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没有别人,苏展毫无顾忌地问:“沈助理,你跟了苏乔几年?”
沈曼眼睛一亮,回话道:“好几年了。”她交代得很详细:“我一毕业就进了公司,先跟的业务部张经理,后来调到了苏经理手下。”
苏展没有看她,自顾自继续说:“苏乔这两年只有你一个助理,现在又新添了一个贺安柏,贺助理是南方人,说话却有北方口音。”
他仿佛知晓一切:“贺助理的上一任老板,是不是苏乔的父亲?”
沈曼不敢撒谎:“您猜对了。苏经理自己家的人,她用得放心些。”
苏展听完倒是笑了:“她对你不放心吗?”
沈曼长久沉默。
苏展略微抬起头:“苏乔手上有个大项目,开发新一代绿色食品工业园区。本周五,苏乔要做项目汇报……”
沈曼如实道:“苏经理没把这部分的工作交给我。”
“哦,是吗?”苏展淡淡开口,“苏乔有四个月没来公司。那些拖欠的公务,是不是你代办的?”
沈曼屏住呼吸,垂下脑袋点头。
电梯蓦地一顿,缓缓开门,将她送达了目的地。
苏展最后说了一句:“如果你对目前的职位不满,不妨去申请部门人事调令。”
沈曼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应好。片刻之后,她猛然清醒过来,冲着已经关闭的电梯门说:“苏总,我没有对目前的职位不满……”
苏展在电梯内嗤笑。
一个否定词,加上对问题的重复,是最典型的撒谎语句。
他把沈曼当成今早的笑话,讲给苏澈听。
苏澈就待在哥哥的办公室里,让一位私人医生做检查。那医生一表人才,细心负责,询问了诸多症状,笑了笑道:“苏先生,你恢复得很不错。”
医生挪开了听诊器,苏澈也开始整理衣服。
他系好了衬衫扣子,披着一件高定西装,问道:“大哥,医生说我恢复得不错。我想过,我应当参与公司的事,给你减轻点儿压力,大哥,你同意吗?”
苏展不作声。
他的弟弟没放弃,给医生使了个眼色。
医生便开口劝诫:“苏先生的那场手术,做得相当成功。我们打印了病历记录,情况良好,不存在大问题。近期的每一次检查,苏先生的各项指标也都在正常范围内。”
苏展挥了一下手:“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他在老板椅上坐得端直:“我弟弟的身体状况,我能不关心吗?”
苏澈笑道:“大哥,我想尽力协助你。”
“我建议你再静养一段时间。公司内部的消息,我从没瞒过自己人,”苏展按下桌面的按钮,预备送客,“叶姝闹得太过,她爸妈对我们起了疑心,你帮我稳住他们,才算帮了一个忙。”
他安闲地靠上椅背:“阿澈,你现在的健康状况,能排到我们家所有事的第一位。你看管好自己,比什么都强。”
苏澈的双手交叉紧握,似乎心中有些矛盾。
他正欲辩解,办公室外有人敲门。
门开半尺,苏展的秘书走了进来。
她身段窈窕,美艳动人。较之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自有一番秀彻风韵,比之人情通达的淑惠美妇,又多几分桃李娇柔。
苏澈和她打了一声招呼:“冯秘书,早上好啊。”
冯秘书回了一个甜甜的笑:“您好。”
她问:“您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苏澈起身告辞。因为哥哥的不支持,苏澈含糊其辞道:“我还是老样子……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言罢,他和医生一同出门。临走前,他们带上了门,关得很紧。
冯秘书弯腰递上文件:“苏总,这个月的财务审计结果,您让我打印一份。还有市场部的季度奖金报告,也在等着您签字。”
苏展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这年头,用钢笔的人很少,写一手好钢笔字的人更少——苏展占全了这两点。
他潦草地签下名字。
瞥了一眼电子挂钟,当前时间还不到八点。
冯秘书身体半倾,紧紧依靠着办公桌。长长卷卷的头发,有那么一缕落到了桌面上。
苏展就用钢笔的一端,挑起她的发尾。可他的心思还在文件上,他戏弄自己的秘书,只是因为早晨的空闲还长。
即便如此,像他这样的人,也少有亲密举动。
冯秘书并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女。她知道成年人的游戏规则,上司的逢场作戏罢了,她又不是没陪他睡过。
“苏总……”冯秘书换了一副语气,更轻快,也更惹人怜爱。
苏展反倒将她推开。
经历过莺莺燕燕,鸟语花香,红颜粉黛都不足挂齿。
冯秘书深知他喜怒无常,马上后退半步,退离了办公桌:“苏总,您还有什么事吗?有事就叫我,”
“这两天有没有人找过你?”苏展问她,“叶姝躺在医院里,他们家的人,没传出半点动静。”
冯秘书汇报道:“有的,昨天晚上,叶主管的妈妈给我打了电话。我没敢接。”
她习惯称呼叶姝为叶主管。叶姝没和顾宁诚订婚的时候,三天两头就往苏展这里跑,再后来,她跟顾宁诚确定了关系,便不再亲近大伯父一家。
苏展转了一下钢笔,嘲弄了一句:“她能从你这儿问出什么?”
