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七)
所谓“人世悲喜不相通”,大概就是因为有人在庆功,有人在喝风。
庆功的是歼灭了刘参叛军的平卢军,喝风的,则是在逃命的大启满朝文武。
八月十四日,平卢军牙帐将军息猛娘射杀了刘参。
就在几日之前,守卫繁京的最后一道关隘——青门关被晁勇带兵攻破。
青门关一破,繁京附近几州再无与逆贼相争之力,各州刺史要么逃亡要么投降,一时间,晁勇的军队如摧枯拉朽一般化作血肉洪流奔涌向繁京。
皇帝万俟引在最初青门关刚破之时还说要御驾亲征,过了两日就在朝臣们的劝阻下改了主意,开始祭天。
此时,繁京城中的豪族已经纷纷向西南奔逃。
寰丘是大启皇帝历来祭天之地。
百多年前,大启第一位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的皇帝万俟悠抱着被修改过的经书典籍祭问苍天,从此废掉了所有纸面上的男尊女卑。
后来,她又修改《大启律》,使三百女童在寰丘上读了整整三日的大启律法,从此大启女子也能继承家业、科举为官、同赏同罚也被成了公认之事。
站在寰丘上能俯瞰大半繁京,这里寂静的深林和辽远的苍穹见证了大启的一代又一代帝王。
有的雄心壮志。
有的不可一世。
大启绝不会有哪个皇帝像他此时这样。
站在寰丘上的万俟引想着。
像他这样,狼狈。
狼狈地祈求苍天能帮他。
无论如何,无论是谁。
梅舸已经带人准备好了难逃的车马,被抛下的宫女太监们在哀嚎,他在寰丘甚至都能听见那些哭声。
他不想成为逃离繁京的大启君主,离开繁京逃往剑南、泯州,等着其他人把繁京夺回来,他呢,是不是从此就要看着那些掌兵节度使的脸色。
史书上会如何写他?
后世人会如何看他?
天上的流云飘飘摇摇,跪在寰丘上的万俟引在心中求上天能救他。
可是苍天不会给他回答。
繁京的朱雀门大开,人们摩肩接踵带着自己的家当奔逃。
从皇城出发的马车比他们都要快一步,怕御驾受阻,梅舸在半夜叫开了城门,跟在御驾后面的,是国子监的学子和松园书院、青松书院和五年前才重新开起来的白梨书院学子。
“陛下,且小憩片刻吧!”
这话,御前伺候的太监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
万俟引都没有理会。
他透过辇车的幔帐看着在晨光里早就远去的繁京,还有目光尽头那些跟着的学子。
“梅相竟然让这些学子都跟着来了?”
万俟引的眸光深沉,尽管梅舸为他考虑得处处周到,可是看着那些学子,他就想起了刘参在玉州时候坑杀了数百玉山书院学子一事。
“陛下,您在看什么?”
听见心腹隋正陆的话,万俟引顿了顿,才说:
“我在看梅相的善心。”
被先帝一手从女官提拔成了两朝宰相的梅舸,手段狠辣,行事狡诈,先帝说她有一颗持正之心,让万俟引觉得难以理解。
此时,他好像也察觉到了。
在这种时候还想着能保全这些学子,梅舸也许比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要更多情。
伺候在辇车旁边的隋正陆听见陛下提起了宰相梅舸,心中又是一动。
陛下弃繁京出逃,这事必须有人将罪责揽下。
梅舸身为两朝宰相,正是最好的人选。
“百里夫子,您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呢?”
被称作“百里夫子”的女子穿着一身素袍,正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听见了学生的问题,她摇摇头说:
“何时能回来?我要是能知道,早就投奔了宁国公做她麾下军师,又怎还会在这里?”
听百里夫子说起宁国公,问话的学子长叹一声:
“希望宁国公能早些得了消息,早日北上,夺回繁京。”
百里青衣勾唇笑了笑,她擡起头,看向队伍最前方的富丽堂皇的车马。
也许,白梨书院重回繁京的那一天并不遥远。
可要说整个大启的朝廷,等他们回到繁京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不会再是天下之主。
不对,此时仓皇逃离繁京的人,又怎么还能被称作天下之主呢?
