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韶华
窗栏上的积雪未化,本应让人觉得寒冷。可是当苏乔看见了他,满心都是安稳,就连室外的风声也浸润了融融春意,她舍不得挪开视线,光着脚走下床,坐到了陆明远的身边。
陆明远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
苏乔握住他的手,咬了一口苹果。她好像在他的手里吃东西,柔软的发丝擦过他的指尖,像一只被饲养的小兔子。她还咬了很大一口,腮帮子鼓鼓囊囊的,随着她缓慢咀嚼的动作,陆明远不慌不忙地收回了手。他不再喂她吃苹果,稍稍低下头,轻吻她的唇角——他也想尝尝味道。
苹果味的,很甜。
陆明远贪恋甜食,若即若离地吻她。等她自觉勾缠上来,他便如同蓄势待发的猎人,轻易擒住她的腰身,手掌游移,从她的后背一路抚摸到脖颈……他何时学会了这种调情手段?
苏乔有心逗弄他,先是用气音说:“我刚才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而后又念了一句:“梦到的都是你,零零碎碎的小片段。”
陆明远果然上钩。
他使力一揽,苏乔被他带入怀里,坐在他的腿上,他方才满意地问:“我在你的梦里是什么样?”
“粉红色的,”苏乔形容道,“还会发光。”
陆明远一怔,道:“妖怪?”
苏乔笑出了声:“不,才不是妖怪。”
她用手指戳他胸口,讲出一番固执见解:“是小天使。你的天使翅膀长在了我的心上,带着那颗心,天天往你这里飞。”
苏乔原以为,这种甜言蜜语,足够骗来一个吻,再不济,也能撬开他的嘴,换取一两句好听话。
然而陆明远偏头看向另一侧,既不出声,也不与她亲热。他抓起刚才的苹果,用锋利的刀尖切下一块,含在嘴里,细嚼慢咽,像是品尝到了山珍海味。他的占有欲在激增,连她咬过的苹果也不放过。
苏乔歪着脑袋瞧他,认真审视,竟发现他有些脸红。
好纯情啊——不可否认,她心折于此。
她乖顺地伏进他怀里。
陆明远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把玩她的发丝。他想起一件正事,及时提醒道:“今天下午,贺安柏给我打了电话。他说,技术组启用人脸识别技术,过滤了一遍监控录像,发现了你要找的人。”
苏乔感慨道:“他动作还挺快。”
陆明远又问:“你想找谁?”
“泄密的人,”苏乔道,“偷了我的方案,还想在公司混,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她心中有怒,激发阴险狡诈的算计。既然那个人敢于剽窃她的心血,她便要从他的身上剐下一块肉,公怨私仇一块报了——就算他只是一条狗,今日往后,他也别想吠叫一声。
苏乔盘算了十几种报复玩弄的手段。但她深知,在这一刻,她的眼神一定不好看,为了掩饰,她将额头抵在陆明远的肩膀上,闷声道:“这次我也有错,看得不紧,以后我会更注意,加强机密文件的安保工作。”
陆明远安慰道:“不怪你。”
他帮她把头发搭至耳后,又说:“小偷拿了失主的东西,是小偷缺乏道德,不是失主粗心。你收集证据,到法院起诉他吧。”
苏乔却暗忖:盗窃者没有造成实际损失,那个工业园区的项目,最终还是会花落苏家。这样一来,即便起诉,成效不高,绝不如自己动手。
她口是心非道:“好啊,我会拜托法务部。”而后直起腰,转移话题:“我有点饿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陆明远一把将她扯回来,伸手轻轻覆上她的额头,又用自己的脸去贴她,反复确认她不再发烧。他方才问她:“你想吃什么?”
苏乔有些懒散,再一次倒进他怀里:“想喝鸡汤,热热的那种。”
“我下午熬了一锅,”陆明远回答,“加了松茸,生姜……”
他用指尖挑起苏乔的下巴:“我有种预感,你一定想喝鸡汤,你睡觉那会儿,我就在厨房。这个叫什么,心灵感应?”
苏乔点头:“对啊,是夫妻间的心灵感应。”
“夫妻间?”陆明远重复一遍,稍显愉悦,悄然无声地笑了。
苏乔双眼一眨不眨,牢牢盯着他,由衷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了让他更满意,苏乔主动提及:“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陆明远从桌上拿起纸和笔——双手拿着,交到了苏乔的手里。他略低了头,认真将她看着,眼神里浮动期待,他很少这般正式,甚至带了一点庄重的仪式感,他怎么能这么可爱?苏乔在心中暗想。
她心头一热,在纸上写下八个字: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陆明远一瞧,这八个字里,他有两个不认识。
苏乔还问他:“如果我们生了儿子,就叫他陆其琛,来源于诗经里的句子,你喜欢吗?”
