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到了五月初十,县里果然派了衙役、民壮到各村镇收夏税。
灵水村这边,由里正孙兴海带着衙役挨家挨户地征收。
村民们要么交粮要么交银子要么交人,没有别的选择,只有那些新落户的流民暂且免收赋税,不过一家就两亩地,距离秋收还有两个来月,日子同样艰难。
为了撑过这一关,前两日有不少人家来萧家、孙家借钱借粮。
遇到那种自家确实无力支撑的,萧穆借了些银钱、粮食,遇到那明明还撑得下去只是趁着这个节骨眼拿“两百青壮之死”来压着萧家出钱出粮的,萧穆直接把人请了出去。
孙兴海同样是这般做派。
被拒绝的人自然不满,四处跟村人们抱怨,说如果萧家、孙家没有提议去囚龙岭剿匪,那些儿郎们就不用死。
为此,孙兴海又敲了一遍锣,将所有村民们都叫到水塘边。
“松树村一出事,我与萧千户马上就合计着要做一批抢帮大家自保,大家别看每家都只分到了一杆木头枪,全村加起来可是有七百多杆!一棵树只能做出四杆枪,七百杆枪便需要伐两百来棵树,从伐木到烘干木头到把这么粗的一棵树劈啊削啊做成枪,大家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吗?”
“前后共花了十两银子六百四十二铜钱,全是我跟萧千户掏的,一个铜板都没跟大家要!”
“我就问问,匪帮夜袭咱们村的时候,是谁家的儿郎冲在最前面?我还要问,去了那么多儿郎,我是不是也死了一个儿子,萧千户是不是也死了一个孙子?我们不心疼吗?这两天大家为了夏税来借粮,我们两家能给的都给了,怎么,到最后还是我们错了?”
“大家真要是觉得我这个里正做的不好,那你们就另选一位,卸了这烂差事,我又省钱又省心还省儿子还不用挨骂,做梦简直都要笑醒啊!”
他嘴上说着笑,眼泪却流了满面,就算长子的死是假的,就算孙、萧两家做那么多也是为了自保,可村民们都跟着受益了,到最后怎么能怨怪在他们头上?难道两家跟其他村的里正大户一样只管自己,任由村民们被流民山匪迫害,无功却也无过只会骂声贼老天,本村村民们才满意?
孙兴海这一哭,村民们连忙劝说起来。
村民们可不是傻子,心里跟明镜似的,要是没有萧家孙家出头,光那晚夜袭村里就不知要死多少人,最后用两百青壮换了整村的安宁,还不用担心匪帮剩下的那百十人来报复,真的该知足了。
那些家里死了子侄的,明事理的也占多数。反攻囚龙岭,里正家的俩儿子都去了,死了一个,萧家的四个儿郎跟一个媳妇也去了,只死一个那是萧家儿郎们英勇过人,灵水村今年过得比其他村子都安稳,靠的不正是萧家祖孙的威名吗?
萧家儿郎在,残余的山匪才会忌惮,如果萧家的儿郎真的都死了,山匪们会怕普通的村民青壮?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绝大多数村民们也要站在萧家、孙家这边,再有那挑拨是非的,村民们要么骂对方没良心,要么干脆走开不予理会。
孙兴海来找萧穆倒苦水。
萧穆瞅瞅他嘴角的泡,摇头失笑:“有得必有失,几句闲言碎语而已,你又何必往心里去。”
孙兴海的火气泡可不光是因为那些抱怨,他更担心此事败露祸及全族!
萧穆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做都做了,放宽心,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孙兴海:“……”
当村民们怨声载道地交了夏税,囚龙岭之事也渐渐不再有人提起。
一下子损失两百个青壮确实惨烈,可落到每家每户其实也就是一两个,很多青壮甚至早已没有家人在世。
年纪轻轻为何就没了长辈?还不是前几年的战乱害的,可以说,举国上下的乡野之间,几乎找不到一家没死过人的,萧家儿郎那么厉害,长子长孙同样死在了战场上。
对待死亡,百姓们早已麻木,哭过一场,还得继续想法子让自己活下去.
无论村人们说什么,萧缜三兄弟安心在家养着刀伤。
佟穗在得到爹娘的支持后,少了一桩包袱心也静了下来,萧缜躺在炕上养伤,她便坐在书桌前看书。
这几日她都不想出门,不想再应对贺氏等人缅怀萧野的悲痛,好在贺氏几个以为她心里难过,也没有非要过来串门。
趁着午后大家都在屋里歇晌,佟穗悄悄去了一趟中院的书房,挑挑捡捡抱了几本书回来。
天热,伤口又不能捂着,不出门的时候萧缜都只穿一条短短的亵./裤。
他这样,佟穗再避着都能瞧见几眼,次数一多倒是练出来了,不会再动不动就脸红,只是能不面对还是不想面对。
关好屋门,她刚将书放到书桌上,萧缜便挪到了炕这头,背靠着清凉的墙壁,瞅瞅小妻子被晌午烈日晒红的脸颊,再瞥眼书封,意外道:“不是说要循序渐进,怎么看起《史记》了?”
