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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钊寻到御书房时,咸庆帝刚刚在御案前坐下。
虽然先帝已经驾崩半个月,但御案上摆着的还都是先帝所用之物。
咸庆帝摸了摸桌面的木质纹理。
他还是想念父皇的,只是他也越来越享受被身边所有人敬着捧着的滋味儿,再也没有人敢呵斥他,也不会有人在父皇面前炫耀他的儿子,那些曾经与父皇平起平坐的所谓长辈,那些曾认为他学得还不够的先生,如今都要跪伏在他面前。
“皇上在里面吗?我要见皇上!”
熟悉粗鲁的声音突然打破御书房的宁静,咸庆帝面色一沉,忍耐片刻,对进来传话的小太监道:“宣。”
小太监出去请范钊,范钊根本不用他带路,越过小太监直接来到里面的月洞门前,见咸庆帝坐在御案后,范钊像以前拜见先帝一样停在御案五步外,行礼道:“臣拜见皇上。”
先帝刚登基时,范钊都是直来直去的,被魏琦提醒过才学了这规矩。
咸庆帝面色略有缓和,问:“找朕何事?”
这里没有那些文武大臣,范钊也没有刚听说换将一事时那么急了,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对咸庆帝道:“皇上,潘勇虽然是我的岳父,可跟您与先帝比,他在我眼里就是一根草,甚至冯叔、鲁叔、魏相在我眼里都比他重要,边关大事,我怎么可能因为他是我的岳父就偏帮他?”
咸庆帝:“说来说去,你还是反对朕的旨意。”
范钊上前两步,又有点急了:“您想想王家都是什么东西,窦国舅那样的奸臣他们都肯为其效力,自家也贪污了一堆,如果不是先帝登基时要稳住洛城的旧臣世家们,娘娘怎么会选王家的女儿给您做太子妃?”
咸庆帝:“放肆,就算当时朕娶皇后是为了朝堂稳固,如今朕与皇后已经成亲三载,夫妻情深,王家亦真心拥护朕,岂能容你出言不逊?”
范钊:“王家真拥护您与先帝,早把贪污所得交出来了,您万不可只听信他们的花言巧语。”
咸庆帝冷笑:“若非提拔王定宪一事全是朕自己做的决定,朕都要相信你了,放心,朕向你保证,无论国丈还是皇后,都不曾在朕面前为王定宪求过一句情。”
范钊:“那就是皇上糊涂……”
“嘭”的一声,咸庆帝拍案而起!
旁边候着的刘公公、常公公都吓得直打激灵,扑通跪下,范钊却依然腰杆挺直地站着,微微低头俯视咸庆帝,眼里甚至带着一丝茫然,不懂咸庆帝为何如此暴怒。
咸庆帝掌心疼得宛如火燎,却不能表现出来,见范钊居然毫无惧怕之意,咸庆帝越发愤怒,斥责道:“你敢以下犯上,还不跪下!”
范钊皱眉,见咸庆帝是真的气得不轻,才退后两步,抿抿唇,撩起衣摆跪了下去。
咸庆帝指着范钊的额头道:“范钊,朕知道你从小就跟着先帝,先帝也把你当自家子侄看,可你不要为此忘了身份!朕是皇上,你只是朕的一个臣子,先帝愿意纵着你,朕不会,似今日之事再有下次,朕一定会治你的罪!”
范钊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却有一种做梦似的错觉。
在蓟州的时候,他只有犯下大错时才会跪先帝,到了京城,他也只有跟着其他朝臣一起行礼时才需要跪,平时君臣见面,先帝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摆过皇帝的架子。
“退下吧。”
咸庆帝冷声道,坐回椅子上,拿起一份奏折看了起来。
范钊站直了,再看一眼依然带着怒气的咸庆帝,转身离去.
黄昏时分,魏琦、宋澜并肩从政事堂走了出来。
长长的宫道宽阔笔直,路上三三两两地走着一些官员。
魏琦看向一侧,见宋澜一身紫色丞相官服,虽已年过五旬却依然仪表不俗从容儒雅,魏琦笑了笑,感t慨道:“先帝走了,宋相处事的态度倒是一点都没变。”
宋澜:“为人臣者,尽臣之本分,又岂会有先帝新帝之分。”
魏琦:“可你明知王定宪不能胜任合州守将,为何不与我一起劝谏皇上?合州真因此有个闪失,你可对得起先帝生前的信任与托付?”
宋澜:“魏相这话真是冤枉我了,我难道没劝吗?皇上心意已决,你费尽口舌都不管用,我又能如何?”
魏琦:“若你与我坚决反对,皇上岂会一意孤行?”
宋澜笑道:“这次我是可以坚决反对,到了下次,魏相身边恐怕就变成王相了,还是说,魏相宁可与王相共事?”
国丈王邦宪现任吏部尚书,距离丞相只有一步之遥。
今日咸庆帝可以提拔国丈的弟弟为合州守将,明日提拔国丈为宰相又有何稀奇?
宋澜:“魏兄当知晓,我绝非贪恋权势之人,否则当初大可巴结窦国舅而高官厚禄。”
他在,最多在一两件事上装装糊涂顺着刚刚登基的咸庆帝,换成王邦宪,那就成了第二个窦国舅。
魏琦无言以对。
宋澜仰头,对着长空一叹:“先帝啊,先帝。”
魏琦看着脚下,心头仿佛多了千钧重物。
二相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走出宫门几步,才注意到站在一侧的范钊,猛虎一样的御前军统领,腰间配刀,目光也如野兽般追随着他们。
魏琦、宋澜同时止步。
范钊跨过来,看着二人问:“先帝生前最信任你们,你们为何眼睁睁看着皇上犯错?”
