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大雨下了一天,风也呼啸了一日,到了半夜才都减了势。
翌日,萧穆早早骑着骡子去外面逛了一圈,回来时衣衫上一片片被露水打湿的斑驳,鞋帮裤腿都是泥。
佟穗坐在灶膛前烧火,见到从后门走过来的老爷子,关心问:“祖父,咱们家的苞谷如何?”
萧穆叹道:“倒了不少,吃完饭再去收拾。”
一句话,彻底浇灭了佟穗心头那点侥幸。
饭后,贺氏、林凝芳留下看家带孩子,佟穗、柳初、萧玉蝉以及阿福都跟着男人们去了地里。
昨日雨大,这会儿又变成了大太阳,放眼望去,田地里的苞谷秧少有没倒的,各家各户的村人们都赶过来了。有的苞谷秧倒得不严重,这种就不用扶,秧苗自己能长正回去,有的倒得厉害,农人必须插手扶正了,再往根部培一掌来高的土。
至于那种已经折断杆的苞谷,再心疼也只能刨出来,留在地里会继续腐烂下去,影响周围的秧苗。
萧家地多种的苞谷也多,为了及时抢救更多的苞谷,女人们也得出一份力。
佟穗跟萧玉蝉一组,萧玉蝉负责扶正苞谷秧,佟穗往根部培土。
此时的苞谷已经长出嫩嫩的苞谷棒子了,叶片又长又宽又锋利,不小心刮到脸就能留下一道红印子。
姑嫂俩都用头巾缠住了半张脸跟脖子。
“你来,我休息一会儿。”铲土培土累腰,佟穗坚持不住的时候,把铁锹递给萧玉蝉,换她来扶苗。
萧玉蝉懒归懒,很会看时候,乖乖接过铁锹就干了起来。
她在萧家养了一身细皮嫩肉,但力气还是有的,认真干起来速度没比柳初慢。
萧延抱着一捆折断的秧苗走出来,看到踩着铁锹铲土的妹妹,笑道:“好好干,晚上给你加肉。”
遇到这种天灾,哭也没用,只能苦中作乐。
萧玉蝉一个眼刀飞过去:“有肉你也舍不得给我吃,真心疼我,把你媳妇喊过来帮忙?”
萧延:“她来纯粹添乱,你又不是不知道。”
萧玉蝉哼一声,等三哥走远了,她看眼佟穗,低声问:“二嫂,三嫂那么清闲,你心里真就没有一点不舒服?”
佟穗:“咱们出来了,她在家里跟着二婶一起烧火做饭,也没闲着。”
萧玉蝉扯扯旁边刮人的苞谷叶子:“做饭能跟这活儿比?我宁可做一百天的饭,也不想钻一天苞谷地。”
佟穗解下腰间的水袋灌水,没跟她浪费唇舌。
到了下午,家里地少的一些村民都来萧家这边帮忙了,萧缜让佟穗四女回去,晚上多预备些饭菜。
萧家,林凝芳刷完碗筷才回房歇了会儿,听萧玉蝉跟贺氏解释地里的情况,她收拾一番去了东院。
佟穗与柳初刚舀了水凑在一块儿洗胳膊脸。
妯娌俩都是肤白的美人,在苞谷地忙了大半天,脸晒得红红的,额头、耳后、手腕还有些细细的红痕。
林凝芳见过后面地里的苞谷秧,猜到那些痕迹是苞谷叶子刮出来的,心里很是难受:“要涂药吗?”
佟穗笑道:“不用,过两天就好了,我们好歹蒙了巾子,这都能把你吓到,回头你见到祖父他们怕是都不敢看。”
天要擦黑的时候,萧家的男人们回来了,那些帮忙的村民们回了自家,没来萧家吃饭。
老爷子与萧守义走在最前面,萧缜三兄弟跟在后头。
五个爷们像五座小山,平时老少都是俊毅的面容,这会儿都成了花脸莽汉,凶气更胜。
林凝芳偷偷扫了一眼,确实没有再看第二眼。
佟穗在地里已经见过萧缜的花脸了,都是为了一家人的口粮在忙,这样的男人只会让她心疼。
夜里萧缜冲洗过后,佟穗拿出入夏后就没怎么用过的面脂,递给他道:“抹点吧,多少都管点用。”
萧缜看着她残留日晒痕迹的嫩脸蛋,问:“你也涂了?”
佟穗点头。
萧缜便凑过来,鼻尖几乎挨着她的脸闻了闻。
佟穗怪脸热的,避开道:“这个没味的。”
萧缜平躺到炕上,闭着眼睛道:“累,你帮我涂。”
佟穗知道,做农活比进山打猎累多了,尤其是这种一干就是一整天不停歇的活计。
她站在炕沿前,用指腹挖了膏状的面脂涂抹在他脸上。
二十六岁的武夫、农夫、猎户,还是很年轻的,面上肌理光滑紧致,只是晒成了麦色,没有书生的面如冠玉精致。
但这样的一张脸会让人觉得踏实,玉什么的,不能吃不中用还娇气易碎。
“都弄好了?”
