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爻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欣赏她。”
所以才想方设法把人往开封府拉。
谢钰没有否认,可该有的怀疑也不会因为欣赏而消减分毫。
他见过太多才华横溢的人误入歧途,其中不乏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纵横多年的国之栋梁。
那些人不值得欣赏么?可他们照样会因为种种原因堕落。
马冰到达徐府的时间和身份都过于巧合,况且她确实有这样的能力……在真相大白之前,所有人都有嫌疑。
涂爻能理解他的想法,“不过事关一个人的清白,还需谨慎行事。”
谢钰道:“自然。”
如今他没有证据,就不会将怀疑置于明面。
人一旦被先入为主的想法困扰,就再也不能做出公正的判断。
正因为是人才,所以他才需要时间,需要慢慢地,细致地观察。
“也好,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如果那位那姑娘确实是罪魁祸首,放在眼皮子底下,也不怕翻出什么浪来;若不是,在这里任职绝不比她孤身漂泊在外差,而开封府也喜得人才,两厢得益。
谢钰道了谢,略说几句,起身告辞。
“你不怕她下毒?”涂爻带着几分揶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谢钰摇头,“不会。”
说来,那位马姑娘着实有些矛盾。
她光明正大地爱财,不放过任何一点赚钱的机会,连多送一餐都要加钱。可又会连续数月在宁安州义诊,甚至还会为在城门口偶遇的陌生人看病、送蜜橘……
这样的人,不是会任意妄为的滥杀之辈。
从书房出来时,日头已经升得很高,暖融融的阳光温柔洒落,晒得院中那只波斯猫儿昏昏欲睡。
墙角的迎春花开得极旺,一丛丛一簇簇,你挨我挤,几年下来,已然繁衍出一溜儿春日连廊。
谢钰沿着那鲜花连廊往前去,还没到前院,就听见一阵杀猪般撕心裂肺的嚎叫。
正假寐的猫儿被惊得跳了起来,浑身的毛都炸开了,留下“喵”一声叫,滋溜一下钻到花丛中不见了。
谢钰的眉心跳了跳。
他叫住不远处的杂役,“前面在做什么?”
那杂役神色复杂道:“就是方才元大人带回来的一位姑娘,好像是个大夫来的,才刚问完了话出来,说来都来了,顺便给大家义诊……”
道理谢钰都懂,唯独不明白那一声惨叫从何而来。
那是看病还是行凶?
杂役张了张嘴,“大人,您还是亲自去瞧瞧吧,这三言两语间,如何说得清呢?”
谢钰真就去了。
前院有一处极大的空地,日常做演练之用,此时被无数来看热闹的官吏、杂役围得水泄不通,只看到乌压压的人头,听见此起彼伏的哄笑。
看着眼前的人墙,谢钰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老实讲,他有点想挤进去看,但……又实在做不出扒拉人的举动,着实左右为难。
可巧有个衙役正歪头与同伴说话,无意中往后一瞥,“谢大人?!”
这声儿一出,周围一片人齐刷刷回头,瞧见谢钰后齐齐抱拳行礼,“大人!”
谢钰嗯了声,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
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最先出声那衙役眨眨眼,试探着往外让了让,“大人,您请?”
谢钰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能在开封府做事的,眼力见都不差,于是众衙役顿时恍然,纷纷向两侧退让,瞬间空出来好大一条通道。
下属们一番好意,若拒绝未免太不近人情,谢大人勉为其难地走进去,一擡眼,正中央极具震撼性的一幕扑面而来:
老大一个汉子侧躺在地上,血气上涌满面赤红,嗷嗷叫着乱扭。而传说中被带回来问话的马姑娘一只膝盖杵在他胯骨上,一手按肩,一手反向扭着对方的胳膊,视对方的挣扎为无物,笑眯眯发力。
就听咔嚓嚓几声闷响,众衙役们纷纷变色,那汉子猛地瞪大眼睛,浑身一僵,然后就像条被丢上岸的死鱼一样,软趴趴瘫了下去。
“行了,”马冰站起身来,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后背,“别装死了。”
那汉子的魂儿好像都被方才那几下扭飞了,躺在原地放空许久才慢吞吞爬起。
他的目光涣散眼神呆滞,行动间十分僵硬,仿佛已经死过一次。
他试探着走出一步,咦?!咦咦咦?!腰不疼了!
