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春节前夕,爸爸妈妈决定带着女儿和儿子回老家过年。
他们从省城的长途汽车站出发,乘坐一辆人多拥挤的绿皮客车,经过一路辗转颠簸,终于在大年二十八号的当天晚上抵达村庄。
爸爸拎着行李箱和蛇皮袋,妈妈牵着林知夏和林泽秋。他们一家人安静地走在乡间的黄土路上。严冬的寒风从空旷的田野中吹来,林知夏打了一个喷嚏,小声说:“妈妈,妈妈,我冷。”
林知夏年仅七岁,才刚开始换乳牙。她又累又困,又饿又冷,脚底隐隐发疼。她紧紧地依偎着妈妈,妈妈就对爸爸说:“我拿行李箱,你来抱夏夏,还有一段路要走呢。”
林知夏仰头望着爸爸,爸爸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她双手搭着爸爸的肩膀,视野越发开阔。她看见清冷的月光洒在光秃秃的稻田里,远处的河水正在慢悠悠地流淌。漆黑的夜色没有尽头,村子的巷前巷尾没有路灯。冷白、昏黄、暖橙的灯色从家家户户的窗扇间漏出来,模糊的光晕就像宇宙中的各色星云。
她能清晰地辨认出哪里是外公外婆的家——那一栋房子的屋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彰显春节的喜庆氛围。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那是舅舅和舅妈的座驾,据说要两三万块钱才能买一辆。
两三万,真的好贵,林知夏心想。
林泽秋突然冒出一句:“我烦死柯壮志了。”
爸爸正准备批评儿子,林知夏就接话道:“我也是。”
爸爸给孩子们做起思想工作:“秋秋啊,柯壮志是你表弟,你舅舅的亲儿子。他才八岁半,不懂事。秋秋十岁了,是个大孩子,过年就这几天,忍一忍吧。你们外公外婆年纪大了,咱们一家人要和和气气的。夏夏你也是啊,爸爸不是批评你,你讲话要多注意……”
林泽秋冷嗤一声,林知夏发出一连串的疑问:“爸爸,我的年龄比柯壮志还小,哥哥让着他,他为什么不让我?如果柯壮志欺负我,我和哥哥也要忍着吗?如果他骂我们,我们不能还嘴吗?”
“爸爸不是这个意思。”爸爸解释道。
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说:“我和哥哥都不想惹麻烦,可是柯壮志经常找我们的麻烦,他还抢我的东西。我不会忍,我们肯定要打架的。”
爸爸哑口无言。
妈妈却说:“你一个小姑娘,别跟男孩子打架。咱们在外公外婆家住一天,就去你爷爷奶奶家吃年夜饭,大年初三咱们就回家了……”
妈妈摸了摸林知夏的脑袋:“夏夏要乖。”
林知夏没作声。
时值严冬,她穿着一件厚实的粉色羽绒服——这是她今年春节的新衣服。林泽秋身上那件灰色羽绒服和她是同款童装,两件衣服总共花了爸爸妈妈三百多块,算是他们家为数不多的一笔巨额开支。
爸爸妈妈都没买新衣服。他们还穿着旧外套。爸爸的毛衣很干净,领子却脱线了。林知夏揪起线头,爸爸又说:“夏夏,秋秋,到了外公外婆家,你们见人叫声好,吃完饭就睡觉,吃了睡,睡了吃……”
林泽秋不耐烦道:“我又不是猪崽。”
林知夏附和道:“就是!”
爸爸用责备的目光看了一眼儿子。他儿子反倒把羽绒服的帽子戴得更紧,两手扯住帽沿的长绳,狠狠一系,颇有雄霸天下的豪迈气势。
*
夜里七点多钟,林知夏一家人踏进了外公外婆家的大门。
外婆远远地迎上来,与妈妈说起家乡话,林泽秋听不懂她们在讲什么,林知夏就为哥哥翻译道:“外婆给我们留了一桌菜,我们可以吃晚饭了。我肚子好饿,哥哥你饿吗?”