宋澜苦笑,把这个问题留给魏琦解释,他先上了自家马车。
魏琦要稍微仰头才能直视范钊,对这个早就认识的蓟州第一虎将,魏琦是既喜又恨的,喜他忠勇可嘉如一把神兵利器守护在君王身边,恨他轻率冒失常常得罪人而不知。
“第一,我们劝了,是皇上不肯听。”
“第二,皇上跟先帝不一样,范钊你要敬之畏之,切不可再直言顶撞皇上,更不可在人前对皇上无礼。”
“第三,我知道你待皇上赤胆忠心,可君是君臣是臣,你永远要恪守为臣者的本分。”
最后,魏琦拍拍范钊的手臂:“祸从口出,保重吧!”
一直到魏琦的马车也走了,范钊方握紧双拳,骑马回府。
范府,潘月柔还不知道宫里最新的旨意,带着孩子陪在范太夫人身边。
为着先帝的丧事,范太夫人眼泪不多,人却累瘦了一圈,趁乳母在哄小孙子,范太夫人忧心忡忡地对潘月柔道:“侯爷那性子,太容易得罪人了,以前有先帝护着他,现在不一样了,你要多劝着点啊,我的话在他那里早不管用了。”
儿子十几岁的时候就不爱听她管教,幸好有皇上照看范太夫人才省了不少心。
对潘月柔,一开始范太夫人有些嫌弃潘家的出身,可潘月柔貌美却不娇气,既不跟儿子那群妾室争宠又能把后宅料理得清清静静的,再加上潘月柔给她生了个乖孙,对长孙温柔体贴,范太夫人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潘月柔笑道:“母亲放心,儿媳也惦记着这事呢。”
门房突然来报,说侯爷回来了。
婆媳俩并未惊讶。
范钊是个好热闹的人,下值后还经常呼朋唤友去北市下馆子喝得醉醺醺再回来,但这阵子还在国丧,范钊跟亲儿子一样严守规矩,已经连着半个月按时回府了,不吃肉也不喝酒。
然而今晚范钊并没有要陪家人用饭的意思,也没来跟母亲请安,进了侯府正院他自己的屋门便不出来了。
婆媳俩一起去看,范钊烦躁地将两人都撵走了。
送走婆母,潘月柔去跟范钊身边的长随打听。
长随也是愁容满面,道:“今早皇上下旨,要调亲家老爷为汉州守将,调王定宪为合州守将。”
潘月柔:“……”
南线四州,荆州、合州分别驻兵八万,汉州、江州各有两万,光看兵力部署便知道哪个地方更重要。
都是守将,从合州调到汉州就是贬官了!
潘月柔无法理解:“可是我父亲犯了什么错?”
长随扫眼左右,低声道:“亲家老爷没错,可谁让王将军是国丈的亲弟弟呢?”
潘月柔这才想起当今皇后娘娘姓王,王家两位老爷一个是吏部尚书,一个在外领兵!
可是凭什么啊,那么多边将,为何皇上偏偏要让自己的父亲给王家腾地方?
潘月柔几乎能想到平时羡慕嫉妒她的那些少夫人得知此事后会如何跑来“安慰”她!
丢下长随,潘月柔跑到范钊门外,呜呜地哭了起来。
范钊听得心烦,探头问:“你又怎么了?”
潘月柔边哭边道:“我爹在合州做的好好的,皇上为何要调他,侯爷为何不劝劝?”
范钊气得坐起来,瞪着门板道:“你怎知我没劝,皇上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潘月柔还是哭。
范钊打开门,潘月柔立即扑到他怀里。
范钊还是很喜欢潘月柔的,不然也不会把潘月柔娶回家,再说这事确实对潘勇不公,范钊便把潘月柔抱到床上,耐心地哄了哄。
潘月柔越想越觉得不对:“你跟先帝是什么关系,皇上就是想提拔王定宪,为何不让王定宪去荆州,偏要挤兑你的岳父?莫非是你哪里得罪了皇上,皇上故意针对你的?”
范钊:“不可能,我与皇上情同手足,肯定是王家蛊惑了皇上,而其他边将素有威望,只岳父名声不显,无法让皇上放心。”
皇上真要把谢坚换了,那才是愚蠢至极。
潘月柔:“谁说边将都比我爹厉害了,辽州守将是乔长顺,今年还不到三十吧,他去辽州当钦差时不如我爹在凉州当得好,我爹杀了秦思柱时乔长顺还在给陈家父子当孙子,皇上真没有私心,要换也该换他啊。”
范钊皱眉,在他这里,乔长顺那小白脸确实比不上潘勇,全靠萧老爷子提携起来的。
但他还是不信咸庆帝在故意针对自己:“可能王定宪是水师将军,辽州军都是骑兵,他去合州更合适。”
潘月柔见范钊一副已经接受了的模样,顿了顿,抽泣着抹泪道:“归根结底,还是皇上更器重他的妻族,什么情同手足都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范钊大怒,一把将潘月柔掀到床上:“妇道人家懂个屁,明明是你爹铁匠出身自身不够硬,竟然还敢在这里妄加揣测我跟皇上!”
潘月柔倒在锦被上,脑袋没有撞到,胳膊却被男人那一下子的力道弄疼了。
这一疼,眼泪流得更多,范钊却已愤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