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请披黄袍(三)
听说自家姑娘要跟着二姑娘去庐陵书院,琴嬷嬷喜不自胜,跪在地上拜了菩萨拜还圣元君,几乎将天上所有的女神都拜了个遍。
“姑娘,你去了庐陵可千万要好好读书,千万别辜负了夫人和大人的一片苦心。”
孟月池看着琴嬷嬷。
她能去庐陵,是打了给孟月容伴读的旗号,孟月容只能带一个嬷嬷一个丫鬟,她能带一个嬷嬷已经是夫人顾念她年幼了。
琴嬷嬷是夫人的人,她走了,琴嬷嬷就要回去夫人身边了,是不会和她一起去庐陵的。
“琴嬷嬷,你安心。”
她擡起手,小心擦去了琴嬷嬷眼角的泪痕。
“我一定好好读书。”
从走进孟家的那天起,她就知道了自己两手空空。
父亲不会牵着她往前走。
只有嫡母的目光偶尔落在她的身上。
所以,琴嬷嬷夸她聪明那天起,她就很努力地表现自己的聪慧,她要很聪明,聪明到让人愿意给她浇水、施肥。
她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在庄子上过活,刘嬷嬷种菜的时候她可以蹲在一边看。
杂草会被拔出来扔在一边。
那些菜不会,因为菜可以卖钱。
她一直记得,在孟家,她越是什么都没有,这些道理她就越是得记住。
柳朝妤的突然到访让孟家很是有了一番热闹,她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一当官就是国子监的从六品参事翰林,如今又被任命为通政司风闻使,虽然品级和从前一样,可她年纪轻轻,背后又有殿中监柳铉征这个姨母,品级官衔反而不如历练重要。
任谁看,都知道这位柳大人前途远大,就算同为六品,也跟孟家那位好不容易做了金州司马的大老爷完全不同。
她的起点,也已经是旁人的终点。
柳朝妤和自己柳朝姝的姐姐关系并不如何亲近。
“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怕是骨肉至亲的姐妹,这话也是对的。
可不亲近是一回事,为自己的姐姐张目是另一回事,她到了孟家之后,先是见过了柳朝姝的翁姑,在家宴上言语谦和,就算孟老太爷和孟老太太说了些稀里糊涂的酸话,她似乎也没放在心上。
因为柳朝姝就是个面硬心软的,孟家上下比量了一下,觉得这位“姨娘子”应该也是个好脾气之人。
自有了女官之后,许多女官一生不曾婚育,民间一律以“娘子”称呼。
“姨娘子”也就替代了别家的“姨太太”。
“三夫人娘家的姨娘子”是个好拿捏的,自然也就让孟家人越发得寸进尺,孟老太爷甚至想着能让柳朝妤去拜访尧州上下官吏之时带着孟叔恒。
“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就算有官身,到底也不方便,不如你姐夫替你出面处置。”
孟家老夫人说这话的时候拉着柳朝妤的手,仿佛自己是真心为这个亲家的小辈着想。
“老夫人说的对。说起此事,我如今刚从繁京出来,如何与地方官吏往来,实在毫无头绪,可否让我借了贵府宝地设宴?”
孟家自然乐意的很。
在他们看来,他们借了地方,也就借出了孟家的人脉和脸面,这是实实在在帮着柳朝妤铺路的。
那等着孟叔恒到了繁京,柳家自然也得给出相应的回报才对。
几日后,孟家宾客盈门。
这一场酒宴上,易阳县令不过敬陪末座,府学主事笑面迎着,尧州司马不敢上座,尧州司马虽然没来,却派了自己的亲弟弟来送礼上门,将要开席的时候,连江南道巡察使都送了礼来。
说实话,四年前孟家大老爷升任金州司马,都没有这般排场。
看着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孟家上下都涨了见识。
有盐商从江州匆匆赶来,穿着绸袄的大商人卸了车就走,只为了给柳朝妤送来一箱金玉,说是供她“赏玩”。
尧州产茶,茶商们更是风闻而至,说是要送一些“茶叶”供柳大人品鉴,那些茶叶无不金光闪闪晃人眼。
这些东西,柳朝妤来者不拒,尽数收下。
前后数几十年,这大概是孟家最风光的一天,可孟家上下全都坐立难安。
不管是已经致仕的孟老太爷,还是刚刚中了省试,志得意满打算去繁京考进士的孟叔恒,他们脸上的笑都越来越僵硬。
尤其是孟叔恒,当柳朝妤第十次向别人介绍他是“我姐姐的夫婿,平时很是贤淑”之时,他已经快要笑不出来了。
旁人看他的目光,如刺一般在他身上扎了过去。
柳朝妤并未冷待他,甚至态度很是热络,可这种热络被一种令他不适的东西牢牢包裹住,让他喘不上气来。
不该是这样的,柳朝妤难道不是应该将一应事务都交给他这个姐夫,她只要安静坐着吃喝,在别人问话时候答几句就好?