林泽秋的腹部传来一阵“咕嘟咕嘟”的响声。
林知夏立刻招呼道:“走吧,爸爸妈妈哥哥,我们一起去吃饭。”
她穿过夜色,跑进一楼大堂。
大堂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圆形木桌,桌边架着一座火苗正旺的炉子,水泥地上撒落着一片瓜子壳,舅舅一家人就围坐在炉子附近。柯壮志一边嗑瓜子,一边说:“呦,我表哥和表妹来了。”
舅舅面露微笑,却没起身。他坐姿懒散,只喊了一嗓子:“老妹,老妹夫,你们怎么才到啊?走高速堵车吧,也没给家里来个电话。”
舅妈插嘴道:“妹妹,妹夫,你们买个手机吧,手机很好使的,全年保修。”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索尼爱立信的最新款彩屏翻盖手机,自带彩铃、拍照、mp3和mp4播放功能。
林知夏坐在一把椅子上。她扭过头,静静地凝视着手机,似乎要把每一个细节记录在脑海里。手机的价格太贵了。她的父母还在使用“小灵通”——小灵通只能接电话、收发短信,信号也不太好,比名牌手机便宜得多。
柯壮志知道,林知夏的好奇心很重。他故意把手机拿出来,播放音乐和视频,自顾自地开怀大笑。林知夏凑近一点点,柯壮志就挑衅道:“我让你看了吗?”
炉火照得林知夏脸颊泛红。她肤色雪白,瞳仁乌黑,双眼又大又明亮,水汪汪的恰如一泓清泉,但她和她哥哥都是穷鬼、讨厌鬼,总和自己家里人作对——柯壮志心想。
果不其然,林知夏放话道:“我才不想看呢。”
她转过身,执起筷子。
外公外婆端来一盆米饭、还有红烧排骨、油淋辣椒、肉沫茄子、西红柿炒鸡蛋。饭菜的香味飘忽传来,林知夏心花怒放:“谢谢外公外婆。”
妈妈给林知夏盛了一碗饭,还帮她把排骨的肉剃了下来,因为她正在换乳牙,啃不动排骨。她满心欢喜地把妈妈剥好的排骨肉拌进米饭里,又加了几勺西红柿鸡蛋,美滋滋地吃了一顿饱饭。
饭后,将近晚上八点半,林知夏和林泽秋都困得不行,妈妈就带他们去睡觉了。他们住在二楼的一间卧房里,房中飘荡着一股老式家具独有的味道,宽敞的大木床上铺好了被褥,妈妈伸手试了试,却说:“这床垫得不够厚,夏夏睡了不舒服,我再找一床棉被……”她转头望着爸爸:“你带孩子们去刷牙洗脸。”
爸爸翻开行李箱,掏出牙刷和毛巾:“跟爸爸走,秋秋,夏夏。”
林知夏最听话了。她像个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爸爸的背后。爸爸回头看她,她伸手,爸爸就牵住她:“晚饭吃没吃饱啊,夏夏?”
“吃饱了。”林知夏诚实地说。
爸爸喃喃自语道:“明年回老家的路上,爸爸妈妈给夏夏多带吃点的。”
林知夏却说:“明年我不想回老家。”
林泽秋一边刷牙,一边吐词不清道:“我也不想,看到柯壮志我就烦,破手机也值得他炫,他怎么不把手机挂到脑门上?”
这一回,可能是因为妈妈不在,爸爸就没多说什么。他轻拍林泽秋的肩膀:“行了,秋秋。”他拎起暖瓶,瓶子很轻。
爸爸让林泽秋照顾林知夏。他自己下楼去打热水。
爸爸才刚离开不久,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柯壮志穿着一套纯棉睡衣,晃晃悠悠地出来上厕所。他瞥见林知夏和林泽秋这对来自贫民窟的土包子兄妹,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发问:“谁让你们住二楼了?你们去住一楼!二楼厕所是我爸掏钱修的,你们凭什么用啊,交钱了吗?”
