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
兴平四年,洛城。
春风拂面,魏琦跟着小太监来到御书房前,停在廊下弹开落在肩头的柳絮时,忽闻里面传来一阵咳嗽。
魏琦动作一顿,面露感伤。
自打去年皇上在剑门关险胜回京,龙体便如被风霜摧残了的老松,渐渐有了枯萎之相。
御医们看过,洛城的名医们也都给看过,皆道皇上是郁结于心,伤神过久,自会伤体。
魏琦还记得当年在蓟州,皇上龙精虎猛,连风寒都没得过几次,直到皇后病逝,皇上心如死灰,身上才开始显现出岁月的痕迹,时而烦躁难眠,时而风邪侵体。
这次,压在皇上心头的是十几万大军的性命,是冤死在剑门山火里的七万大军,是为了救驾而未能安享晚年的萧老爷子,是深海般的悔恨自责。
将军出身的皇上,爱兵甚过爱民,大军死在正面厮杀犹可接受,死在滚滚山火浓烟中……
魏琦每每想起来都心如刀割,何况皇上?
等那咳嗽声消了,魏琦才跨了进去。
兴平帝刚刚喝了温水,坐靠在临窗的长榻上休息,手搭在腿上,旁边摆着一份奏折。
此时的兴平帝,鬓发如霜身形清瘦,外人再难从他身上找到昔日蓟州总兵韩宗平的身影。
刘公公恭敬地退到一旁。
魏琦躬身道:“皇上,臣来了。”
兴平帝看看他,问:“太子最近如何?”
太子还在孝期,不过从今年正月开始,兴平帝安排太子去政事堂观政了,由二相提点教导。
魏琦:“太子十分勤勉,经常比臣等先到政事堂,对军务政务也常有卓识高见。”
兴平帝点点头:“朕恐怕见不到天下一统了,只盼望太子能做个知人善任、勤政爱民的明君。”
魏琦喉头发哽:“求皇上别再说这种话,臣听了难受,皇上春秋鼎盛,好好将养着,只待时机成熟便能再次御驾亲征,成就天下一统的千功伟业。”
兴平帝笑笑,捡起旁边的奏折递给他:“你看看,萧缜又来气朕了。”
魏琦双手接过奏折,展开一看,发现是萧缜恳请皇上准许他们叔侄五人免职丁忧的折子。
大裕朝基本沿袭了前朝的律令,遇父母、祖父母丧事,文官需按制免职丁忧,武官给丧假百日,不除官。
去年腊月老爷子刚办完丧事,萧缜就替叔侄五人递过折子,恳请皇上准许他们免官一心在家为老爷子服丧,皇上没批,只按律给了叔侄五人百日丧假。
如今百日丧假即将结束,魏琦也没想到萧缜竟然又为此事递了折子,写得真情实意的,悉数老爷子待他们四兄弟既是祖父也是恩师,魏琦都忍不住动容,再看皇上泛红的眼眶,分明是哭过。
萧缜还说,现在国无战事,他们叔侄才想破例守家为老爷子服丧,一旦遇到战事,只要皇上有命,叔侄几人定当赴汤蹈火为君效命。
厚厚的一封折子,魏琦看完,叹息道:“皇上,既然萧侯一片孝心,您就成全了他们吧。”
兴平帝侧过身,这一侧,泪水便夺眶而出。
怕被魏琦、刘公公看出来,兴平帝没有去擦,只视线模糊地看着窗外,道:“萧老为救朕而死,朕岂能免了他儿孙的官?”
魏琦:“皇上已经敕封萧守义为卫国公,爵位世袭罔替,老爷子两房子孙都封了公侯,如此殊荣,他定能含笑九泉。”
兴平帝:“那是他们应得的。”
魏琦朝刘公公使个眼色。
刘公公便请示道:“皇上,茶凉了,老奴去换壶热的。”
兴平帝摆摆手。
刘公公走后,魏琦上前两步,挨着榻边低声道:“皇上有没有想过,新兵尚在招募,如今京城只剩两万御前军四万步兵,再就是萧家练出来的南营近五万骑兵,一旦萧家有反心……”
“不可能!”
兴平帝猛地坐起来,面上残留泪痕,目眦欲裂地瞪着魏琦:“别人不知道萧家祖孙的品性,你跟着他们陪朕一路打过来,居然说出这种话,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魏琦扑通跪地,目光却坚毅无比:“皇上,臣知道萧家祖孙重情重义,是忠君爱国之臣,可臣更是您的臣子,皇上信任臣的才能委任臣为宰相,那么臣就要全心为皇上考虑,为大裕朝的安稳考虑!”
“皇上,您把齐恒的五万步军都留在了长安,只让南营骑兵护送您回京,您可知那日臣随太子出宫接驾,看到您身边除了齐恒、罗霄、赵瑾三将,身边竟全是萧家一系将领与南营四万多骑兵,臣有多心慌后怕?您就没有想过,一旦萧家有反心,从长安到洛城这八百里路,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动手啊!”
兴平帝:“朕没想过,萧家亦没有辜负朕的信任!”
魏琦:“您是明君,萧家亦是忠臣良将,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是皇上,便应以大业稳固为先,既重用贤臣良将又绝不给他们能压过您的权势。萧家既然为将,便也该恪守为臣者的本分,不该让您有皇权之忧。”
“皇上不疑萧家,那些忠于您的文官武将们会不会疑?那些善于投机取巧结党营私的洛城世家们会不会疑?疑了,忠于您的可能会忌惮萧家,不忠的可能会去拥护萧家,萧家纵使拒绝,人多了风声传到外面,萧家如何自证清白?”