梅舸的骑术并不好,她几晚都未曾安眠,此时坐在她的马车里,人几乎要昏过去。
可人都累成这样了,还有人不断来找她。
“梅相,这次出来的人太多了,只怕这路上的是非不会少。”
“无妨。”
梅舸依靠在车壁上,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倒出两枚黑色的药丸吃下。
“我已经去信西国子监,与掌事崔云铃定好,再往西几十里就有人来接应几个书院的学子往北去,若是国子监的学子们愿意,自然也可以去。”
“往北去?”
梅舸刚说完不久,最前面开路的金吾卫就遇到了一队穿着黑甲的骑兵。
“来着何人?”
“勇毅侯府府卫,奉命来迎几大书院学子往朔北去。”
“勇毅侯府?”
金吾卫们面面相觑,要不是这些人兵强马壮铁甲精良,他们还以为这是来截杀御驾的逆贼呢。
“勇毅侯府?怎会有府卫?”
万俟引听到这消息也很茫然。
勇毅侯一爵是无嗣承继的,只有一座被称作“西国子监”的勇毅学宫,这些年其实已经算是脱离了朝廷,一直被薛重岁把持。
什么时候还冒出了府卫?
不过,这些人想把那些学子带走,万俟引倒是没有意见,人越多走的越慢,分一些人北上,说不定还能引走一些逆贼的追兵。
“陛下,勇毅侯府的府卫,是宁国公帮助勇毅学宫重建的。”隋正陆身为兵部侍郎倒是知道此事,“勇毅学宫为了纪念薛大家,在学宫内为薛大家立碑,宁国公感怀此时,赠与了勇毅学宫一千铁甲,一千良马。”
一千铁甲,一千良马?
万俟引坐在辇车里往外看,只觉得那些跪在道旁的黑甲兵与他在平卢见过的平卢军很是相似,一看就骁勇善战。
比起现在的五百金吾卫,他更想让这些人护送他去剑南。
“他们来了多少人?”
“回陛下,来了二百人。”
万俟引的心中立刻有了决断。
“调一百金吾卫护送那些学子北上,这些勇毅侯府卫,护送朕南下。”
隋正陆连忙劝阻:“陛下!这些人只怕……”这些人可是孟月池的人呀!
“这些人也是我大启猛士。”
那些学子们走到岔路上挤成一团,才知道护卫他们北上的人换成了金吾卫。
立刻就有学子改了主意想要继续随着御驾南下,开玩笑,一百个金吾卫遇到了逆贼、乱民、溃军,最大的用处就是能把他们挡在前面。
白梨书院全是女子,松园书院大半是女子,比起男子,她们的顾虑更多。
“百里夫子。”
“没事。”百里青衣捏了捏自己学生的手,“告诉其他人,咱们尽管北上。”
说罢,她擡眼,与松园书院的一名夫子互相看了一眼。
当年江左益之乱后,刚刚成为平卢节度使的孟月池曾经写了信给朔北的勇毅学宫。
其中提到两件事,其一,是她要在平卢建立书院,希望勇毅学宫能派人来帮她,其二,就是让勇毅学宫想办法把自己人送去各地的书院,这件事要做得尽量不显眼。
百里妇行,有史以来第一位成了国子监祭酒、翰林院大学士的女子,又在代宗朝被斥为异端,甚至被人掘坟刨墓。
身为她的玄孙女,要不是小祖师姨的信,她百里青衣还在朔北做她的典籍编纂,又怎么会来到繁京这背弃了她祖上的地方?
在一些夫子的安抚之下,女学子们渐渐平静下来,此时,不少男学子已经决定了继续南下。
“咱们走吧。”
几乎八成的女学子们都选择了继续北上,不知不觉间,她们再次走上了女旧臣们在数十年前曾经走过的道路。
走了几里路,突然,前方传来了马蹄声。
又有一队穿着黑色甲衣的骑兵带着马车飞奔而来。
“勇毅学宫府卫,奉命护送各位北上。”
“你们来了多少人?”
“三百。”
“三百人,能护送我们去朔北吗?”
