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盆从叶姝的头顶跌落,花草、泥土、和尘沙带来的污垢,令她十分狼狈。
她强忍着没有尖叫,手指向苏乔所在地,反唇相讥道:“我就是泼你了,泼你一杯酒都算轻的……你对着顾宁诚眉来眼去,当我不存在吗?这里是大伯父的家,你还敢拿花盆砸我,是不是成天想着要砸死我这个姐姐?”
她自行后退一步,面对宾客们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只是眼眶已红,泪水转瞬从眼角滑出。
这幅可怜相,着实让人动容。
旁观者便开始窃窃私语。
顾宁诚拉住叶姝,措辞有些沉郁:“你反应过激了。我和别人说几句话,用得着眉来眼去吗?苏乔的旁边就是叶绍华,如果苏乔做得不对,你弟弟也会帮着你——他刚刚还好好地坐在那里。”
他拿起一块湿毛巾,擦了擦叶姝的脸,又说:“你这几天心情不好,就不要大惊小怪了。”
三言两语,竟然完全摘清了苏乔。
可他越是这样,叶姝就越愤怒。
倘若他愿意对她好一点,她刚才怎么会失态?但凡他有一丁点耐心和温柔,叶姝都不至于做出泼酒的蠢事。
叶姝正准备还嘴,她的大伯父来了。
伯父的身边,还有气定神闲的苏展。
苏展笑道:“误会说开了就好,咱们都是一家人。”
他揽上叶姝的肩膀,在她退无可退之时,成为了坚强的后盾。叶姝含着泪眼,抬头凝视大哥,不由得默默心想——是啊,至少她还有家人。不像另一边的苏乔,形单影只,无人追随,无人庇护,就算她真和顾宁诚怎么样了,顾宁诚的父母也不会同意的。
苏展仅仅凭借一句话,就让叶姝解开了心结。
她比刚才镇定了许多。
一旦镇定,就不会慌乱,更难犯错。
苏乔注意到叶姝的眼神,便给自己铺下一个台阶:“大哥说得没错,我们都是一家人。爷爷要是还在,看到我们小打小闹,他老人家也会不开心。姐姐,我刚才冲动了,不应该和你争辩,可你真的看错了……”
她扶住木桌,咳嗽了一声:“你往我眼睛里泼酒,我到现在还很疼。”
其实呢,叶姝当时怒火攻心,唯一的念头就是发泄,并没有针对苏乔的双眼,那杯香槟也只碰到了苏乔的脸。
而苏乔出于习惯,把叶姝往坏处想。
她绝不会让自己落于弱势,却在这一刻选择忍让:“姐姐,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好……我还是先走吧,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和姐夫白头偕老,夫妻恩爱。”
苏乔提高了嗓音,语速略快,说得滴水不漏,几乎挑不出错。
十分钟前,她还盛气凌人,十分钟后,她就委曲求全。
叶姝深知她的本性,快被她气得吐血。
大伯父终于出面,温和地看着他们,貌似圆场道:“小乔,你不能提前走。你这一走,伯父伯母也舍不得。”
看向叶姝时,他流露出更多的表情:“你姐姐是个懂事的孩子。”而后他偏头,面对苏乔,赞赏道:“你也是苏家的好孩子,聪明又机灵。”
大伯父一向精于话术。
苏乔自知说不过他,转移话题道:“嗯,没什么事了……对了,晚宴快要开始了,苏澈哥哥还在房间里。”
她看向一旁的管家。
那位管家忙说:“我去敲门,请他出来。”
苏乔与管家攀谈道:“苏澈刚出院,休息一会儿也好。不过他刚才说了,等晚宴正式开始,要去房里通知他。”
假如苏乔和其他人说话,不定还要落进什么坑里。
只有管家,或者女仆、服务员,会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与她闲聊。这么一来二去,几句讲完,周围看热闹的朋友也散开了。
苏乔与叶姝的冲突,无非一个小插曲。
然而听者无意,见者有心。
或许是为了安抚叶姝,临到宴席结束,顾宁诚的父母亲自出面,又与叶姝说了一会话。
叶姝就站在侧厅内,倚靠着顾宁诚,身后站着大伯父一家,宛如苏家的小公主。苏展更是与顾宁诚的父亲相谈甚欢,两人尽兴干杯,各自饮完了半杯酒。
苏乔瞥了一眼,独自离开。
回到家中,将近夜里十一点。
偌大一栋别墅,灯光通明,冷冷清清。时值盛夏,三伏酷暑,夜风都是温暖的,而苏乔在院中站久了,竟有一点陌生的寒意。
她没有立刻进屋,唤了一声:“糖果!”