林知夏惊呆了。
柯壮志不依不饶道:“你们下去用一楼外面的茅房。”
林泽秋当场爆发道:“茅你头的房!你还有脸提!你爸欠我妈多少钱?”
“我爸不欠钱!”柯壮志神志清醒地吼道,“我爸是大律师!你爸妈是什么?”
林泽秋今年也才十岁,正在实验小学读四年级。他从小受到妹妹的影响,阅读量比较大,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冷嘲热讽的诀窍:“你爸是大律师,怎么没钱还我?”
柯壮志愤怒到面色通红。他一把扯住林泽秋的衣领:“你再说,我爸会告你!让你倾家荡产!”
“倾家荡产”是柯壮志前不久才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成语,但他的语文素养在林知夏的面前脆弱到不堪一击。
林知夏轻飘飘地说:“柯壮志,你先回去翻翻《民法》,再过来吓唬人吧。”她淡定地握着牙刷,挤出牙膏:“你什么都不懂。”
她没有看一眼柯壮志,但她的轻蔑尽在不言中。
厕所的水管漏了几滴水,敲出“嘀嗒嘀嗒”的轻响,电灯泡悬吊在房梁上,散发着黯淡的昏黄光泽。陈年老垢堆积在墙角,使得白色墙体隐隐发黑,柯壮志不嫌脏地踹了一脚墙面,骂道:“你和林泽秋都有病。”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林泽秋这里有病。”又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林知夏这里有病!”
林泽秋刚出生时,不幸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父母为了治好他,耗费了极大的精力。柯壮志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让林知夏怒火中烧:“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
柯壮志脖子红透,和她对骂:“你是怪胎!你家穷得叮当响!住在垃圾堆!你哥活该得病!”
林知夏忍无可忍:“你是笨蛋!脑袋笨得像头猪!文言文看不懂!四位数的乘除法都不会!”
八岁的柯壮志疯狂咆哮:“你是穷光蛋!你是穷鬼!你们一家人都要穷死!”
七岁的林知夏狠狠反击:“我宁愿做穷人,也不会做你这种愚昧无知、愚蠢狂妄、目中无人、恶毒阴险、刁钻刻薄、斤斤计较的势利眼暴发户!”
林知夏的词汇量与柯壮志明显不在一个层级上。柯壮志绞尽脑汁、搜肠刮肚都无法与林知夏抗衡,而林知夏再接再厉地说:“你不许别人用厕所,今晚干脆睡在厕所!”
林知夏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舅舅的训斥声:“林知夏,闭嘴!你妈怎么教你的?”
林知夏还没开口解释,林泽秋气势汹汹道:“柯壮志先骂的人,你怎么教儿子的?”
“柯壮志说我们一家人会穷死,”林知夏扣下一顶大帽子,“大过年的,他这样诅咒别人。”
外公外婆家住在乡下,街坊邻居都是朴实本分的庄稼人,根本没什么钱,柯壮志那句“穷死”大概能戳中所有人的痛点。柯壮志越想越害怕,急得讲不出话。他抱着他爸爸的腰,狂哭不止。
林知夏的父母和外公外婆听见响动,也纷纷上楼了。
二楼的所有电灯都被打开,光芒骤盛,林知夏捂了一下眼睛,妈妈把她搂进怀里。她轻声说:“妈妈,我还没有刷牙洗脸。”
妈妈只是抚摸她的头顶,而舅妈却说:“壮壮在小学里和别的同学相处得可好了,跟你家兄妹俩怎么就处不来呢?这是谁家的教育问题啊?厕所是我家投钱修的呀,不让你们用也不违法吧?”
外公有哮喘和高血压。他扶着墙,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翻了天了,你的茅坑……不让、不让自家孩子用,黄金堆出来的粪坑啊?”
外婆一边给外公顺气,一边教训他的儿子:“不像话!”
