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请登基(十四)
太女殿下的一场梦,着实让整个朝堂人仰马翻。
世人熙熙攘攘,为的不过是能更上一步,小民求富,富民求田,小地主求一个乡绅的名分,乡绅又想家中能出个在府衙能说话的吏员,更进一步,则是耕读科举,求晋身为官,为官者求升官,升官升到无可再升,就得为子孙后代打算……
皇帝自己是升无再升,为子孙后代也已经能传下一个皇位,生前极尽世上荣华,如何让自己死后也享无上哀荣也就成了大事。
大启传到了如今已经快两百年,当今陛下是第七代皇帝。
先帝到陛下两代皇帝的文治武功都平平无奇,倒是在花钱的事儿上都很有心得,先帝爱修庙,陛下爱修坟。
从陛下登基就开始修的皇陵,不仅每年要征发七千多劳役,还得户部每年都拨出几十万两白银,每年户部的官员们抱着脑袋凑钱的时候都能摸到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
十几年加起来是近千万两白银啊!都够陛下把自己的皇陵用银子直接堆起来了!怎么就是修不完呢?
“柳尚书,这皇陵……”
户部侍郎文友峰实在没了主意,就来向已经七十岁的户部尚书柳承雍问办法。
柳承雍抱着他的官窑大茶杯默然不语。
文友峰觉得自己像是在铁板上被人两面煎的蚂蚁。
太女殿下的“还圣元君转世”就是陛下“梦见”的,现在全天下都信了,那太女殿下说她梦见了先帝,旁人也就没有了不信的道理。
可他们户部要是真的停了给皇陵的拨款,说不定明日就会因为喘气儿的样子不好看被陛下下旨拖出去。
“柳尚书,要不……咱们就先找笔款子出来拨给太女殿下,让她去赈灾?可这么一来,闻相那边又不好交代。柳尚书……柳尚书……”
鼾声渐起,文友峰这才发现柳承雍竟然是抱着茶杯睡了过去。
又过了片刻,堂中只剩下了在打盹儿的柳承雍,一位老妇人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别装了,人都走了。”
鼾声停了。
柳承雍先是睁开了一只眼看了看门口,见文友峰真的不在了,他才长叹了一口气,活动了下身子:
“这些后生晚辈,一个个都想得太多,世上哪有谁也不得罪就能做了官的?就算得挑人得罪,也不能得罪那些不能得罪的。”
手里的茶杯已经温了,他放在一旁。
“咱们这个皇太女殿下倒是很有意思,从前做公主的时候她就喜欢躲在陛下的后面,后面夺嫡,她又躲在了几位皇子和江家、皇后的后面,我本以为她是个只会玩弄权术的,没想到,赈灾要钱,朔北要钱,她就敢跟陛下直接硬碰硬,还真有几分古今第一女帝的气魄了。”
柳承雍的妻子姓上官,见他乐颠颠地点评了这个点评那个,将茶盘上的药放在了他的手边。
“听你的意思,要不是你马上要告老还乡,你还想着跟咱们这位皇太女也去打拼一番事业?”
“那也不是。”柳承雍连忙摇头,将药碗端了起来,“宦海沉浮这许多年,我早就看透了,不管到谁手里,咱们这些管钱的,总是头发掉的最快的。”
摸摸头上的寥寥几根发丝,他叹了口气,摩挲了下手里的药碗。
“我就是觉得……在皇太女手下做事,应是比旁人那儿都有意思。”
文友峰从柳承雍家里赶回到户部,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侍郎大人,陛下传了旨意过来,修皇陵一事暂停。”
拿过圣旨看了一眼,文友峰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太监站在门外看着自己。
“陛下的意思是,虽然暂停,可也不能真停了,七千多的役夫每日口粮……”小太监字字句句说的才是陛下的真意。
不把役夫放回去,这不还是得继续修皇陵么?
总不能每天白养了七千多张嘴呀!这账怎么做?这钱怎么出?这不是要他们整个户部替陛下提裤子擦屁股?
小太监走了,文友峰用力抹了下自己的脸。
还没等他喘口气儿,又有人跑了过来。
“侍郎大人,詹事府的少詹事楚大人来了。”
这又是要做什么幺蛾子?难道这一天还没过去,太女殿下就又做了一个梦吗?!
文质彬彬的楚少詹事长相温雅,笑容和气,可见在詹事府的日子过得不错,从前有些清白的脸色都养回了好气血。
坐在椅子上,他缓声说:
“文侍郎,听闻詹事府要从六部拿案卷文书都得提前递条子,下官就是来送条子的。”
文友峰看见条子上“皇陵历年账目全套”几个字,再看一眼盖在上面的太女印信,眼前猛地一黑。
陛下要封内帑,查账。
皇太女要停修皇陵,查账。
父女二人捉对厮杀,到最后倒霉的都在他们户部!
在六部属官们的围观之下,太女府少詹事楚平野带了太女府的上百亲卫押走了十几车的皇陵账簿。
一直扶着门框才让自己站稳的户部侍郎文友峰突然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不就几万两的赈灾银,他是抽什么风要用这个来为难太女殿下?!