黑暗中,有只毛绒绒的狗,竖起一双耳朵,欢天喜地朝她跑来。
寻常的狗发现主人回家,可能会远远扑来迎接,而糖果却与众不同。糖果哪怕高兴,也要服从命令,等到有人叫它,才会展露自己的欢喜。
“哎,爸爸说,你是他让人挑选的,”苏乔揉着狗耳朵,叹气道,“我身边连一条狗,都要活得这么累吗?不至于吧。”
糖果听不懂,只在她面前嬉闹,翻过身,亮出自己的肚皮。
苏乔心底有事,喃喃自语:“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挂念的人,正是陆明远。
陆明远过了半日,奇迹般好了不少。按理说,林浩应该替他开心,可林浩却开心不起来,因为陆明远反复向他求证一个问题——
“你只有在关心一个人的时候,才会问他吃没吃药吧?”
林浩怀疑地应了几声:“不一定吧?”
他头头是道地分析:“这句话,可以不带感情色彩,顺口那么一说。”
陆明远便低下头,将不满写在了脸上。
他知道自己被苏乔玩弄于鼓掌之间,却没办法对她生出恨意,他现在心里想的,也只是去一趟北京,当面找她讨一个说法。
他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浩捶了捶陆明远的肩膀:“你真要去北京找她吗?”
“我没有退路了,”陆明远执意让事态严重化,“我缺钱,所以卖了房子,卖了画。下个礼拜三出发,我订好了单程机票。”
林浩劝不动陆明远,无计可施。
他只能与江修齐面面相觑。
夕阳破开了晚霞,万物消融在夜色中。直到朗月高照,繁星如水,林浩才接受了事实,讷讷应道:“好吧,兄弟,你去了北京,要小心点,可别再被骗了。”
陆明远点头:“这个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
他几乎做了万全的准备。余下那几日,陆明远每天都在收拾房间,整理东西。
礼拜三眨眼来临,陆明远拖着行李箱去了机场,没让林浩和江修齐送他。陆明远的住处转卖给了一位退休老人,地下室里的所有作品都交由江修齐打理,在陆明远离开之前,地下室已经空了。
他甚至没问,自己的作品卖给了什么人。
陆明远只提了一句:“卖了几个,每个多少钱?”
江修齐连连叹息。
他设身处地为陆明远思考,像他这个年纪,阅历不足,气血方刚,一时被冲昏头脑,也是情有可原。何况事态发展至今,也没有江修齐想象中差。
江修齐唯一的困惑,是苏乔与陆明远的关系。
他答道:“你的作品都被买走了。其实买主出价不高,但是因为她批量购入,我们公司给了优惠,这位买主……”
江修齐还没说完,陆明远打断道:“下次不能这样了,要卖贵一些。”
这便是他留给堂哥的最后一句话。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礼物——嵌着一副风景画的玻璃镜框,落款来自陆明远。他舍弃了绝大部分作品,却留了几个用来送人,当做纪念。
想到这个表弟的恶劣脾气,孤身一人,倔的要死,不知会吃什么苦,遭什么罪,江修齐忧愁不已。
江修齐的担心并非多余。
陆明远下了飞机,扛着行李抵达酒店,第一件事便是掏出地图,盯着某一处标注红圈的地方,再三确认宏升集团的位置。
随后,他合上地图,躺在床侧,心想明天就站在宏升集团门口,守株待兔,静候苏乔的出现吧。
不过公司的大门外,肯定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可能,他还是想找到苏乔的家,再将她按在墙上,看她怎么投机取巧,诡辩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