舅妈挽住舅舅的胳膊:“干嘛啊,老公,你倒是说两句话啊。”
舅舅扯出一个笑,圆场道:“老妹啊,闹到法庭上,咱们两家都没脸,你说是不是?”
沉默在空气中延长。
厕所管道的水滴声冰冰凉凉,仿佛落进了林知夏和林泽秋的心里。
爸爸连忙把林知夏和林泽秋护到背后,面朝舅舅赔不是:“对不起啊,大舅哥,你消消气,对不起,对不起,孩子都小,夏夏才七岁,她不懂事,心直口快。你看啊,这都快九点了,孩子们都在长身体,让他们先睡觉吧。大人的事,就让大人来谈。”
妈妈也说:“哥,你真要跟我打官司?扯不清吧。”
舅舅两手一摊:“我不想的啊,我就怕咱们两家的孩子处不好,有纠纷嘛。”
林知夏还想说话,爸爸却冲她摆摆手。
妈妈牵着林知夏,要带她回卧室。她和林泽秋都不想走,妈妈却俯下.身来和他们说:“你舅舅是律师,你舅妈不工作,他们认识的人多,有社区的办事员。爸爸妈妈都在小区里看店,没功夫和他们瞎耗。”
“妈妈……”林知夏的声音带着哭腔。
妈妈的眼眶也红了:“妈妈知道你聪明。你和秋秋都乖一点,去睡觉吧。爸爸妈妈也累了。”
林知夏扭过头,只见爸爸给舅舅递烟,还弯腰哄着柯壮志,这比柯壮志骂了她一万句还让她难受。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既为自己和哥哥感到难堪,又为父母感到难过。她只能低头,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落,落在过年新买的那件粉色羽绒服上。
*
林知夏和林泽秋这对兄妹有一个共同点——如果前一晚他们心情不好,第二天早晨他们就会赖床不起,爸爸妈妈不得不反复催促他们起床。
上午十点半,林泽秋和林知夏才悠悠转醒。他们在外公外婆家吃过早饭,就准备动身前往爷爷奶奶家。外公外婆与爷爷奶奶住在一个村子里,只不过,一个在村东,一个在村西。
伯父开着一辆三轮车来接林知夏一家人。他还给林知夏、林泽秋带来了他在赶集时买到的一袋鸡蛋糕。
林知夏接过纸袋,很礼貌地说:“谢谢伯父。”
伯父性格内敛,少语寡言。他几乎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对自家的亲戚们都很优待,是村里著名的老好人。他拿给林知夏、林泽秋的鸡蛋糕价值4元钱一斤,他和他老婆都不舍得吃,只愿意分给林家本姓的孩子们尝尝鲜。
林知夏的爸爸拍了一下伯父的肩膀:“哥,你瘦了啊。”
伯父摆手,招呼大家上车。
三轮车的后座铺着草垛。林知夏抱着热水袋,坐在一片草堆里,紧紧抓住妈妈的手。她听说三轮车并不是很安全。她开始计算三轮车的各种物理状态,高度关注这一条泥巴路上的风向标。
林泽秋却想起了舅舅家的那一辆桑塔纳小轿车。他在林知夏耳边窃窃私语:“桑塔纳多少钱?”
“很贵的,”林知夏与哥哥说起悄悄话,“要好几万。”
哥哥捡起一根枯黄的草秸:“彩屏翻盖手机多少钱?”