陆明远踌躇开口:“看不懂。”
苏乔连忙答疑解惑:“琛这个字,形容珍宝。”
陆明远颔首,态度坚定:“好名字。”
苏乔莞尔一笑,又继续写:“《诗经·邶风·静女》里,有一句话,叫做‘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如果我们生了女儿呢,就叫她陆洵美。”
陆明远熟悉“美”这个字,他说:“我和你生的女儿,肯定漂亮。”又低声道:“我的姓氏,还算不错,起名很容易好听。”
话没说完,他将那张纸折好,收进了衣服口袋。
天已经黑了,台灯散溢亮光。两人的影子在灯下痴缠一阵,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苏乔一下午没去公司,她的助理贺安柏忙得像个陀螺。尤其是监控报告一出,贺安柏心神俱震,直骂了三声“操蛋”,翻转着自己的手机,好一会儿才平静。
报告显示,窃取方案的人,是沈曼。
搞个毛啊?贺安柏心道。
沈曼不会不知道苏乔与贺安柏为了竞标方案付出的努力。她深知这一点,还要越过雷池,往他们身上插刀,究竟是为了什么?
贺安柏“啪啪”敲响键盘,关掉了显示器屏幕。他端着咖啡,站在落地窗边上,回想沈曼的一举一动——高薪、资历、职位级别,这些东西,她都有了。自毁前程,莫不是疯了?
贺安柏思索之际,手机响铃。
他以为是苏乔打来的,马上去接,却见来电提醒——“宏升集团沈曼”。
贺安柏暗道:真他妈说曹操,曹操到。为了不打草惊蛇,他选择接听,态度随和,一如往常:“喂,沈助理?”
沈曼开门见山道:“你还在公司吗,下没下班?”
贺安柏笑道:“没呀,我这会儿正忙着。年关将至,事情一波一波的,忙完这一阵,就能放年假了,我还盼着回家呢。”
沈曼将手机夹在肩头,贴紧了耳朵。她两手拎包,使劲抖了抖,找到自己的钥匙。
贺安柏听见响动,随口一问:“你回家了?”
“算是吧,我刚到家门口,”沈曼取出钥匙,插进自家的锁孔,“我在路上想起来,上次咱们开年会,给员工发奖品,财务对账审核出了问题。苏澈说要自查,一来二去,不了了之……”
贺安柏感叹道:“苏澈上任没多久,烂账才多呢。”
沈曼道:“不对,不是财务,是企划部搞了猫腻。”
贺安柏没吱声。
他心想,企划部克扣的那点儿钱,苏乔压根没当一回事。财务总监虽然难缠,却也不敢公然贪赃——他那张财务总监的板凳,还没坐热呢,哪儿舍得滚下去。
他们这帮人近期最在意的项目方案,被沈曼一个晚上偷到手里,她还急着献策。贺安柏懒得多理,与她周旋一会儿,不紧不慢地挂了电话。
贺安柏态度微妙。
沈曼凝神思索,魂不守舍。
“啪”的一声,她的钥匙断在了锁眼里。起初,她是不认命的,狂踹了几下门,使劲拉拽门把扶手,直到最后徒然无功,她才想起联系一家开锁公司。
在她打电话之前,邻居的大门开了。
住沈曼对门的老头穿了一件棉绒马褂,戴着一顶毛线织成的帽子,关切道:“呦,丫头,你咋了,进不去家门?”
沈曼失笑:“钥匙断了……”
老爷子拧紧白眉毛,往家中招呼了一声:“浩浩!别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打游戏,快出来,帮人家小姑娘看看门!”
他年轻时是当兵的,做过班长,专带新兵。人到老年,依旧中气十足,只喊了一嗓子,就把林浩催了出来。
林浩百般不情愿,拖鞋趿拉趿拉响。
他那房门一打开,蓦地蹦出一股烟味儿,于是他的姥爷又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个爆栗:“兔崽子,我不都告诉你了,在家不许抽烟?!往前搁个百八十年,也就英国那帮黑心肠的,往咱们中国倾销鸦片,瞅瞅你现在这样儿,抽大烟似的,快给我吐了,别熏着人家姑娘。”
林浩不吐。
他叼着烟卷儿,痞子一样,斜眼看向了对门。
沈曼微微一笑:“你好,我叫沈曼。”
林浩把香烟夹在指间,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道:“曼秀雷敦的曼?”
他姥爷默默叹一声气。林浩要是问,曼妙的曼?多有意境啊,呸他个曼秀雷敦,真他妈不会撩妹,难怪他朋友都结婚了,他还在打光棍!