怎么反倒是她凡事在前?
孟家人不舒服,来的客人们也不舒服。
从先帝开始允许女官重新入朝,到了当今女帝登位,女官们渐渐又在朝堂中有了一席之地,可尧州一地十几年来却没有一个女官。
为什么?对外说是“风俗”,实际上,是这尧州上下的“默契”。
朝廷里不是没有派来女子为官,县尉也好,县令也好,学官也罢,她们在尧州根本待不上三个月。
柳朝妤比那些女子多了个陛下近臣的姨母,身份又是通政司风闻使,这事就不同了。
她的每一分张扬和得意,都是扇在尧州上下官员脸上的耳光。
还是不能躲避的耳光。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唾面自干的气魄。
虽然明知柳朝妤是自己得罪不起的,在酒宴之上,还是隐隐有了一股暗潮汹涌。
出身显赫又如何,仗势欺人,让他们尧州上下来逢迎她这么一个女子,她就不怕折了自己的福气?
内堂里,柳朝姝的手紧紧地拉着自己的女儿。
老夫人派人传了好几次话来,不让女眷往前面去,之前还说要让她把月容送到后面安寿堂去。
今日并未邀请那些官员的女眷。
柳朝姝不想自己的女儿去安寿堂。
她只想带着自己的女儿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
“大娘子,大人说,让您带着容姑娘去前面。”
来传话的人是柳朝妤身边的亲信,柳朝姝看着她,却拿不定主意。
柳朝妤为她撑腰,她自然高兴,但张扬到了张狂的地步,她害怕。
在孟家要待一辈子的人是她。
马上,孟叔恒就要启程去繁京,若是得中……她还是想去随行赴任的,此事自然得孟家松口才行。
还有容儿,她确实是要去庐陵书院了,可万一没有中举,也是得嫁人的。
孟家,是她的下半辈子,是容儿的依仗,她若是此时听了柳朝妤的话,会不会又惹下麻烦?
她自是不怕麻烦的,可容儿呢?
“我毕竟是个内宅……”
柳朝姝刚刚说了几个字,又停了下来。
她的妹妹做这些,说到底,是因为她这个当姐姐的不行。
妹妹在前面帮她,她在后面做出这等姿态,又有什么脸面自称是柳家的女儿。
“阿娘?”孟月容看着自己的母亲,“我手疼。”
柳朝姝连忙松开了自己越攥越紧的手。
“容儿……你想去前面吗?”
孟月容摇头,她害怕。
“娘,你怎么了?”
柳朝姝深吸了一口气,罢了,容儿姓孟,她姓柳。
“寻件见客的衣裳来。”
她刚吩咐完了,就见琴嬷嬷匆匆忙忙进来了。
“夫人,刚刚大人派人去了疏桐居,把大姑娘带到前面去了。”
柳朝妤的亲信看着跟她走到正堂后的小娘子,说是十岁,其实看着也就八岁上下,身子纤弱,虽然长相极好,却是有耳慢语迟的小毛病。
要不是大娘子一直拿不定主意,她也不会擅作主张,把这个小姑娘领来这里。
“小娘子,你知道带你来这儿是干什么的?”
小姑娘看着她,双眸黑亮,像个听不懂话的假人。
片刻后,小姑娘歪了歪头,轻声说:
“让大人们知道,夫人的脸面。”
人来人往觥筹交错之声那么近,此地还是安静的。
安静到小姑娘说出的每个字似乎都落在了地上,发出了脆响。
柳朝妤的亲信愣了下,笑了。
“小娘子真聪明。”
穿着藕色襦裙的女孩儿出现酒宴上的时候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只有孟叔恒和孟家老太爷一眼就看见了自家的那个庶女竟然胆大包天地出现在了这等地方。
柳朝妤坐姿豪放,手举大盏,仿佛正和人说得高兴,看见了孟月池,她脸上的神色一凝。
“小月池,你来这儿干什么?”