林知夏声音更轻:“我不知道。”她试着安慰哥哥:“不要在乎这些物质,哥哥,我们年纪还小,要先丰富自己的内心世界……”
哥哥双手叠在脑后。他枕着草垛,叼着草秸,就像乡间的牧羊少年。
林知夏突发奇想:“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我不听。”哥哥却说。
林知夏扑进妈妈怀里:“妈妈,妈妈,我想给你讲故事。”
大部分小朋友都喜欢缠着父母讲故事。而林知夏的情况刚好相反,她总有一堆说不完的话,要向别人倾诉。妈妈把她养到七岁,早已熟悉她的习惯,就答应道:“夏夏说吧。”
林泽秋念叨一句:“缠妈精。”
林知夏根本不理他。她和妈妈描述了《荷马史诗》里的故事,重点叙述了希腊与其他国家的战争。复杂的战争尚未结束,呼啸的冷风就灌进了围巾里,林知夏的脸颊被冻红了。妈妈把她的帽子系得紧紧的,又用围巾遮挡她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爸爸伸手去碰林泽秋的鼻子:“秋秋冷吗?”
林泽秋说:“我才不怕冷。”
刚说完,他呲溜了一下鼻涕。
爸爸爽朗地哈哈一笑。他让伯父再开慢点,又把家里唯一的一件羊绒衫兜在林泽秋的头上——林泽秋知道这件衣裳很珍贵。他双手捂着衣服,鼻涕也没再流了。
上午的阳光正好。不过冬天的阳光是冷色调,轻轻细细地笼罩在一座老式平房上。爷爷奶奶都站在房屋的门口,朝着林知夏一家人挥手。
三轮车停在路边,林知夏抱着热水袋下车。围巾捂住了她的嘴巴,她闷声说:“爷爷奶奶好。”
爷爷给了林知夏一只红包,奶奶的红包则递给了林泽秋。爸爸忽然拉起林知夏和林泽秋的手,拿走了他们的两封红包,美其名曰:“怕你们俩乱花了,晚上爸妈再把红包给你们。”
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很快,林知夏就发现爸爸的秘密。
午饭过后,林知夏百无聊赖地游荡在各个房间。她正好偷听到了爸爸和妈妈的谈话——妈妈首先开口说:“你妈对女孩有多大意见啊?每年发的红包钱都不一样,给秋秋两百,给夏夏二十,咱俩还得先把红包拿过来,给儿子和女儿补成一样的。”
爸爸叹声道:“我妈就是觉得吧,咱俩太偏心夏夏了。她这是在提醒我们……”
“夏夏和秋秋又不一样,”妈妈争辩道,“夏夏遇到什么事都忘不掉,秋秋过两天就好了,你说得像我没管过儿子似的。”
爸爸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说:“我妈再多不好,面上总归过得去,比你哥要实在吧。”
妈妈被爸爸气得怒火沸腾:“我跟你没话讲。”
爸爸“啧”了一声:“那你当年为什么愿意嫁我啊?”
妈妈语声渐低。
林知夏以为妈妈哭了。她满心满眼都在记挂妈妈。她猛拍卧室的房门,试图救场:“妈妈,妈妈,是我,妈妈开门!”
过了几分钟,爸爸打开门锁。
爸爸身高超过了一米八,而林知夏年仅七岁,身高仅有一米二。她和爸爸比起来,实在是太矮了。爸爸就弯下腰来,看着林知夏:“夏夏,你吃过午饭了,不去午睡吗?”
林知夏却说:“夏夏不想睡午觉。”
“你哥哥呢?”爸爸又问。
林知夏向爸爸告状:“哥哥在羊圈里抓羊。哥哥想从羊群的身上薅一袋子的羊毛,好给爸爸妈妈做一件新的羊毛衫。我刚才劝过哥哥,不要做这样子的事,但是哥哥不听我的,他现在还在薅羊毛。哥哥的力气比我大很多,我也拽不动他。”
爸爸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他先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才披上外套,拔腿跑向林家的羊圈。
*
林家的羊圈是木棚搭的,底座盖着一排又一排的木头,散发着一股羊群特有的膻味。而林泽秋丝毫不在意那股味道。他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右手抓着一把剪刀,瞧见哪一只羊长得肥,他就剪下一大把羊毛,塞进他的袋子里。
他忙活了一会儿,忽然听见爸爸喊他:“林泽秋,你给我出来!”