带头之人是一名女子,看着年纪大概六十岁上下,头发花白,容貌英朗:
“你们放心,要是这一面旗子不够,我这儿还有一面呢。”
女人打开一个包裹,掏出了一面黑底红字的旗。
上面写着“平卢”两个字。
“我是勇毅侯府府卫校尉刘桂子,接这个差事之前,我可是平卢军的训兵统领。”
女学子们“哇”了一声。
一直拉着百里青衣手的女学生很激动:“夫子!是平卢军的统领!”
“嗯。”百里青衣兴致不高。
虽然多年未见,她还是认出来眼前这位统领是小祖师姨身边伺候的嬷嬷。
连六十多岁的嬷嬷都提拔成了统领!
小祖师姨之前跟自己说等自己完事儿就能回朔北继续编书,一定不会骗她的,对吧!
对于夺走了勇毅侯府府卫这件事,万俟引的心中毫无愧意,他是皇帝,大启的根基,让别人保护他是天经地义之事。
被夺来的人似乎也没什么不满,在他的面前很是小心谨慎。
万俟引一直不满金吾卫的尸位素餐,对这些朔北来的高大骑兵很是有好感,尤其是带兵的江晟。
“朕一直不知道姜氏还有能带兵之人,从前朕身边有个女官叫江吟,论辈分是朕的表姐,你可知道?”
江晟笑得憨厚:“陛下,末将只是江家旁支。”
“旁支又如何?旁支,也是镇国公府血脉。”
隋正陆见陛下器重江晟,也私下与他交好。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到达剑南之前对宰相梅舸发难,在这之前,他也已经私下与剑南守将魏如隆通过消息,待斗倒了梅舸,他们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路走走停停,万俟引一直在等着孟月池带兵北上攻打繁京的消息,每到一处可休憩的地方,只要没有追兵和乱军,他就会让人下旨给宁国公。
晁勇在繁京登基,立国号为“燕”,他自封为大燕安天下皇帝,甚至宣布要均分天下土地,很是拉拢了民心。
各种消息,不断地追上南去的车马,看得万俟引恨不能将晁勇碎尸万段。
一千里路,万俟引带着满朝文武和世家豪族走了两个多月。
还有几天就能到剑南的时候,他拉辇车的骏马都死光了,梅舸想办法弄来了几匹健骡拉车。
吃喝也是很艰难,最难的时候,连皇帝都得饿着肚子,越是艰难,万俟引就越是依赖好像什么事都能解决的江晟。
在还有一天路程就能到达剑南的时候,江晟终于接受了隋正陆的招揽。
十月初三,史称“剑南之变”。
兵部侍郎隋正陆、剑南守将魏如隆号称要“清君侧”,杀死宰相梅舸。
却被早就掌握先机的梅舸打为逆贼同党。
一夜之间,连同隋正陆、魏如隆在内的二十七名大臣被梅舸的同党江笙所杀。
是江笙,不是江晟。
“陛下,江家的女儿最擅长女扮男装。”
江笙笑着将隋正陆的人头扔进皇帐。
“我姐姐江吟,是怎么死的?”
万俟引沉默许久,才说:“是、是先帝。”
江笙淡淡一笑,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陛下,是你,一个有野心的废物,连一直照顾你的人都保护不了。”
扔下这句话,江笙就离开了,在走之前,她谢过了梅舸。
皇帐里的陛下还在哀嚎,梅舸看着面前的少年将军,笑着说:“只打断一条腿,还是轻了。”
江笙也笑:“断得干净,至少半年不能乱跑,也省得给人添麻烦。”
朔北特有的海东青飞过了江河。
孟月池看着从远方传来的消息,长出一口气。
“现在我们可以打繁京了。”
升平三年四月,历时将近三年的刘参之乱终于以晁勇兵败自尽而告终。
如鹌鹑一样缩在剑南的朝廷开始准备重返繁京。
也在此时,把持朝政许久的梅舸忽然病重。
就像是一场过于绚烂的烟花,这位堪称传奇的一代女相湮灭得让人猝不及防。
从她在政事堂晕厥到去世,不过短短数日。
太医诊断,只有八个字:“心血耗尽,油尽灯枯。”
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孟月池甚至没来得及收到她最后的消息。
升平三年七月十七,万俟引在平卢军的护送下回到了阔别许久的繁京。
重新开启的议政殿,颁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封宁国公孟月池为相。
这一年,她三十四岁。
刚刚失去生母,不到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