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进来通报时,雁铮正窝在炕上整理药材,一时没回过神来。
四丫胡春,四丫胡春,诶,那不就是……
见她没反应,士兵还以为外头那俩姑娘撒了谎,“那我请她们离开。”
“别别别别,我认识,我认识!”
话音刚落,雁铮就从炕上弹了起来,忙不迭伸腿去勾鞋子,着急忙慌往外冲。
她们真的平安到了呀!
一开门,三个姑娘都愣了。
一年多不见,双方都经历了许多事,容貌也好,眼神气质也罢,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一时间竟没敢认。
短暂的沉默过后,三人抱成一团,喜极而泣。
尤其对皇帝暂时不许他去凉州这件事,怨念颇深。
所以虽然雁铮来时几乎身无长物,也没赚钱,却一直没少吃的喝的。
四丫和胡春就都重重点头,“好了!”
比起人,动物更擅长寻找食物和水源。
雁铮道:“对你们隐瞒,非我本意……”
外面到底传成什么样儿了啊!
虽说是流放,但那两名押送的差役十分照顾她,一路上都没受委屈,大黑马也咯噔咯噔跟着来了。
当时她就觉得谢钰待雁铮不一般,却不曾想后面两人竟经历了那许多磨难,光听着就叫人胆战心惊,也不知真实发生时曾是何等惊心动魄。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共患难过的两个有情人想必越发倩比金坚了。
自此之后,那厮的地位直线上升。
雁铮人还没到凉州呢,他和裴戎派来打点的人就到了。
雁铮拉着她们的手道:“先苦后甜,遇难成祥,以后就都好了!”
有胡春这话开头,气氛顿时为之一松,雁铮又问起她们的经历。
好在两个姑娘青楼里长大,所见过的人心险恶远超常人,一路上犹如惊弓之鸟,看什么都可疑,稍有风吹草动就跑,倒也因此避开许多陷阱。
长久不见,不晓得彼此近况,难免有些生疏,笑过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我以后是不是要叫你雁姐姐了?”胡春小声问。
四丫和胡春你一言我一语说了。
因为雁铮会医术,凉州这边直接给他找了这座小院子,让她住在这儿行医,还额外派了两个士兵,名义上是看守,实则护卫跑腿儿。
从开封到凉州确实困难重重,尤其她们出发时已至秋日,越往西北,冷得越快。
可如今两人一个在凉州,一个在开封,这可怎么好?
雁铮垂眸,看著书桌上的一摞信,眼神柔和。
胡春就在旁边问:“雁姐姐,他们都说你们一家子和小侯爷是下凡历劫的,以后你真的会回天上去吗?”
“我们懂,”四丫道,“难为你自己还能坚持这么久。”
后来到了凉州,地方官员更不必说,根本就没关着。
不出门不知出门的苦,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那你呢?”四丫问雁铮,“前几日我们听见说书的讲了,也是颠三倒四,其中不知多少胡言乱语……”
能全须全尾到凉州,真是神佛庇佑。
其实哪怕他们不特别吩咐,凉州的官员和百姓也不可能亏待雁铮,但有些事就是自己做了才放心。
来凉州后的日子,简直是她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即便吃再多苦受再多累也值得。
她都不敢想,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事会怎么样。
“后来我们迷了路,本以为到不了了,也是天可怜见,遇上好人,正巧有商队要往凉州贩马,就捎带我们一路。”
再后面,讯息传开,又有无数百姓陆续前来送东西。
偏她们没有入城的路引,便只在城外歇息,而很多时候,人远比野兽更可怕。
今天他被皇帝派去跑腿了,明天又被皇帝拉去办差了,陈琦又想撞柱子了等等,不一而足。
谢钰对皇帝骗他这件事意见颇大,雁铮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开始写信,派人沿着驿站一路送过来。
稍后平复了心情,雁铮将四丫和胡春拉进屋,然后三人异口同声的问:“你过得怎么样?”
见她过得确实不错,四丫和胡春也就放心了。
谢钰平时话不多,可落在纸上,却好像突然成了话唠,写满了鸡零狗碎。
如今说起这些,四丫还是心有余悸。
雁铮:“……”
“那你不回开封了吗?小侯爷怎么办?”四丫又问起另一件事。
说完都是一愣,然后又都笑了。
有一段路上比较荒凉,他们的水用完了,还是大黑马帮忙找到了小溪。
大黑马都能跟着走,偏他不行!
字里行间都委屈巴巴的。
雁铮将那几张信纸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就笑,笑着笑着就想哭……
但她没哭。
如今都好了,哭什么,没出息!