羊群发出“咩咩”的叫声,林泽秋静静地站在原地。林知夏迟迟没见到哥哥的人影,她一溜烟钻进了羊圈——或许是因为她太矮了,没有丝毫攻击性,她成功地混入羊群内部,还抱住了一只纯黑色的小羊羔。
“别摸,”林泽秋却说,“这羊都没洗过澡。”
“那你为什么给它们剪毛?”林知夏质问道。
林泽秋把塑料袋和剪刀背到了自己的身后:“我要你管?”
林知夏拍干净双手:“我才不想管你。这里的羊都是爷爷奶奶养的,还有怀孕的母羊,你这样吓它们,爷爷奶奶会生气的,爸爸妈妈还要赔钱。”
先前,林知夏已经用同样的说辞劝过林泽秋。而现在,她的语气越发坚定,林泽秋不禁动摇道:“我拿压岁钱赔给爷爷奶奶。”
林知夏反驳道:“你的压岁钱,根本不够赔。”她向林泽秋伸出一只手。
林泽秋犹豫片刻,就被他的妹妹牵出了羊圈。
爸爸双手背后,站在一棵枝叶凋零的老树之下。他神色严肃,语气凝重地问:“林泽秋,你剪了多少羊毛?”
爸爸叫了林泽秋的全名,这意味着事态非常严重。
林泽秋沉默不语,林知夏帮他说话:“爸爸,哥哥没有剪很多羊毛,袋子里只有一小把。”
爸爸朝着兄妹俩招了招手,林知夏“哒哒哒”地跑过去。从她的视角向外看,刚好能瞧见院子的大门之外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她立刻躲到爸爸的背后,前门就传来一阵舅舅、舅妈与街坊邻居的谈话声。
原来,外公外婆还惦记着妈妈,就让舅舅和舅妈开车来送腌鹅、腊肉、糍粑、豆沙包、以及两尾鲜活的大草鱼。
外婆家的糍粑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糍粑。外婆会在前一天晚上淘洗糯米,将糯米煮熟之后,再用石臼捣成膏状,洒上一层白糖花生,炸成金黄色。糍粑的口感外酥里嫩,香脆软糯,林知夏非常喜欢。
林知夏把哥哥薅羊毛的事情抛之脑后。她牵着爸爸的手,和他一同走向舅舅。
爸爸和舅舅寒暄几句,气氛还挺融洽。
奶奶看见舅舅拿了这么多东西过来,连忙邀请舅舅和舅妈留下来吃午饭。舅妈拎着两条草鱼,跟着奶奶去了厨房——她们把装糍粑的袋子放在厨房门外的小板凳上。那香甜的气息久久挥之不去。
林知夏跑到厨房门外,偷偷地蹲下来,左手伸进袋子里。她只打算拿走一块糍粑,却听奶奶问起舅妈:“阿贵和他媳妇,昨儿在你家……”
林知夏的爸爸名叫林富贵,奶奶总是用“阿贵”来称呼爸爸。虽然奶奶的话没有说完,但是,林知夏猜想,奶奶已经从爸爸口中听说了昨晚外公家发生的一系列纠纷。
林知夏正准备插嘴,舅妈忽然出声道:“我老公当年上大学嘛,没有钱,我老公的妹妹给他寄过钱,村里人都晓得的,您也晓得啦。妹妹做了好事,肯定是好的啊,妹妹总把那件事拿出来讲,每年都讲上好几遍,我和我老公就不晓得要怎么办了。”
林知夏大概猜到了舅舅和舅妈的心态——他们知道妈妈曾经付出了很多。正因为他们知道,所以,他们担心妈妈会利用恩情来索求长期回报。与其拉长战线,不如斩断关系。
原来如此,林知夏心想,这就是“斗米养恩,担米养仇”这句谚语的现实映射。
舅妈轻声叙述道:“昨晚上啊,夏夏那孩子,又讲了这件事,找我儿子要钱。我跟我老公本来都睡了,半夜被孩子们给闹醒了……”
林知夏生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不对,不是你说的那样,是你儿子不让我用你家的厕所,还骂我们一家是穷鬼!”