“嗯,咱们家的苞谷连成一大片,中间倒下的基本不用扶,严重的都在外围,不过还得往地里追一遍肥。”
农家的肥便是猪圈、鸡舍、骡棚里的那些粪料,铲起来洒去地里,乃是一桩又累又臭的差事。
佟穗便又给他捏了捏肩膀。
萧缜笑了。
西院东厢,萧延洗过澡照照镜子,朝跪坐在炕头铺被子的林凝芳自嘲道:“我现在这样,半夜出去溜达一圈,别人准以为撞见了鬼。”
林凝芳瞥过去,还没看到他的脸,先被他比脸白的肩背上的红道道惊退了视线。
萧延见了,故意走过来,将同样布满红道道的一条铁臂伸到她面前:“是不是没想到苞谷叶子能这么锋利?”
林凝芳默认。
萧延笑道:“别说你了,我小时候贪吃,跑去地里掰那种嫩苞谷,一不小心手上被划出一道血口子,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愿意往苞谷地里跑。哎,说起来我小时候也算富家少爷,根本不用下地干活,哪想到这日子居然混得越来越差,绸缎穿不上了,农活也做得越来越溜。”
她是落魄的相府千金,他也算家道中落的千户孙子,还是挺配的.
萧缜又在家里干了一天的农活,当晚趁夜色骑着骡子去了囚龙岭。
囚龙岭这边四面都是悬崖峭壁,没受到大风的影响,却因为大雨导致谷里积了水。
张文功:“幸好山匪们把房屋建在山丘上,地势高人跟牲畜都没事,只是庄稼淹了水,这两日紧赶着排干净了,怕是仍要减产。”
孙典:“之前大家在山里住得还算舒服,没有啥怨言,这场大雨算是把那股劲头给浇灭了,有些人开始t怀念村里的日子,让我给训了一顿。”
萧野:“肯定啊,下大雨那晚,我都担心水把屋子淹了,何况他们。”
萧缜一一听完,道:“把人都叫过来,我有话说。”
孙典出去敲锣了,除了那些女人孩子,灵水村的青壮都聚拢过来,外祖父周景春也来了,被萧缜请到上位落座。
一阵嗡嗡的议论过后,萧缜站到议事堂中间,对众人道:“山里只有水患,外面那场风刮倒了大半苞谷,秋收时只减产一半都算好的。”
“一半?我叔家今年四亩地都种的苞谷,减产一半,到时候还要交四成秋税,那他们吃什么?”
“我大哥嫂子种的也都是苞谷,图的就是苞谷产量大管饱……该死的老天爷,没事刮哪门子邪风!”
就算进了山,这群青壮都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听说村里苞谷受损严重,都心疼得不行,有人急得更是想要亲自出去看看。
萧缜等众人议论得差不多了,才重新开口:“大风大雨是天灾,已经过去了,你们现在回去也帮不上任何忙,走漏消息只会害人害己。相反,地里收成越少,大家越要留在山里,跟着老四练好武艺骑术,等到秋后官府收粮后,咱们再大干一场。”
周景春眉头一颤。
孙典激动道:“萧二,你确定要去抢官粮了?”
萧缜:“除非官府免了今年的秋税,愿意给咱们活路。”
张文功:“不可能,这几年就没开过这种先例。”
在场的都很了解朝廷官府的做派,没一个相信官府会免除秋税,毕竟还有一半的苞谷好好长在地里,更有花生红薯等庄稼,所有地都拿来种苞谷的百姓只能自认倒霉。
萧缜再度压下众人的七嘴八舌,解释道:“官府不会免税,这一带的百姓交了秋税就得饿肚子,不想饿肚子,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跟官府抢,要么聚众去抢其他百姓,总之今年秋收后附近几县肯定会乱起来,为了不让自家村子被抢,咱们兄弟也得提前做好准备。”
“对,二爷说得对!那还下什么山,大家伙先把功夫练好吧!”
“我还不敢骑骡子跑,明天接着练!”
“我射箭的准头还不行,四爷再好好教教我,啥时候才能练成二太太那样啊。”
一群二三十岁年纪的青壮,知道留在山里很快就能大展拳脚后,顿时不嫌枯燥了,反倒觉得时间太少不够用,担心真要他们下山时自己的功夫还没练到家。
萧野笑道:“行了,大家先去睡觉,睡好了养足精神,明一早天不亮我就喊你们起来!”
青壮们这才散去。
萧缜亲自送周景春回房。
周景春的屋子离这边不远,很快就到了。
屋里黑漆漆的,飘散着淡淡的药香。
萧缜放下灯笼,取出火折子想要点桌上的灯,周景春道:“算了,我马上睡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萧缜戏谑道:“就怕您老睡不着,想着陪您说说话。”
周景春哼道:“我都敢跟你来这山里,该做的准备也都做好了,倒是阿满那边,她知道吗?”
萧缜:“先瞒着吧,到时候看外面的形势,也未必真会走到那一步,何必提前吓她。”
周景春:“嗯,让她们多过一段安生日子吧。”
乱肯定会乱的,就看是怎么个乱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