵箭雨冲向了蛮族的营地。
萧末叠一面让人缓缓后退,试图从两边夹击会冲进来的敌人,一面小声安排人射向申屠休声音传来之地,箭雨稍歇他又大声说:“申屠休,你这去捧了女人脚的小人,当年在幽州要不是你躲在了女人的裙子后面,我早把你切碎了喂狼!”
“果然是个鬼话连篇的不肖孙!在幽州要不是元帅有令,爷爷我早砍了你手脚,把你脑袋当马球。”
申屠休眺望着蛮族营帐,他这次的任务就是攻破这个有五千多蛮兵的营帐,还要掩护赤霄部救出蛮兵营一侧两千多汉奴营中的汉人,不能让他们成为蛮兵手中的人质。
听到有人低声告诉自己蛮族后缩了,他一摆手,道:“两面盾兵展开,包围式逼近,不要让他们冲出两翼。”
黑暗中,两翼的蛮兵与定远军最先短兵相接,厮杀声一起,申屠休一箭射中了蛮族兵阵中刚起的火把。
“巨阙部!随我上!”
在定远军大兵压上的时候,萧末叠也知道这不是光靠射箭就能抵挡的,举起双手的铁骨朵,他大吼了一声:“抢马!”
火光闪烁之间,萧末叠砸向了申屠休的马腿,申屠休的长槊抵住了他的铁骨朵。
在他们周围,定远军的骑兵冲破了蛮族的盾阵,藏在盾后,蛮兵的刀劈向定远军的战马,战马的前蹄高高撩起,踩踏向了蛮兵。
鲜血飞溅,杀声震天。
就在这时,一道火光伴随着尖锐的呼啸声冲入天际,仿佛照亮了一缕苍穹,申屠休大笑着砍向萧末叠:
“攻汉奴营救人的赤霄部已经得手,咱们巨阙部也不能输了!杀!”
“杀!”骑兵奔涌如江河,以不可阻挡之势彻底冲进了蛮兵营地。
军营中厮杀不休,在其余各处也有不同的战场。
柳城外驻守的两队蛮兵约有两千人欲要增援柳城,被早有准备的纯钧部拦在了柳城之外,双方在柳城外摆开阵仗厮杀。
骑着马求援的斥候被承影部截杀在了山林之中,尸体被拖走,只在松树的皮上留了一道血痕。
马被各种怪异的爆炸声惊得吓不能再骑,这极大地损耗了蛮族人的战力和战意,城中各处,蛮族四散奔逃,被定远军和昔日被他们踩在脚下的汉奴追赶。
柳城内,两个没来得及逃出城的汉子冲进了柳城西的一处院落。
“这就是叠剌部藏那些汉人书的地方,刘怀,我们在这里真的能不被发现吗?”
穿着锦袍的蛮族汉子生得五大三粗,却胆小至极,此刻却战战兢兢看着自己身旁清瘦的汉子。
清瘦汉子窄脸圆眼,一看就是汉人长相,他压低声音道:
“耶律大人,咱们不是要躲在这里,咱们是要在这里点火,据说定远公每到一处都要收敛当地藏书,这里着了火,等堵在西门的定远军跑过来,我们就能跑出去了!”
姓耶律的蛮族汉子听得似懂非懂,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听刘怀的。
刘怀从怀中掏出了火镰,先拿起一本书点燃,然后塞到了蛮族汉子手中:“大人你往那边去,火烧得越大越好。”
蛮族汉子擡手举着被烧着的书走向书架,在他身后,刘怀已经举起了短刀。
带着一个蛮人他逃不掉,还不如用他的命给自己换一条生路,杀了他再说蛮族要烧书,谁还会在意自己是谁呢?
就在刘怀将要刺下去的时候,有人抢在他前面一箭射在蛮族汉子的身上。
刘怀浑身一抖,猛地跪在地上:“定远军大人明鉴,小人刘怀是被蛮族从云州掳来的汉奴,这蛮族要焚烧藏书馆,小人……”
“刘怀,十三年前被掠来了柳城,因你精通梁律,被耶律释鲁看重,七年前叠剌部与定远军在平州交战,你假扮寻常汉奴靠近了定远军纯钧部,最终探得情报转给了释鲁,险些让平州百姓再无南归可能。”
说话的是一名女子,她自幽深小道中走出来,半边被灼烧过的脸看着极为可怕。
在她身旁还有四个着甲握弓之人。
刘怀一眼就认出这些人是定远军将士。
看着他们将火扑灭,刘怀不禁冷笑:“楚元秀你替蛮人管理织造坊,不也成了蛮族的帮凶?你今日能带着这些定远军招摇过市,怎么不自省一番自己的罪孽?”
被叫做“楚元秀”的女子慢慢走近,继续说道:“四年前六百汉奴外逃,你再次如法炮制,假装自己不过是个普通汉奴,探得此事告诉了蛮族,还没来得及逃脱的六百汉奴就被尽数砍去了头颅。”
“三年前你为抢得释鲁的信赖,诬陷汉奴欲反,又斩杀其中二百余人,你用汉人的血去铺就自己在蛮族的平步青云之路,刘郎君,我说得可对?”
刘怀一时竟说不出什么,他如果认了,如今这局面便是必死无疑,绝无生路,若是不认……
看着楚元秀,刘怀真是想不明白,这个阴沉丑陋的女子怎么竟是定远军埋在营州的钉子。
有她这不知何时一笔一笔记下来的人在,自己说与不说,都是个“死”字罢了。
“哈,楚元秀,你这克死自己阿娘的孽畜……”
见刘怀和那个蛮族汉子一并被捆了起来,楚元秀对身旁的定远军兵卒说道:“越管事让我帮你们找到这藏书之处,我也做完了。”
从藏书之地出来,天已亮了,看着一队一队衣衫褴褛的蛮兵被押解路过自己面前,楚元秀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几年前定远公从麟州一路东进,一路打到了平州,便有不少汉人闻讯择机南逃。
楚元秀的父兄便是在六年前的一个深夜连同其余二十余男子一同南逃,只留了她和母亲留在柳城的织作坊里。
那年楚元秀十四岁,父兄跑了之后她阿娘拉着她一起上吊,楚元秀不肯,阿娘说她活着以后也是受苦,不如干干净净地死了才痛快。
楚元秀是怎么也不肯死的,她听见过阿爹与阿娘争吵,她也见过阿爹缩着肩膀站在帐篷口,然后蛮族的大人们提着裤子从里面出来。
她也知道自己兄长为什么能被安排去种树而不至于上战场……因为阿娘长得好看。
十岁之后,阿娘就不让楚元秀在家门前呆了,每天她都要在帐篷后的空地上待到入夜。
阿娘疯了,因为父兄走了,拿走了家里全部的粮食,无声无息就走了。
阿娘疯了,所以就要拉着她一起去死。
十四岁的楚元秀举起燃着火的木棍往自己脸上贴,她瞬间闻到了自己头发被点着的声音,还有焦糊的肉味,她疼得惨叫把木棍扔到地上,阿娘抱着她哭,她疼得几乎晕过去,只能咬着阿娘的衣服。
“阿娘,我不想死。”
第二天,蛮族发现了男丁外逃,把她们这些家眷用绳子绑了在木台上,用鞭子抽打。
因为身上的伤,楚元秀烧得迷迷糊糊,恍惚看见阿娘奋力挡在她的身前,用单薄的身子替她抵挡鞭子。
那日,她的眼前也是这般模糊。
今年二十岁的女子孤零零站在秋日柳城的街上,距离她不远处,喊杀声还未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