舅妈转身,见到林知夏,面露尴尬之色。舅妈向奶奶点头致意,就绕过林知夏,拉着她老公出门了。她完全避免了与林知夏爆发冲突,而爷爷还在大堂里问了一声:“他两口子怎么走了?不留下来吃午饭?”
林知夏就像一只愤怒的小豹子,直接表态道:“我不要和他们一起吃饭。”
爷爷语重心长地教育她:“娃啊,大过年的,人家是客人啊。”
话音未落,伯父又走过来说道:“我刚去喂羊,羊背上的毛被剪了。”
林知夏听见伯父的话,情绪更加激动,嗓子突然好痒。她闷头咳嗽,爸爸妈妈都围着她转。她心里委屈,妈妈就把她抱到腿上,又搂又哄。
爸爸摸了摸林知夏的脑袋,顺嘴答道:“哥,是我孩子剪的羊毛,对不起啊。多少钱,你说个数,我赔给你。”
奶奶瞥了一眼林知夏,伯父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大过年的,家里人不算账。”
爸爸坚持给伯父塞了四百块钱。
春节尚未结束,林知夏只盼着早点回家——回到那个只有爸爸、妈妈和哥哥的家。
*
大年初一清晨四点,天色一片漆黑,爸爸妈妈已经起床了。
按照农村的规矩,爸爸妈妈要在今天早晨祭祖。他们会在祖宗的墓碑之前点蜡烛、放鞭炮、供祭品。而林知夏和林泽秋的年纪太小,爸爸妈妈不敢把他们带到坟地里去。妈妈就对兄妹俩说:“夏夏,秋秋,爸爸妈妈要跟着爷爷去祭祖了,过两个小时就回来。你们待在家里,奶奶陪你们,千万别乱跑啊,等爸妈回来。”
妈妈说完,又问了一遍:“记住了吗,夏夏,秋秋?”
林泽秋睡得昏天暗地。
林知夏迷迷糊糊地点头。
妈妈摸过林知夏的头发,方才和爸爸出门离开。
随着卧室门“啪”的一声关紧,林知夏渐渐清醒。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还把哥哥摇醒了:“哥哥,哥哥,为什么爸爸妈妈今年祭祖也不带我们?”
哥哥含糊不清地说:“因为我们小。”
“为什么年纪小就不能祭祖呢?”林知夏追问道。
哥哥没好气地说:“墓地有鬼!”
林知夏被他吓得钻进了被子里:“真的有鬼吗?哥哥见过鬼吗?”
哥哥说:“见到鬼,我不怕。”
“为什么?”林知夏刨根究底。
哥哥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你烦不烦啊林知夏,没完没了的为什么,你快把我烦死了。”
刚才林知夏把哥哥吵醒了。她自认理亏,就没再吱声。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肚子有点饿了。她本来想忍着的,但是越忍就越饿——昨天下午,她吃了好多糍粑和炸鱼,晚上就没怎么动筷子。现在,她又怀念起糍粑、豆沙包、炸鱼块、红烧鸡腿的味道。
她想去厨房找吃的。
哥哥呼吸平稳,睡得很熟。
林知夏悄悄地下床。她披上那件粉色羽绒服,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
*
爷爷奶奶家的厨房坐落于正屋的斜前方,与正屋相隔四米,是一间单独建在院子里的小房子,做饭用的是柴火灶,房顶还有烟囱。
昨晚的剩饭剩菜,包括炸鱼,都被摆在了灶台上。
林知夏在心里默念“炸鱼”,顶着冷风,穿过夜色,走到了厨房门口。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厨房的门上挂了一把锁。
天空漆黑如墨,寒风干冷刺骨。
林知夏打了个喷嚏。
她转过身,走回正屋。
出乎她的意料,正屋的门也打不开了。
起初她还不相信,使劲撞了几下,巨大的木门纹丝不动——有人把门后的插销扣上了。
林知夏安静两秒钟,开始疯狂拍门:“奶奶,奶奶!哥哥!林泽秋!”