春天总会来的,只要人活着,总有希望。
第二年,四丫和胡春就搬了过来。
如今,她们已经渐渐适应了在凉州的生活,想着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总要弄点什么营生才好。
她们做不来重体力活,放牧牲畜也不是长处,思来想去,倒是做羊毛衣袜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同于南边和东边的百姓以棉麻丝的织物为主,西北百姓更多依赖皮袄和羊毛。
将羊毛洗净处置过后,纺成羊毛线照样能织就羊毛布。
只是羊毛不比丝棉柔软细密,贴肉的时候难免有些扎,纹样也少,一直推广不出去。
如今就算是凉州当地的百姓,贴身衣裳还是以棉布为主。
四丫就琢磨着,若是能将它们处理得更细,更软,更柔,花样也多些,或许不光自己穿,还能贩卖到中原腹地去呢。
姐妹俩租下了隔壁的院子,日常从外面收了羊毛来琢磨,闲时也帮着侍弄药材、照看病患,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转眼过了三年,皇帝借着为太后过寿祈福的名头大赦天下,将那些罪行不严重或有心悔改的犯人释放,雁铮也在其中。
其实这几年没人真拿她当犯人,可毕竟还有个流放名头在,说出去总叫人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
如今,连最后的疙瘩也去了。
官府通告送过来当日,四丫亲自置办了一桌酒席,姐妹三个痛吃一番。
雁铮喜食牛羊肉,早年在中原时不易得,如今到了凉州,却日日都见得。
胡春年纪小,不胜酒力,才两杯果子露就醉倒了,早早去炕上挺尸。
倒是四丫和雁铮还清醒着,坐在桌边说些闲话。
凉州人烟稀少,也无甚室内娱乐场所,百姓们夜间都早早睡去。
外面漆黑一片,只偶尔有几声狗子叫,倒是越发显出星月璀璨。
今日恰逢十五,月光如水,洒在地上满是银白,完全不必点灯都看得见。
西北冬日来得早,虽才九月就冷得吓人,一入夜,地上起了细细密密一层银霜。
月光落下来,星星点点反着光,好似揉碎的银屑。
“如今,最后一点束缚也没了,你要不要回开封看看?”四丫说。
雁铮低头摆弄酒杯,有点迟疑不决。
其实她一直和开封那边通讯,但时日久了,不免思念。
可若说回去,又觉得不太自在。
毫无疑问,开封是这世上最繁华之所在,那里汇聚了天下奇珍异宝美味佳肴,同样的,也聚集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权力。
权力可以轻而易举的让人成神,也可以让神一夕之间坠落云端。
她对那个地方又爱又恨。
“再等等吧。”
次日,陆续有人来贺喜,风雪交加,雁铮不免留他们坐下吃茶。
席间也不知谁说起,“你们听说了吗?咱们这儿好像要来一位新的转运使,年前就到。”
转运使总领一地盐铁赋税,位高权重,非皇帝亲信不能得。
恰恰就因为转运使一职太过重要,做的久了,难免被人盯上,容易出乱子,所以都是三年一届,一届一换。
算来,今年正好是本届转运使做的第三年,已经是十月了,也该有人来交接。
雁铮胡乱听了一耳朵,想着之前四丫说的话,有些心不在焉。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风雪交加,天地间苍茫一色,雁铮干脆不出门。
凉州的冬日不比别处,雪之大,风之狂,难以言表,走在外面,眼睛都睁不开的。
若在城外,一夜之间大雪没过人腰的时候多著呢。
北方冬日的夜太长了,雁铮精力旺盛,睡不来那么早,便在炕头上依着褥子坐着。
炕头烧得暖烘烘,就这么随手翻几页书,惬意极了。
雁铮上炕前,随手抓了一本书,也没细看封皮,这会儿翻起来才发现竟是一本游记,也不知什么时候谁带过来的。
游记……
外面风雪渐大,寒风裹挟着雪片狠狠撞在窗纸上,啪啪作响,带着她的思绪飞出去老远。
游记……
开封……
“咚咚咚!”
正想着,忽然有人敲门。
“谁?”
凉州大夫少,自从雁铮来了之后,倒有近半座城的百姓来瞧病。
此时正值寒冬,偶尔有孩童和体弱的老人突发急症,家人带着过来的。故而她也没多想,一边披衣穿鞋,一边往外走。
风很大,她花了老大力气才推开门,兜头就被拍了一脸雪。
“谁呀?”
她问道。
“打扰了,看病。”
风雪很大,来人的声音被吹得支离破碎,似乎有些沙哑,也听不大清。
这么恶劣的天气却深夜前来,想必病的不轻,雁铮忙去开门。
“来了,您稍等。”
门开的瞬间,一股更猛烈地寒风呼啸着袭来,但都被来人宽阔的脊背挡住了。
雪花纷飞,雁铮本能地眯起眼睛,“你是病人吗?什么病症?”
来人披一件宽大的连帽斗篷,盖着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听了这话,他忽然抬起头,露出久违却又熟悉的笑,“相思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