这一套书颇有分量,佟穗还要担心被贺氏撞见,遮遮掩掩短短一路出了不少汗。
怕手上的汗弄污书页,佟穗先打湿巾子擦脸,背对着他道:“别的书暂且无用。”
以前觉得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现在不一样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官府就会找上门,当然要挑可能会派上用场的看。
萧缜被她逗笑,等她端端正正坐到书桌前了,低声解释道:“咱们蓄兵只是为了出事时能有支兵马及时应对,可没奔着称帝或封侯去。”
佟穗:“我知道,但这些讲的不是王朝兴衰吗,你们不看好朝廷,肯定是朝廷做了一些跟以前亡国朝廷类似的事,就是因为看了这些书或其他的书,你们才知道的,对不对?”
萧缜点头,见她问得认真,他也收了逗弄之意。
佟穗:“那咱们t撞上这时候,我看这种肯定比看诗词歌赋甚至孔孟管用。”
萧缜还是点点头。
佟穗应付了他,这就翻开书页看了起来。
萧缜的目光始终定在她脸上。
刚洗过脸的姑娘,额前碎发与鬓发都湿着,贴在白皙的额头与耳畔,只有中间的脸颊白里透粉。
她长了一双乌黑清澈的眸子,羞怯望过来时的眼神仿佛带着钩子,夜里泪汪汪时像是在说真的不行了,这时候又像极了学堂里求知若渴的寒门学子。
忽然,她擡眸瞥来,莹白的齿还微微咬了下唇。
萧缜:“怎么?”
佟穗托起书转向他,指着一行字问:“治五气,蓺五种,那个字念什么?这句话怎么解?”
萧缜没忍住又笑了。
佟穗脸上一热,以前她问林凝芳这种问题时,林凝芳就从来没笑过她。
萧缜握住她的手腕:“我不是笑你无知。”
佟穗不信:“那你笑什么?”
萧缜没解释,指腹在她细腻的腕子上蹭了两下,给她讲起书来。见后面还有一串复杂的字,他索性叫佟穗坐到炕上,他直接一边给她念一边给她释意。
讲完一篇,他摸摸喉结:“渴了。”
佟穗立即下炕去给他舀水。
萧缜喝完,再指指嘴唇。
佟穗:“饿了?”
不能吧,才吃过午饭没多久。
萧缜却是将她拉到怀里,低头亲了下来.
年轻儿郎气血足,萧缜在家里养了五六日的伤,便又恢复了之前的生龙活虎。
伤好了,就该去城里接佟穗外祖父一家了。
灵水村到县城有四十多里地,赶车要走一上午。
为了避开晌午最热的那一段,村里的鸡刚刚打鸣天还没全亮,佟穗与萧缜便起来了,一个去套骡车,一个去热昨日剩下的煎菜饼。
萧穆从房里出来,对佟穗道:“赶路辛苦,你们打俩鸡蛋做汤就饼吃。”
后院的母鸡都下蛋了,现在萧家的鸡蛋攒起来还挺快的,既然老爷子发话,佟穗就去西屋拿了两个鸡蛋。
饼热好了,汤也盛了出来,夫妻俩坐在一边吃,老爷子坐在对面看着。
佟穗之前问过老爷子要不要也吃点,老爷子没用。
夫妻俩快吃完时,老爷子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钱袋子,放在萧缜那边:“初八小满生辰,咱们给她过成了那样,这次去城里,你好好补偿补偿她,去外祖父家的时候也别空着手。”
佟穗急道:“祖父,您……”
萧穆摆摆手:“祖父不是偏心你,不管放在什么地方,有功的人就该赏,你去囚龙岭是冒着性命危险去的,那你过生辰祖父肯定要多给你点,这是现在家里不景气,不然祖父给你的更多。”
旁边萧缜直接将钱袋子收好,堵住了佟穗更多推辞。
吃好了,佟穗还想收拾碗筷,老爷子拦住了,叫他们尽快出发。
佟穗只好抱着一本留着路上看的书,挨着萧缜坐上了骡车。
等到灵水村的村人们吃上早饭时,佟穗夫妻已经赶了一半的路。
佟穗靠着萧缜的背,正好借他挡了阳光,遇到不懂的转身就能问他。
走着走着,萧缜忽然道:“后面的,是不是宋先生?”
佟穗惊讶地往后看,果然看到有人骑着骡子跑过来,骡背上的男人一身布衣头戴方巾,面色白皙,眉目儒雅俊朗。
竟然真的是宋澜。
宋澜显然也认出了佟穗,放慢速度靠过来。
佟穗随手将书塞到裙摆下,笑着与他打招呼:“先生也要进城吗?”
宋澜:“是啊,有阵子没去拜访故友了,你们这是?”
佟穗解释道:“去城里买点东西,顺便去探望我外祖父。”
他们此行,对外祖父家的街坊有一番说辞,回到桃花沟对村人们自然会有另一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