奶奶耳背,哥哥又睡得沉,而她嗓音弱,手劲小,无人响应她的敲门声。
天幕如同黑布一般抖落在她的背后,院门之外,偶尔传来陌生的脚步声。林知夏浑身汗毛倒竖,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还没有门的一半高。
胃部隐隐作痛,手指被冻得发麻,林知夏慌张到了极点,声音反而变得更轻:“放我进去,我好害怕,妈妈,我怕黑,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还在祭祖,至少要等一个小时,他们才能回来。林知夏努力镇定。为了取暖,她跑进羊圈里,蹲在羊群之中,开始认真思考——为什么大门会被反锁?家里只有奶奶和哥哥,哥哥不可能起床,那就是奶奶反锁了大门。
林知夏做出了两种合理的猜测。
第一种,奶奶的房间靠近正门。她醒了以后,察觉到门开了一条缝,顺手关了插销,回房继续睡觉,没听见林知夏的声音。
第二种,奶奶知道林知夏出门了。她静静地观察林知夏,默默地关紧正门,任凭孙女哭喊——这个假设让林知夏又惊又惧。
林知夏不能闹出太大响动。因为她刚才听见院子外有陌生人经过。而她无法判断陌生人的善恶。她目前的情况相当于独自留守在家的女童。伯父伯母住在隔壁,但他们全家都去祭祖了,求助邻居这条路也被堵死。
林知夏反复思考,最终确认,蹲在羊圈里等待爸爸妈妈回来是现阶段最安全、最可靠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她只需要等待一个小时。
那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小时。
她像是《小鹿斑比》里的那只小鹿,守在树枝搭成的小窝中,一心一意地期盼着妈妈的出现。
天色逐渐变亮,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穿透了田野。终于,院门被人推开,林知夏听见了熟悉的交谈声。她从羊圈木栏的缝隙里窥见父母,就像一阵旋风一样扑了过去。
妈妈把她接住,却凶了她一句:“你把新衣服弄脏了。妈妈出门前怎么讲的?你和你哥哥都要待在卧室里!你跑出门,还去羊圈里玩,就这么不听话吗?”
爸爸也说:“夏夏不能太任性啊。”
“不是的,”林知夏解释道,“我被锁在了外面。”
妈妈一怔。
林知夏扑进妈妈的怀里:“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手和脚都冻得像冰块一样凉。我忘不了那种感觉,我好冷,胃也痛,特别害怕,以后只要想起来这件事就会胃痛。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
林知夏并不是没吃过这种苦。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生病发烧时的痛楚。她本来一点也不想哭。但是,妈妈的眼泪落到了她的脸上。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一口气没提上来,眼里蓄满了泪水。
林知夏害怕妈妈担心自己,就撒了个谎:“我不痛了。”
妈妈红着眼眶,问她:“夏夏的胃到底痛不痛?”
林知夏点头又摇头:“真的不痛。”
*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大年初二那天,爸爸妈妈就带着林知夏和林泽秋踏上归路。途经长途汽车站,妈妈还拿出十块钱,牵着林知夏去买书。
林知夏超级喜欢买书。她挑了一本名叫《我与地坛》的散文集。
回到家里之后,林知夏打开书册,正好翻到一页,其上写着:“孩子,这是你的罪孽,亦是你的福祉。”
她出神地品读这句话。
当天夜里,林知夏洗了一个热水澡,全身放松地躺到床上。
家里的小床是最舒服的。林知夏盖好被子,悄悄地许下新年愿望:“我想做一个坚强又乐观的人。”
她底气不足地继续许愿:“我还想,要一个好朋友。”
她详细地描述道:“我和朋友能互相理解,互相支持。新年愿望就是这样,希望它能早点实现。实现不了也没关系……”
她小声说:“我在学校里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