姥爷恨铁不成钢,气呼呼地走了。
林浩感到莫名其妙。
他咬着烟头,嗓音含含糊糊:“你钥匙断了?等会儿啊。”
不到一分钟,林浩拿来一个带勾齿的工具。他弯腰低头,在沈曼的门前忙活一阵,掏出一块碎掉的钥匙,扔在了地上。
沈曼斯斯文文地道谢:“谢谢你啊,请问怎么称呼?”
“别谢,这点小事,小意思,”林浩眯了眯眼,又说,“免贵姓林,你就称呼我,林先生吧。我全名林浩,你叫我浩浩,也成。”
沈曼选择了前者。
她道:“林先生,我还有一个备用钥匙。”
言罢,沈曼从包里掏出一把崭新的家门钥匙,按进锁孔,这一次,她开门开得很顺利。
林浩惊呼一声:“你还有备份啊?一般人都只带一把。”
沈曼笑道:“职业病。”
她拉开大门,礼貌地邀请:“进屋坐坐吧,林先生。”
林浩心里更想打游戏——他这会儿快玩到通关了,但是回头一望,姥爷却站在门口,跟一尊门神似的,林浩便咳了一声,道:“好说,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哎,沈小姐,你是一个人住吗?”
沈曼道:“我一个人搬过来,住了好几年了。”
林浩双手揣进袖子:“小姑娘家家的,独自打拼,蛮不容易。”
沈曼笑着反问:“你呢,林先生,你是借住在爷爷家吗?”
“我家在外地,逢年过节,回来一趟,”林浩有所保留道,“我还有个朋友,刚结婚,在北京定居了。”
自从进了沈曼家的门,林浩就掐灭了那根烟。他半倚门框,站在通风口处,瞧着不像正经人,卷起的袖子露出半截纹身,勾勒一个怪异的图形。
沈曼为他倒了一杯红茶,盯着他的胳膊看。
林浩有些不自在,放下袖子,也没喝茶,打了个招呼道:“行了,我先走了,你有事再找我。你们上班族平时也挺累的,我搁这儿打扰,挺不好意思。”
沈曼端着杯子,送他出门。
林浩并不知道,沈曼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去年四月,苏乔出国之前,沈曼负责帮她联系林浩——林浩的住址,交际圈,收入状况,都被沈曼调查过。
她见到他,就好像遇到了一个老朋友。
可惜叙旧的时间不多了。沈曼深知,贺安柏已经查到,她泄露了竞标方案,苏乔会怎么整自己?她猜不到苏乔的计划,却能预料到严重的后果。
接下来的几天,姑且算是风平浪静。
总裁办公室新订的桌椅到了。行政部抽调了几个年轻人,为苏乔效劳。那一批家具不愧是欧洲手工制品,造型别致,细节考究,还是纯天然红木。
只是搬运途中,一个小伙子说:“这红色,瞧着锃亮。”
另一人回答:“你看看这手感、质地、做工,真是顶级红木家具。”
旁边的小伙子砸吧着嘴,道:“我不看家具,我想看苏总。唉,苏总今天穿那件黑裙子,要是能扯破……”
他的后脑勺被人一敲:“大白天,别做梦。”
小伙子嗤笑道:“得嘞,你没听说吗,保安部的那谁,是苏总养的小白脸。”
他面朝着电梯镜子,将自己的脸左照右照,最终一声叹:“哎,算了,我这样的,苏总瞧不上。”他正嘟囔着,电梯门一霎打开,苏乔恰好站在门口,往里面瞥了一眼。
那小伙子乍一见到苏乔,话都不会讲:“苏苏苏总……”
“我办公室有一块儿地,”苏乔指了个方向,又说,“我助理在那儿,你们把椅子放下,就可以走了,辛苦了。”
众人马上照办。
苏乔望着那一批家具,心道:行政总监品位不错,他选的东西,真挺漂亮的,比原来那套好多了。
与此同时,苏澈没来公司。他独自一人去了教堂。
冬日街道冷冷清清。当他从松树底下穿过,脚步无声,只听得簌簌积雪扑落。他拐着弯,踏进一所教堂,赞美诗的歌声忽而飘近。
那歌声对他说:神爱世人,甚至赐下他独生子。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无与伦比的爱永不止息,拯救了我的生命,带领我凡事得胜。
苏澈模仿在场的人,手指先点了一下左肩,而后是右肩、额头、胸口——他是最不规范的祈祷者。
他不信神。
但他近来寝食难安。
因他是第一次来教堂,近旁一排排的蜡烛光辉明灭,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记起歌声在唱:神爱世人,神爱世人,他便也念了一句,点燃一根祷告蜡烛。
他向父神耶和华索求:第一,苏展身体尽快好起来。第二,父亲能做回总经理。第三……他原本想诅咒苏乔。但是在主神的面前,他抛却了第三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