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南商的奶奶姜老太太楚上青曾经见过好几次。
在傅南商第一次创业失败,打算从头开始的时候,这位老太太曾经挎着一个缀了珍珠的黑色丝绒小包进了他们那个汗气冲天的创业团队所在地。
“这张卡里有三十万,不要拖欠别人的工资,现在还能帮你做事的都是你背运逆时的时候都愿意帮你的热心人,决不能让他们冷了心,该给他们的,按时按份,决不能少。”
找出一瓶矿泉水烧热了给老太太送来的楚上青印象最深的除了这句话就是老太太当时穿的衣服。
正紫色的罗做成的旗袍,上面有手工绣的蝴蝶,衬得老太太一头银丝也是端丽大气。
姜老太太并不富有,她退休前是个教英文语法的大学老师,除了工作收入,也就只有翻译外国著作这点副业。
离婚四十年,傅成当年费尽心机不断压缩、稀释、分化给她的那点傅氏集团的股份也已经非常值钱,可她从来没有碰过。
到现在,姜老太太还住在她退休前学校分给她的房子里,只有七十多平的老式板楼,她住在一层,外面有个小院子,天气太冷,没有红花绿树,倒是有几个装着猫粮的不锈钢碗和几个整整齐齐的垫了毛巾在里面的纸壳,一看就是给挨饿受冻的猫提供了避难所。
今天北京刮着七级的风,老太太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绣花大衣站在门外笑着等他们。
楚上青远远看见,连忙加快了步伐,却被傅南商挡了下。
“你走快了她还得担心你摔了碰了,几秒的事儿,别着急。”
老太太耳聪目明,听了个清楚,等傅南商走到近前,她擡手虚点了下傅南商的脑门。
“好容易得了别人喜欢,怎么说话做事还是毛躁的?”
高大的男人微微低头,脸上有了丝笑。
“姜奶奶。”
听见楚上青唤她,老太太立刻笑得灿烂,细看和傅南商傻笑的时候有些像。
“楚上青,小南生了一根筋,总有些憨傻,好在眼光不错,喜欢上了你。”
这一句话,就让两个年轻人都定了心。
作为傅南商唯一亲近的血亲,姜卓溪是认可楚上青的。
老太太并不是独居,有个高大壮实的阿姨给她做保姆,一看见楚上青她就笑了:
“小楚博士,早听说你们要来,老太太一大早就和我一起去了菜市场,还专门烧了条鱼。”
看见她,楚上青想了起来,之前傅南商想给老太太改善居住环境,可是老太太不愿意离开旧宅,祖孙二人各退一步,傅南商给老太太重新装修了房子、房子太老,几乎是重建了保温、隔热和防水,傅南商又安排了一位保姆。
这位阿姨是东北人,从前和楚上青一起在小饭馆里打过工,家常菜做得不错,人也利落,就是家里遭过火灾脸上有伤,在小饭馆的工作也不顺利。
听说要找保姆,楚上青就想起了她。
没想到她和姜老太太很投缘,一直做了七八年。
“小楚博士”就是从前饭馆一些人对她的称呼,P大出身的高材生,在他们眼里是一定会读博士的。
“宋阿姨,好久不见。”
“好好好!”宋阿姨也笑得很慈爱,额头上狰狞的疤痕都很温柔。
小小的房间布置的温暖简单,大量的空间都留给了各式各样用透明防尘袋装起来的布料。
这些都是姜卓溪多年来的珍藏,她喜好不同的布料,苏州的妆花缎、南京的云锦、广州的香云纱……都是她的心头所好,除了布料,她还喜欢自己动手做衣服,不仅喜欢做旗袍,甚至也喜欢做A字裙、短外套,现在她身上这件棉衣就是她自己做的,很大方的长款,领子上一串灰绿色的松柏纹刺绣。
老太太脱了外套就拉着楚上青显摆自己最近的珍藏。
“上次我过生日你挑的云锦我做成了衣服,你要不要看看?你要是喜欢我给你也做一件,你看小宋身上的就是我做的。”
宋阿姨特别配合地给楚上青显摆了下自己的丝质小褂子,又去端菜了。
“好看的。”楚上青说。
银灰色的布料非常干练,很符合宋阿姨的气质。
她夸得真心实意。
姜卓溪更高兴了。
宋阿姨端了自己拌的小菜出来,看见她们两个说说笑笑,也跟着笑。
傅南商插不上话,抱着自己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过来的一卷复刻的汉锦傻坐着。
楚上青说的好像是……带她回来见奶奶。
为什么到了奶奶家,好像只有他不是亲生的?
“小南,你之前说小楚胃不好,我用不用把肉炖得再烂糊点?”
