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
定好了去留,剩下的暂且不急,萧缜让孙纬带几个女人去灶房做饭,他带着两个青壮村民来石门这边接佟穗与萧涉。
直到这时,佟穗才顺着崖壁上的横木梯子爬了下来,一头长发早已用布带随意绑起。
见萧缜后面的二人都一脸喜意地看着她,佟穗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要下山了吗?”
一个青壮抢着调侃道:“二太太,二爷说不走了,他要留下来当寨主,你就是咱们的压寨夫人!”
佟穗笑了,才不信。
萧缜拍拍他牵过来的两匹马,道:“上来吧,边走边说。”
佟穗、萧涉便上了马,一左一右地跟在他身边。
萧缜却没急着说正事,看向佟穗身上的衣衫:“会不会冷?”
山里本就比山下清凉,此时又是天刚刚亮的时候,暑气还没上来。
佟穗这一晚时冷时热的,但都与山里的气候无关,现在尘埃落定了,她满心庆幸,暂且感觉不到其他。
萧涉:“二哥,里面有饭吗,我饿了。”
萧缜:“已经叫人做了,吃完咱们再下山。”
萧涉就笑了。
说话间,三人行出了那段峡谷。
佟穗下意识地勒住缰绳。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异常开阔的山谷腹地,里面地势多变,有平地有矮丘甚至还有一条蜿蜒的溪流。这么广阔的地方,除了四面峭壁之下与道路两旁长了一些老树灌木,其余有土之处几乎都开辟成了耕地,远看一片绿色秧苗。
房屋聚集在腹地西北方的一座矮丘,似乎是绕着那矮丘一间间盖上去的。
萧缜给他们介绍道:“这里有耕地近百亩,一年所出的粮食基本能养活两百人。”
萧涉:“既然山匪有地,为何还要下山抢粮?”
萧缜:“匪帮三百人,个个都要吃饱吃肉的话,这些地远远不够,何况他们今年又多招了两百山匪。”
萧涉怒道:“幸好咱们及时把他们灭了,不然肯定还要去祸害更多村子。”
佟穗开始心疼这些地:“咱们走了,这些地岂不是要荒废了?”
萧缜看着她道:“不光地,山匪留下的骡马刀剑钱粮,都得交给官府。”
佟穗闻言,立即望向正被村人们牵往马厩的两百多匹骡马,一匹骡子能卖五两银,马更贵,也就是说,这些骡马便值至少一千两白银!
与她无关也就罢了,可山匪是她与村民们齐心合力剿灭的,官府连个人影都没出,凭什么来捡便宜?
萧缜继续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要也罢,但如果让刘知县知道灵水村有能够剿灭五百山匪的本事,他要么会从村人里挑选青壮纳入他的民壮麾下,要么会出于忌惮之心扣我们一项罪名,譬如私下制枪蓄兵。”
贪官污吏最怕百姓闹事,灭了一个匪帮对刘知县是好消息,可又多了一个比匪帮更强的灵水村,刘知县还能睡安稳?
佟穗慌了,与萧涉异口同声地问:“那该怎么办?”
萧缜这才说出他要孙典、萧野等人假死留守囚龙岭的计划。
萧涉是二哥说什么他就听什么,马上接受了,还问:“要不我也留下来?咱们装得更像点。”
萧缜:“不妥,家里地多,不能再少劳力了,而且你不回去,二婶能骂死我。”
萧涉想到亲娘的做派,尴尬地摸摸头。
萧缜让他先去找孙典等人,他驱马靠近佟穗,近距离地看着这个眉头紧锁的姑娘:“怕万一走漏消息,官府追究下来,连累你跟岳父他们?”
佟穗看着他虚握缰绳的手,沉默好久才低声问:“你与祖父从开始制枪的时候,就算到了这步?”
萧缜:“也不全是,如果孔二孔三没带人去袭击灵水村,我们也不必反攻囚龙岭。”
佟穗擡眸,再一次直视他的那双眼:“占了山,下一步是不是要造反?”
萧缜:“那要看官府是否愿意给我们活路。”
他目光平静,像是在跟她聊一顿饭,佟穗别开眼,心头缠了一团乱麻。
造反乃诛九族的大罪,如果可以选择,她绝不会轻易牵涉其中,可现在她还有退路吗?
就算下山后她立即与萧家断绝关系,那么除非她主动去官府揭发萧家,将来真有事发那一天,她依然会背上“知情不报”的罪名。
为了保全自家而去告密?
佟穗做不到,算无遗策的萧缜与老爷子应该也不会给她背叛大家的机会。
也就是说,她佟穗注定要跟萧家绑在一起,包括她的家人,两家只能同进同退。
怨萧家让她落到这般险地?