她这么一句,旁人都看向了门边。
扶着门站着的小姑娘提着裙角,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大人,母亲身子不适,我读书之时遇到了不懂之处……”
她一脸懵懂,大概知道自己来的不是地方,有些不好意思,却不见怯懦。
柳朝妤身侧一直是众人的目光汇聚之地,见她和一个小女孩儿说话,其他人都渐渐安静下来。
堂中,柳朝妤和这小姑娘的对话也就能被其他人听见了。
“你读什么书不懂呀?”
孟月池看着面前的女子。
这是她第一次和这位当官的女子站得这么近说话。
她看见了一双很亮的眼睛,也许被酒气添了些许氤氲,却依然是明亮的,比母亲的眼睛要亮得多。
“《妇行鞭影册》第四卷,第九章,说‘势,人相倚而成,当聚众力而改之,不可单以一人之行而逆之。’这一句,我不太懂。”
柳朝妤看着这个小姑娘,看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大笑出声。
“各位大人见笑,这是我阿姐养在膝下的女儿,平日里就好读书,没想到为了一句话还能跑到我这儿来。”
有人立刻笑着说:
“能养出这样晶莹剔透的女儿,不愧是柳大人的姐姐,孟郎君好福气啊!”
孟叔恒看着自己的长女,勉强挤出了些笑:
“小姑娘家家的不懂事,嬷嬷何在?还不赶紧将人带下去?”
孟月池看向自己的父亲,她慢吞吞地说:
“爹,我问完就走。”
“姐夫,今日高兴,你何必板着一张脸?小月池勤学好问,是孟家的福气。”
柳朝妤将孟月池拉到自己身前,眸光柔了几分:
“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出自何处?”
小姑娘语气乖乖的:“《妇行鞭影册》”
“你可知道这书是何人编写?”
“百里妇行。”书的封面上是这般写的。
“没错,百里妇行,你可知她是何等身份?”
小姑娘不知道了,她很诚实地摇头。
“百里妇行,是大启第一位出任国子监祭酒的女子,也是第一位出任翰林院大学士的女子,算起来,我祖母柳唤云就是她的弟子。”
说起自己祖母的名讳,柳朝妤轻声一叹。
堂中逐渐安静下来。
“你刚刚问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人与人要同志而聚,互为依仗,方能成势,而势,非一人之力能改。你可听懂了?”
柳朝妤问的是小姑娘,却仿佛不止是问她一个人。
孟月池看着她。
柳朝妤忽然觉得这小姑娘的耳慢语迟是个讨喜的小毛病了。
她又笑了,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
手感真好。
“就比如说,从先帝开始,重推女官入朝,至今十几年,虽然不断有小人作祟,又有那等卑劣之人结党营私阻挠女官一事,可女官们还是站在了朝堂上,越来越多。这就是势。”
柳朝妤一手揽着孟月池,转头看向其他人。
“你问问这些大人,他们一个个都是学富五车的饱读之士,又有谁能逆势而为呢?”
说话之时,柳朝妤心中有些遗憾。
她知道柳朝姝的性情,本以为她今日已经替柳朝姝做到了这一步,她总能走出来,没想到真正走出来的是个小姑娘。
还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柳朝妤目之所及的男人们,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是能逆势而为之人。
柳朝妤笑了。
“我出京之时,陛下与我说,如今女子为官一事在大启各处推行,偏偏有些地方,有些人,自以为能与势相逆,实在可笑。”
她端起酒盏,擡眸看向其他人。
“各位大人,你们说,这是不是极可笑之人?”
孟叔恒无声地吞了下口水。
到了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柳朝妤借了他们孟家的地方,正正经经地办了一场鸿门宴!
尧州司马连忙岔开话头:“柳大人,喝酒之时怎么谈起了政事?”
“给小辈讲书,忍不住就讲起了此事,说起来,十多年前,我姐姐才华丝毫不逊于我,可惜当时还未有女官复朝一事,我姐姐是个孝顺的,不忍柳家人丁凋零,才决心成婚。幸好,她养出了这等好女儿。”
孟叔恒紧咬着牙龈。
其他人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变了。
《妇行鞭影册》是什么东西?放在二十年前那是逆书!
你孟家好本事啊!早早就做好了打算,娶了柳家女儿不说,还教自家的孩子这等东西!恐怕早就与这些为官的女子勾结在了一处吧?