有人在抽自己的耳光,有人在砸自己的杯子。
大正殿里砸了今天的第三个茶盏。
总管大太监吴福来跪在地上,小心地说:
“陛下,您可千万保重身子。”
皇帝陛下冷笑:
“保重?朕养了个好女儿!她这皇太女才当了几个月!她就敢停修朕的皇陵!再过几日,是不是她就要谋朝篡位?!”
这话吴福来可不敢接。
万俟礼在殿内来回走动,犹如一只困兽,片刻后,他问:
“皇后现下还在见那些外命妇么?”
吴福来心里一沉,生怕这时候皇帝陛下要去给皇后娘娘一个没脸。
帝后和谐了这许多年,现在皇太女都立了,要是在这个当口儿出了事,让朝堂上看笑话不说,他这个总管太监一不留神就得把命填进去。
“陛下您说要缩减宫中的各处开支用度,皇后娘娘就立刻查对今年宫里各处的开销,正巧今日是外命妇们入宫请安的日子,皇后娘娘正在问各位夫人的持家俭省之法。”
“持家俭省?女儿不给亲爹修坟就是俭省了!”
拿起一个茶盏又想砸,万俟礼突然停住了动作。
“去传信给皇后,朕要选妃,如今宫里的嫔妃太少了,朕要从繁京高门中遴选淑女填充后宫。”
吴福来的心里一片冰凉,低着头退了出去。
“选妃?”
听见这两个字,皇后江氏柔柔一笑,眸光不疾不徐,从一众诰命的脸上转了半圈儿。
“说起来,后宫里的姐妹确实不多,尤其是今年,我在晨省的时候想找人说话都难了。”
诰命们都在小心赔笑,笑得很是复杂。
这宫里原本是四妃俱全的,生了三四两位皇子的文淑妃从前何其得意?儿子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她自己也被降为才人,每天就知道闭门念经。生了二皇子的贵妃也是受过宠的,如今只是个婕妤,倒是能屈能伸,每天都跟在皇后身边做小伏低。生了六皇子的李贤妃出身好,也漂亮,因为六皇子被封太子,她也成了贵妃,现在六皇子弃位出家,她也被贬为充容,关了宫门再不见人。
至于后宫中资格最老最张狂的林德妃,正是被现在主座上说自己寂寞的皇后给一刀砍了的。
而今,四妃位置上仅有的一位张淑妃是五皇子的生母,她们母子俩向来不受宠,五皇子被大皇子所杀,这个淑妃的位置还是皇后替她讨来的,无宠无子无盼头,一个位分也只能说是些许安慰了。
这样的后宫,让她们把自家女儿送进来?
命妇们在心里连连摇头。
皇太女都十九岁了,还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她们把女儿送进宫干什么?被一个打盹的母老虎记恨着,再去守着一根没用的龙|根当活寡妇?
“皇后娘娘身子好,早起还愿意跟人说话,像咱们这般的,每日早上起来都恨不能耳边能清静些……皇后娘娘,太女的年纪也不小了,选婿之事……”
比起送女儿给皇帝,这些命妇们更关心怎么能把自己的儿子塞到皇太女的榻上。
听她们提起这件事,皇后笑了:
“太女的婚事,从前也没个定例,按着太子来说应该是一妃、二良娣、六良媛,可太女毕竟是女子,男人嘛,好争斗,要是位份高了,本宫也怕他们的心野了,不如,先不定位份,等选入了太女府,让他们各凭本事?”
各凭本事?各凭什么本事?
韩国公夫人最先笑出了声:“皇后娘娘,您真是……”
其他的命妇也一个接一个地都笑了起来。
“是了,儿郎们要伺候皇太女,靠的也就是这个本事了!”
“有些男人啊,总觉得自家没有闲的田,总能长出庄稼来,殊不知那种子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听着这些女人的话越发热闹,吴福来的心里越发紧了起来。
陛下不甘心又如何?
所有的成年皇子都废了。
等陛下费尽周折生出儿子,皇太女的势也都成了。
皇后要选人往东宫送的消息传来,正在给闻初梨写拜帖的万俟悠握着笔失笑:
“往东宫里送人?孤又不缺男人。”
侍立在她一旁的楚平野眉目清静,小心地替公主将纸铺平。
奉命传信的重蓝有些无奈:
“殿下,皇后娘娘要是听到您这话,怕是要拔剑来找您了。”
万俟悠摇了摇头,目光扫到了不远处的那块茉莉铜牌。
“重紫。”
“殿下。”
“让禁军统领骆寒山来一趟。”
重紫看了一眼已经斜照的夕阳,轻声说:
“殿下,要是让骆统领这个时候来,他出宫的时候就是宵禁了。”
“这个铜牌给他。”
重紫和重蓝互相看了一眼,重紫点头称是。
楚平野也看向了那块铜牌。
传闻,当年在松园,公主的裙下之臣杜行舟、裴仲元、司徒尧……都曾经得过这块雕着茉莉花的铜牌。
他垂下眼睛,淡淡一笑。
“殿下,我那新一本的《缉案录》要写好了,殿下何时有空,微臣给殿下送来。”
“好,你……”
万俟悠忽然一顿。
她看向楚平野。
“你是想什么时候送来?”
太女府少詹事楚平野微微擡了擡眼眸,与皇太女的眸光撞在了一处,不闪不避。
“宫门落锁之前,微臣给太女殿下送书,可好?”
铜牌只有一块,别人能拿到手,他也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