可萧家始终都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保护灵水村与周边的百姓。
不怨,光她自己坐上萧家的险船也就罢了,家里的爹娘二哥何其无辜?
视线变得模糊,佟穗怎么都没想到,她会在生辰这日收到来自夫君的这么一份大礼。
萧缜擡手,用袖子帮她擦掉睫上的泪:“信我一次,我绝不会带你往死路走。”
佟穗根本没得选,拨开他的手道:“我会听你的,也会一直做萧家的孙媳妇,可此事我必须告诉我爹我娘,如果他们决定迁往他乡,你们别拦着,行吗?”
萧缜:“岳父岳母真要走,你可以随他们一起,我跟祖父都信你,不需要扣着你做人质。”
说完,他突然将佟穗提到自己的马背上,搂紧她道:“好歹做了两个月的夫妻,你把我想成哪种人了?”
佟穗闭上眼睛。
他是哪种人?
一个可以很照顾她的夫君,一个可以异常冷静连杀十几人的男人,一个能够组成一支兵马的军户子弟。
无论家境差距有多大,佟穗都没觉得她与萧缜是两种人过,直到今日,直到此刻.
早饭做好了,摆在匪帮原来的议事堂。
两百来人,一桌挤十个,足足摆了二十桌。
佟穗被安排在了萧家四兄弟、孙家兄弟以及张文功这桌。
无论心底藏了多少事,佟穗面上都柔柔笑着,安静矜持。
“咱们能顺利进来,还要多亏二嫂那一箭,不然守门的山匪站在高处,一旦他发现不对叫唤起来,让里面的山匪提前做了准备,咱们打得肯定没那么痛快。”萧野端起酒碗,大声夸着自己的二嫂。
萧延对佟穗也是真服了,这女人不但能射中野草能射破砖墙,射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
“来,咱们敬二嫂一碗!”
萧延抓起酒坛吆喝道。
萧缜一个眼刀递过来:“稍后要随我下山的,不得沾酒。”
孙纬给萧延解释:“让村人闻到咱们身上的酒气,谁还信兄弟们都出事了?来,咱们以水代酒,敬二太太。”
有他们起哄,满堂青壮都端着海碗站了起来,笑着看向佟穗,包括萧缜。
佟穗被他们闹成了大红脸,幸好这一桌萧缜几人都够高的,围起来像一堵墙,几乎隔绝了外面那一片灼灼的视线。
她只能端起自己的碗,做样子朝众人回礼。
敬过酒,大家就边吃边聊了。
萧缜这一桌讨论的都是如何打理囚龙岭内的事务,待到饭毕,萧缜已经定了十条军纪出来,让张文功念给众人听,其中包括在灵水村操./练枪法的那一套,也包括不得聚众酗酒、行赌,不得私下斗殴,不得滋扰欺压百姓等,若有违背,轻则打板子,重则斩首。
堂内的本来就是一群遵纪守法的热血百姓,都表示愿意遵守这些军纪。
有人问:“二爷,山匪留下来的女人孩子们,咱们要如何处置?t”
热血归热血,男人的劣根摆在那,此言一出,堂内立即响起一些哄笑。
佟穗坐在萧缜身边,默默垂下眼帘。
萧缜提醒众人:“她们确实是山匪留下来的,却也是山匪们从附近村子里抢来的无辜姑娘,与咱们灵水村的姐妹并无任何不同,或许有些人你们走亲访友时也曾见过。”
刚刚还哄笑的儿郎们听到这话,渐渐都敛了笑。
萧缜让孙纬、张文功去把那群女人孩子们全部带过来。
一共是四十六个年轻女人,最大的也没超过三十岁,其中有人尚未生子,有的已经怀有身孕,有的怀里抱着小的,身边站着三四岁的幼童。
全都到了,有的女子低低地哭着,有的紧张地打量左右的陌生男人们,有的一脸麻木。
萧缜看着这些女人道:“我们不是匪,可我们占了这山岭便也有我们的秘密,在我们能够堂堂正正地下山之前,你们只能继续留在此地。”
女人们还是刚刚那三种表现。
萧缜:“可有人想为死去的山匪报仇?”
一个还算平静的女子擡起头,目光如刀:“我们都是被山匪抢上来的,他们死了,我们只觉得痛快!”