孟老太爷的脸色已经漆黑如墨,却想不出挽回之法。
他用阴沉的目光扫向自己的儿子,又看向那个被柳朝妤揽着的女孩儿。
好,好,好,果然,不安分的娘,就能生出这等不安分的货色。
旁人都难受的时候,柳朝妤却觉得心里快慰。
当年她祖母是如何离开朝堂的?堂堂户部侍郎,被逼只穿中衣,脚踩热炭。
扶正之乱分明是因为哲宗急病而逝,隆盛太子与当时还是诚安郡王的代宗之间的皇位之争,那些拥立代宗的男人们却把此事定为女子祸乱朝堂,罗织罪名,逼着所有的女官退朝。
这些男人们,他们自己党争倾轧,还知道给彼此留一个后路,对女子的时候,却放任一群禁军对请命的为官女子和女进士、女学子百般羞辱,用热炭逼身,让她们毁容毁相,再无出仕的机会。
明宗万俟悠、仁宗万俟润、穆宗万俟姻三代女帝筚路蓝缕六十余载,终于让女子能够走到明光之下,却被这样的下作手段给毁了两代英才。
代宗一开始还假惺惺,说什么为官不分男女,皆有功于朝野,女子们还是可以为官的,却一次次默许御史大夫们污蔑为官的女子。
渐渐的,朝堂上仅剩的女官也没了踪影,又有各种手段打压女子学堂,制约女子参考科举。
比如臭名昭著的“记名法”,如果一科召二百名进士,其中女子占其中的六十名,那这二百名之外,就还有六十名男进士作“记名进士”,不能做翰林,却也可以选官出仕。
幸好,代宗继位之时已经年近五十,他用尽手段争来的皇位也不过坐了十几年,先帝启哲宗体弱无子,为了对抗朝中日益坐大的勋贵,扶植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当今陛下登基,不得已再次启用女官。
当今陛下继位至今十载,因朝中积弊,又想效仿明宗重新丈量天下土地,重启之前不得不中止的税改,也如当年明宗一般对为官的女子青眼相待。
短短几十年,于她们柳家,就已经到了第三代。
她祖母郁郁而终,她姨母十六岁立誓不婚撑起柳家,煎熬数十年,到她此时,柳家女子才再次有了能“借势而为”、“仗势欺人”的时候。
孟月池选的这句话或许是巧合,却真的对了她的心思。
“此次来尧州探望亲姐,所见各位大人都是极聪明之人,行为举止之间令本官我很是钦佩。想来,各位大人绝不会逆势而为。”
柳朝妤语气很是恳切,仿佛有感而发:
“尧州一地为官的女子似乎不多,无妨,庐陵距离尧州也不远,从前勇毅学宫的祭酒薛重岁薛老大人在庐陵建起书院,各位茶商、盐商送来之物,我将悉数送往庐陵,我这小甥女,我也会把她送去庐陵读书,她是个聪明伶俐的,要是运气好些,说不定过几年,孟家还会再出一个进士。”
说完,她笑了。
孟月池仿佛有些害羞似的微微低着头。
她能感受到许多目光,这些目光中毫无善意。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害怕。
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笃定,那些不善的目光其实很弱小。
柳大人只是一个人,一个人,也比其余所有人都要厉害,因为,大势在她。
这就是“势”的力量。
孟月池又学会了一点点道理,她很高兴。
哪怕父亲愤怒地看着她,她还是很高兴。
一直到酒宴结束,柳朝妤都一直将孟月池留在身边,甚至将尧州的各位官员的身份来历一点点教给她,仿佛真要将她教成下一个女进士。
席散之后,她让自己的亲信将小姑娘送回疏桐居。
“这个给你。”
悄悄打着小哈欠的孟月池傻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手里的“礼物”——一把半尺长的匕首。
“‘女子未必娇容颜,女子必有利兵刃’,出处是《妇行鞭影册》第五卷,这书挺好,偏偏我姐不喜欢。”
孟月池双手捧着匕首,连忙行礼:
“谢谢大人赏赐。”
“今夜之事,我记住了。”柳朝姝摸了摸她的头,“你这个小脑袋,我真喜欢。”
穿着一身湖蓝衣袍的女子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你早些回去吧,我还得跟我姐吵架呢,将你牵扯进来,我姐今晚上至少骂我两个时辰。”
说话的时候,她对着小姑娘眨了眨眼。
小姑娘笑了。
又过了几日,让孟家上下都难受的柳朝妤终于走了,孟月池突然多了个新差事——老夫人让她去宁寿堂的佛堂里捡佛豆。
孟月池第一次去的时候正好是嫡母柳朝姝出门为孟家世交女儿送嫁的时候。
嫡母一去两日,孟月池就跪了两日,膝盖以下都是青的,根本站不起来。
刘嬷嬷哭着背着她回疏桐居,路上,孟月池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走过来,眼中都是心疼。
“池儿,你若是安稳些……”
安稳些?