冯秘书没做声。
苏展便道:“你出去吧。”
脚步声走远,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苏展掐了一下眉心,拿起手机,给一家医院打电话。
即便今天是工作日,医院里也有不少人。到了中午,缴费处排起一条长队,苏乔戴着口罩,跟在她父亲的身后,穿过拥挤的人流,缓慢向前走。
“爸,”苏乔将信将疑,“你真的认识这家医院的人吗?”
父亲笑得坦诚:“今早才认识的。”
他无时无刻不放过指点女儿的机会:“社交圈好比一个金字塔。越往上走,每个领域的交际越深,你和他们的距离越短。”
一旁的陆明远没有听懂。
他低声说:“这个比喻有些奇怪。”
“这样的比喻,生动形象,”苏乔的父亲反驳,“考验你的理解力。”
苏乔双手背后,隐晦道:“我爸爸呢,大概是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了这里的医生。”
他们绕路去了化验室,果然有一位护士等候。
这间医院常年为苏家服务。由于苏澈身体不好,他定时来做体检。上一次检验就在昨天,医院保存了他的血样。
而今,苏乔撩起袖子,也让护士抽血。
陆明远一声不吭,看向了苏乔的父亲。
今天一早,苏乔把心底的怀疑告诉了父母。她的父母大为惊异,更想挖掘苏澈的来头。苏澈一家难以撬动,谁不想找出他们的把柄?
不过常言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在动手之前,苏乔需要确定,苏澈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用苏澈的DNA和苏乔作对比——这件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多亏了父亲的帮助,否则光凭苏乔一个人,必定要大费周章。
然而陆明远的无端凝视,让苏乔的父亲有些不自在。
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想说,抽我的血比较好?”
陆明远点了一下头,有理有据地说服他:“你和那个人的亲缘关系更近,抽你的血,结果更准确,难道不是这个原理吗?”
他已不用“苏澈”作为代称。因为在陆明远看来,真正的苏澈去世多年,现在的那个人,顶替了死者的身份。
苏乔的父亲咳了一声,背对着陆明远,没作回应。他正准备卷袖子,女儿已经坐下抽血了,他年过半百,动作没有年轻人快——让他承认自己慢一拍,不可能的。
他干脆从陆明远的话中挑刺:“我是你的长辈,你跟我说话,语气要温和点。”
陆明远就温和地叫了一声:“岳父。”
他的岳父愣了一瞬,恼怒道:“谁是你岳父?”
陆明远耍起赖皮:“我老婆的父亲。”
岳父大为光火。他起初还觉得陆明远沉默寡言,没想到竟是个油嘴滑舌的,他分外严厉地质问道:“谁是你老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陆明远不知害臊为何物:“当然是苏乔。”他站得笔直,固守己见:“早晚会定下来的,您要接受现实。”
论固执和倔强,鲜少有人比得上他。
苏乔的父亲开始琢磨如何代替陆沉管教儿子,他和陆明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很久。在此期间,为了检测结果更准确,他也去抽了一回血。
漫长的等待之后,苏乔拿着一份化验单出来了。她神色茫然,好一会儿才开口:“不可能啊,现在的苏澈,和我有血缘关系……”
这里的医生兢兢业业,操作规范,严格符合要求,绝没有糊弄他们。
于是苏乔越发疑惑。
她面朝角落,喃喃自语:“他不是死了吗?”
陆明远先开始没应答。他思索一阵,剥丝抽茧道:“原来的苏澈死了,再找一个相似的、有毛病的男孩子,从他父母手上把孩子弄过来,整个过程挺麻烦。”
苏乔嗤笑:“哦,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陆明远双手插进衣服口袋,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直到他们走进车库,发动汽车,苏乔的父亲尚不确定:“陆明远,有没有可能……你看错了照片,白闹了这么一出?”
他拽出报告单:“苏澈和我女儿是堂兄妹的关系。”
陆明远极其笃定:“我绝对没有看错。”
他顿了顿,才说:“只有一个可能,苏澈是他父亲的私生子。”
苏乔深以为然。
略一思索,伯父出轨的时候,大约是伯母的孕期。男人嘛,在妻子怀孕时,抬脚踏上另一条船,并不罕见。
“哎呀,”苏乔拍了陆明远的肩膀,“看不出来你还有一点小机智呢。”
陆明远道:“怎么,我不能有一点小机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