萧缜颔首,看向那些大大小小的幼童:“山匪已死,但这些孩子是他们留下的骨肉,与我们个个都有杀父之仇。我们不会狠心朝这些稚子动手,却也不会替仇人养孩子,等将来我们下山的时候,会将他们送到各地的济婴堂,你们当中若有不想跟孩子分开的,站到这一侧,届时你们可以自行带着孩子寻个去处。”
未生育的女子不必考虑这个问题,那些怀着孩子养了孩子的女人们有人面露挣扎,有人落下眼泪,最终并没有一人站出去。
这些孩子于她们而言是屈辱是痛苦,不忍心杀,却也不想在这自身难保的世道留在身边当累赘。
萧缜见了,让张文功记下这些孩子与母亲们的名字,以免将来送走孩子时送错人。
一一记好后,萧缜又道:“如你们所见,我的这些兄弟们几乎个个都是单身,尚未成亲,如果你们愿意寻个人嫁了,这些人任由你们挑选,众人见证,等同明媒正娶。如果你们不想嫁,那就安心在山里领一份差事,或是做饭或是洗衣或是喂养牲畜,我保证手下的兄弟们不会欺辱你们,若有犯者,军纪处置。”
孙典:“这法子好,兄弟们可都愿意?”
能被山匪们抢进山的姑娘,至少也是清秀可人的容貌,灵水村的这些光棍们当然有人愿意娶。
萧缜:“想娶的站出来。”
立即便有百八十人出列,个个昂首挺胸。
接下来就看女人们的选择了。
是挑一个人嫁了,至少有个依靠,不用日夜担心被更多的男人掠夺,还是相信那位二爷的话,就算不嫁,这些男人们也不会欺负人?
四十六个年轻女人,最终只有三个选择不嫁,其他四十三人都挑了一个还算投眼缘的男人。
这也算是一种两厢情愿,落选的男人们就算失望,也只能服气。
接下来分房分地都不是难事,有孙典、萧野、张文功做主就好。
萧缜准备下山了,临走前对孙典道:“三人里你最年长,想想这些兄弟,想想灵水村的孙氏族人,守好石门抓严军纪,切勿冲动行事。”
孙典哼道:“知道,不用你多嘴。”
萧缜再嘱咐萧野:“你擅长的是练兵,刀、枪、弓箭都带着大家练起来,但不可自负自大,遇事要多与孙典、文功商量。”
萧野:“二哥放心,我都懂。”
三哥放不下家里的三嫂,五弟太憨容易被人利用,二哥要负责山里与村里的消息传递,让他留在山里镇场子最合适。
萧缜最后拍拍张文功的肩膀:“你保管库房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别把自己当外人,若他们两个言行出现纰漏,你尽管直言,他们若不服,回头我来管。”
张文功忙道:“二爷言重了,该我跟孙大哥四哥多学才是。”
萧缜:“不必自谦,你们有什么本事我心里清楚。”
孙典、萧野:“……”
一刻钟后,四匹骡马冲出了石门,其中萧延、萧涉、孙纬各骑一匹,佟穗与萧缜同乘一骑。
为了做戏,刚刚四个男人分别往彼此身上来了几刀,如今要么伤了胳膊要么伤了腿,一身的血。
萧缜带着佟穗走在最后。
佟穗坐在前面,能看见他划破的右臂衣袖,看见里面血淋淋的伤口。
“我对那些女人的安排,你怎么看?”
身后的男人好像一点都感觉不到疼似的,与她说起话来。
佟穗沉默片刻,道:“会不会太急了?就算要撮合他们,过段时间等他们都熟悉一些了会不会比较好?”
现在那些女子根本不了解萧缜等人的行事,不敢相信他能做到给她们差事而保持秋毫不犯,因为惧怕,自然更倾向于先找一个靠山。
萧缜:“如果大家住在村子上,确实应该按照你的想法来,可囚龙岭过于封闭,两百个男人跟四十多个女人困在其中,就像两百条狼跟四十多只羊,不早早确定羊的归属,群狼便会为了争夺猎物互相攻击,必然生乱。”
佟穗默然。
萧缜蹭了蹭她的脑顶:“我要的是大局稳定,无法做到对每个人都公平。”
佟穗明白他的意思,也承认他的安排对囚龙岭的那帮兄弟们最好,一群热血青壮儿郎,好不容易在山匪手里保住了性命,末了却死在争抢女人时的自相残杀中,那也太憋屈。
只是,她也是个女人,是他口中的羊。
羊就只能任由狼群争夺撕咬吗?
佟穗不想做那样的羊。
山路蜿蜒崎岖,四匹骡马时而急速奔驰,时而放慢速度。
终于离开山林的那一瞬,盛夏明晃晃的阳光浪潮般倏然而至,刺得佟穗偏头闭眼。
再睁开的时候,山还是那片山,近处一片清幽,远方天蓝如洗。
她被一头狼带着,行于一条陌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