孟月池无声地将小脑袋转了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她说:
“月池谢父亲教诲。”
柳朝姝前脚到家,后脚就知道了此事,她勃然大怒:
“你们有什么脾气找准了人再发,磋磨一个孩子能显出你孟家的体面和本事吗?”
孟叔恒见她的模样,冷笑了一声:
“孟家的体面不是都已经被你那能干的妹妹给毁尽了么?你可知道,若不是我已经得中省试……”
“呵。”柳朝姝冷笑一声,径直让人将孟月池从疏桐居搬去正房。
孟月池的腿养了整整二十日,才恢复到跑跳如常的样子。
《妇行鞭影册》她也看完了第六册。
期间,孟叔恒已经启程前往繁京,带了上千两银子,一车行李,还有他刚新得的宠妾。
他一走,三房的下人在孟家备受排挤,连柳朝姝说话都不如从前好用了。
腊月,柳朝姝给自己姐姐和姨母写的信被人挡了回来。
正月是迎来送往的待客之时,老太太却说自己的三儿媳身子不适,甚至不让她出来见客。
“哒、哒——”
柳朝姝的手指敲在了桌上。
“看来孟家是铁了心,不想让月容和月池去庐陵书院了。”
琴嬷嬷对着孟月池叹气。
小姑娘看着自己养在两个笼子的画眉鸟。
看了好一会儿,她打开了笼子。
琴嬷嬷的账册上,还有她写的“画眉一对”。
两年前,她亲手写了上去,两年后,她亲手将这四个字涂掉了。
拿着笔,她轻声说:“嬷嬷,就算不行,我也,争过了。”
她没认命呢。
琴嬷嬷忍不住抱住了她。
她家姑娘这么好,不认命不自苦,怎么还是这么苦呢?
正月十五,阖府家宴,老太太笑着说自己天天在宁寿堂有些寂寞,想把三房的庶长女养在膝下。
柳朝姝没吭声,她看向在座的每个人。
没有人敢与她的目光对视。
“老三家的,你要是累了,就回去歇着吧,好生修养。”
柳朝姝冷笑一声,连礼都省了。
“月池,我们回去。”
孟月池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精壮仆妇,又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笑着看她:
“好好念念经,学学女工,过几年就要成亲的女孩儿了,还是安稳些好。”
孟月池没说话。
她耳慢语迟,倒让她看着有些超乎年龄的稳重。
惊惶也好,害怕也好,都不会显露在脸上。
“祖母,您好像一出生就这么老了。”
老夫人瞬间惊怒:“你说什么?”
孟月池笑了。
跪佛堂,数佛豆,她又不是没做过。
泥胎塑成的佛俯视着她。
她擡头看着,觉得这个佛很有趣。
这个佛,好像祖父啊。
深夜,孟月池昏昏欲睡,却在几个管教嬷嬷的看管下不准入睡。
突然,她听见了一阵嘈杂声。
“把我女儿交出来!”
“柳氏!你疯了?”
“嫁进你们孟家,我才是疯了!”
佛堂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借着冷冷的月光,孟月池看见了自己的嫡母,孟家面硬心软的三夫人,柳氏一族那个总是在犹豫和彷徨的柳朝姝。
她的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寒光森然。
在她身后,是她的陪嫁婢女和嬷嬷。
琴嬷嬷拿着一根长棍子,是挑鸟笼用的那个呢。
还有刘嬷嬷,高高壮壮的她手里拿着三把菜刀。
柳朝姝大声说说道:
“今日我就要送我女儿去庐陵书院,我送定了!你们谁敢阻拦?”
“‘女子未必娇容颜,女子必有利兵刃’,出处是《妇行鞭影册》第五卷,这书挺好,偏偏我姐不喜欢。”
——孟月池突然想起了柳朝妤说过的话。
她母亲,明明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