专业范围突然出现,傅南商连忙擡起头说:“要不我去厨房看看。”
“那可好。”宋阿姨递来了围裙,“老太太年纪大了,总嫌弃我菜做的淡,你来看着我做,咸了淡了我也有数。”
楚上青擡起头,看见傅南商步伐轻快地进了厨房。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碰到高兴的事就欢喜得遮掩不住,偏偏还以为自己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呢。”
是姜老太太也在看自己的孙子。
楚上青又垂下眼睛。
“所以呀,当初我第一次去你们那儿,就知道他喜欢你。你给他递一份文件他都欢喜。”
这是姜卓溪思来想去,自己应该告诉眼前这个年轻女孩儿的话。
楚上青看向她,笑着说:“我也喜欢他,很喜欢。”
姜卓溪笑了:“喜欢就好,世上难得有情人,人总是把自身的自私和软弱包装成爱情,可真正的爱情依然宝贵,能遇到总是好的,就像中彩票,中过彩票的人总比别人的人生更丰富一些。”
说起情爱,她这种微妙的冷酷仿佛与她一贯的形象不符,可联想到她的人生经历,又让人觉得她这样也无可厚非。
一个被婚姻折磨过的女人又失去了孩子,她的感情观是在被摧毁的废墟上重建起来的,谁能要求废墟上繁花似锦香风阵阵呢?
老人的手轻轻拍在楚上青的手上,像是很郑重地托付,却不是托付了自己的孙子,而是一种观念:“好好相爱,爱自己和这个人,别爱爱情。”
楚上青听懂了。
“谢谢。”她对老人说。
看了一眼厨房的门,楚上青笑了笑,重新看向姜卓溪的时候,她擡手理了一下额前的长发:
“其实我来,也是想向您交代一下我的家庭背景,我是有和傅南商结婚的打算,因为我对他和他的家庭背景很了解,所以我把情况对您说清楚,做到双方信息透明,这是互信的基础。”
“好。”老太太本来就很端正的坐姿又正了几分,“你说,我听着。”
“我算是半个孤儿,两岁的时候我父亲因为在煤矿公司改制的时候侵占资产,携五百万外逃,留下我和我妈妈,我妈妈一直抚养我,直到我十岁那年,我妈妈生病去世了。我运气很好,遇到了一位老师叫方雪瑶,她一直照顾我,十二岁那年我父亲回来了,他在外地出了车祸,伤了一条腿,回来的时候身无分文。我十八岁那年,因为他诈骗勒索一千两百万,他再次进了监狱,判刑十二年。”
楚上青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这些都是可以查到的我的个人资料。”
老太太握住了楚上青的手:“这些,说实话,我大概都知道,楚上青,小南每次说起你的时候,都特别骄傲,你挣扎成长,成了个很好的人,你应该高兴,喜欢你的人也都会为你高兴。”
傅南商端着一盘西葫芦酿虾仁出来,就看见自己奶奶握住了楚上青的手,楚上青还在笑。
他脸色臭臭的放下了菜。
“奶奶,你该放我女朋友去洗手吃饭了。”
姜老太太假装嗔怒:
“小南,你是不是在厨房里把醋瓶子打碎了?”
傅南商低着头又回了厨房。
厨房的油烟机下面,宋阿姨一看他的样子就笑了:
“马上就吃饭了,要不小南你先去坐着?”
“不用。”
傅南商说:“奶奶有话要对楚上青说。”
客厅里,老太太又拿起了一匹罗,黑色的底色上面绣着白色的仙鹤。
“现代人总觉得咱们古代大红大绿,其实古人什么没见过?什么撞色配色,什么马卡龙、莫兰迪,都是古人玩过的,我见过一套上红下黑的嫁衣,裙子就黑底白鹤,好看得不得了,要是你不嫌弃,我现在都动手做,等你结婚的时候给你当礼物,好不好?”
看着老太太神色温柔,楚上青的心里有些沉。
她不希望自己的过去为自己和傅南商之间增加不确定性。
所以比起掩盖和客套的避而不谈,她更希望能通过交流获取更多的互信。
面前的老人太温柔了,让她有些无从招架,甚至会怕她因为自己难过。
“姜奶奶,我还有一点要说的。”
“楚上青。”老太太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年纪大的人,什么没见过?”
这话里有别的意思。
楚上青听出来了。
她擡起头。
还是只能看见老人的笑容。
“敢于面对生活中一切苦难的勇士,应该被尊敬,而不是被质问。”
姜卓溪把黑底白鹤的绫罗比在楚上青的腿上。
“白鹤振翅上青天,这个意头也好。”
楚上青确定了,姜卓溪是知道的。
也许,乖乖在厨房里而没有探头探脑的傅南商也是知道的。
他们都知道,十八岁的楚上青亲自检举了自己的父亲,送他进了监狱。
他们也知道她今天来是希望他们安心。
可最终,是他们让她放下,让她安心。
“谢谢。”有几分罕见的无措,楚上青小心捏住了柔软的布料,“我很喜欢,白鹤。”
她也很喜欢这个新一年的第一天。
轻柔的喜悦在她的心里,像是很多的泡泡。
她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回家。
家门口摆着一个大箱子。
傅南商拍了拍:“我让宋沁雅搞了些玩具,我们假期在家可以一起玩。”
从小辛苦的楚上青自然也没怎么玩过小孩子的玩具,这是傅南商想出来的新年礼物。
“有些挺复杂的,玩起来会用很长时间,我们可以研究一下。”
两千块拼图能拼很久呢。
以为自己会看见拼图或者乐高的傅南商毫无防备地打开了箱子。
他呆住了。
站在一旁的楚上青挑了下眉头,看了看自己的男朋友,她弯下腰,捡起了箱子里一个毛茸茸的兔尾巴。
“你觉得这个够我们玩多久?”
男人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想自己钻进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