“皇上,萧老是最恭谨忠君之人,萧缜尽得老爷子真传,他此时自请免职,一是因为他萧家忠君,愿意在此时交出兵权证明这份忠心,二是萧缜要用此举打消有心之人的猜疑或结党之念,打消您可能会有的忧虑,以此来保萧家众人的安稳啊!”
兴平帝呆呆地坐在榻上,许久之后,他才颓然道:“这么说,朕若不准他们免职,反会害了他们。”
魏琦:“皇上不必痛心,除了卫国公,萧侯兄弟四人只要再服丧九个月而已,皇上将南营交给其他将领,九个月后东、西营新兵招募完毕,那时皇上再委萧侯以重任,萧家盛宠犹在,君臣不疑、朝堂稳固,何愁盛世不至?”
兴平帝在魏琦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光彩,二相在蓟州力谏他南下讨伐奸臣时是这样的眼神,他登基称帝任命两人为相时,二相也是这样的眼神,大公无私,只为辅佐他开辟盛世。
兴平帝欣赏这样的光彩与激情,只可惜,他已经失了那份雄心壮志。
“起来吧,你一心为朕着想,刚刚是朕失言了。”兴平帝重新靠了回去。
魏琦起身,不以为意道:“臣巴不得皇上天天那样训斥臣,就像又回到了皇上在战场调兵遣将的时候。”
中气十足,威如雷霆。
兴平帝:“t那你说,让谁去领南营都指挥使?”
魏琦:“鲁恭,咱们蓟州军本就是骑兵,鲁恭擅管骑兵且军功威望都够,由他接管南营才能服众。”
兴平帝:“将士们最讲义气,南营的兵可能不会高兴换将。”
魏琦:“越是不高兴才越要换,将军也好士兵也好,最该忠心的应是皇上,而且臣相信,只要萧侯真心想交出兵权,就一定会帮助鲁恭顺利接管南营。”
兴平帝点点头:“鲁恭接管南营,孙典暂代南营副都指挥。齐恒接管西营,赵瑾给他做副都指挥。东营现在是空的,罗霄便先任东营副都指挥,这一年先去外面征兵吧,等新兵征齐了,萧缜也除服了,届时萧缜为正罗霄为副。”
魏琦笑道:“皇上英明!”
新的军职调动很快就宣之于朝堂了。
散朝之后,范钊追上鲁恭,恭喜道:“鲁叔官职虽然没变,可现在西营只有四万步兵,把您调去南营还是升了啊。”
鲁恭苦笑:“就怕不好管。”
范钊哼道:“都是皇上的兵,有何不好管的,谁敢不服,你来跟我说,我去把他们打服了。”
鲁恭:“你啊,就知道打,既然都是皇上的兵,还是以和为贵的好,萧侯瞧着也不是小气之人。”
范钊:“那倒是,萧老爷子救了皇上的命,我记着这份情,萧二也有本事,只要他别在南营这事上给你下绊子,以后我都敬他三分。”.
三月初九,黄昏。孙典、张文功下了值,换过常服一起来清化坊的永安侯府接孩子回家休沐。
萧家虽然在服丧,不能嫁娶不能宴请,请先生给孩子们教书还是照常。
孩子是真的要接,但该说的话也得说。
只是没等孙典表态,萧延、萧涉就从国公府那边跑来了,一进厅堂,萧延先盯着孙典打量一番,皮笑肉不笑:“恭喜啊,孙副指挥使。”
孙典:“放你娘的狗屁,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萧延、萧涉冲上去就要打,孙典毫不示弱地站了起来。
萧野、张文功及时挡到中间。
萧缜放下茶碗,指着外面道:“要打出去打,记住别打脸。”
佟穗看向萧涉:“五弟坐下,别掺合。”
萧涉指着孙典道:“他先骂我娘的!”
孙典:“……我骂的是萧三,算了,我改成他放屁,跟贺婶没关系。”
萧涉便坐了回去,剩萧延对峙孙典跟两个和事佬。
张文功再劝萧延:“职位调动是皇上定的,又不是典哥自己去求的,三爷是不该说那话。”
萧延:“他没求,为何是他升了,不是你也不是齐云佟贵?”
萧野:“这还不简单,孙典年纪最大啊,以前还当过捕头,军功大家差不多,肯定从年纪资历上选了。”
萧延:“行吧,这个我服。”
孙典:“……”
等萧延三人坐下,孙典转身,盯着萧缜道:“你尽管放心,就算老爷子不在了,我孙典也念着他老人家一辈子,除非你们先跟我生分,咱们就还是兄弟,我绝不会干吃里扒外的事。”
萧缜:“是兄弟就不用说这些。”
孙典瞪向萧延:“还不是他先放屁。”
萧延又窜了起来。
佟穗:“三弟若不能坐着说话,那就回去帮弟妹带孩子。”
萧延:“……”
四个月大的小玩意,一抱就哭,他才不稀罕。
众人冷静下来,萧缜对孙典、张文功道:“你们真愿意听我的,那就记住,老爷子在卫县带兵是为民,在京城带兵是为君,从来不是为了争权夺势。”
“南营是皇上的,不是萧家的,你们应像服从老爷子一样服从鲁恭将军,如此才对得起老爷子的忠君之道,才不会让老爷子死了还被人戳脊梁骨。”
孙典、张文功互视一眼,齐声应下,如听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