“妙啊!”
马冰笑道:“你早年发力不当,又累得狠了,腰背的骨头都有些错位,如今虽然按回去,但这些年造成的损伤却无法弥补。不过若日常保养得当,再不会像以前那样每逢阴雨天就痛了。”
“这就很好了,”那汉子喜不自胜,“多谢多谢,马大夫这一手正骨之术当真神妙!”
马冰爽快一摆手,“不客气,诚惠二两银子。”
那汉子点头不叠,急忙去掏钱袋,“不贵不贵,值得值得。”
这些年因为腰背痛,他几乎大半个人都废了,遭罪不说,也只能做点轻省的营生,俸禄自然也少了。
如今既然治好,日子必然会慢慢好起来,区区二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默默围观的谢钰:“……”
你是不是对二两有什么执念?
带你回开封府,是让你来这里做生意的么?
马冰美滋滋收了银子,顿觉干劲十足,又对众人道:“还有谁?”
咦,那不是世子爷?
她没什么诚意地对谢钰颔首示意,然后视线就从他身上划过去了,不带半点留恋。
谢钰:“……”
我不值二两么?
众衙役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上前。
若说心动,自然是心动的,可方才同僚那一声声惨绝人寰的惨叫着实可怖,万一自己忍不住,岂不是当众丢人?
马冰扬了扬眉毛,忽然似笑非笑道:“我打赌你们没人敢上,也就只有方才那位好汉罢了。”
谢钰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这法子……你还真就马上活学活用了?
有些法子之所以老套却还屡试不爽,就是因为直戳人类内心深处的冲动,一点就炸。
果不其然,马冰此言一出,现场顿时躁动起来。
打赌?
你说这个,兄弟们可就不干了啊。
也不必马冰再如何动员,当即一人阔步上前,将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傲然道:“上就上,还能按死我怎的?”
方才被按过的汉子沉默片刻,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是真的有那么几次以为自己会死。”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见死去多年的奶奶冲自己笑。
新的勇士:“……”
谢钰看不下去了。
总觉得再这么下去,开封府的脸面就要像外面剥落的墙皮一样,刷拉拉掉光了。
他上前两步,“马姑娘,借一步说话。”
众人见他开口,不便打扰,只得散了。
离开之前,毛遂自荐那衙役暗自松了口气,兀自嘴硬,“你们都瞧见了,我是要上去给她按的……”
众人便都笑道:“这有什么?人就好端端站在那里,你只管等大人与她说完话再去按也不迟,还能飞了怎地?”
“是极是极,只怕你到时候不敢去,空说大话而已。”
那人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狡辩道:“习武之人的事……能说不敢么?”接着又是些好男儿、大丈夫之类听不清的话,引得众人哄笑起来,路上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马冰目送他们离去的样子,活像在看一堆不翼而飞的银锭子。
因此,她看向谢钰的眼神中充满了明晃晃的不善,“谢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能走了吗?”
谢钰不觉失笑,主动上前帮她收拾医囊,“马姑娘没想过留在开封府么?”
留下?马冰一怔,这可是开封府哎!全国上下不知多少人挤破头想来都来不了呢。
谢钰将医囊上沾染的尘土拍了拍才递过去,“你依旧可外出义诊,每月亦有固定俸禄可拿,不必风餐露宿四处奔波,姑娘以为如何?”
阳光落在他的眼底,波光粼粼,似溢满了柔和的春水。
马冰忽然有点不自在。
她顺手接了医囊,歪头一想,眼前一亮,“那我照旧在外行医,每日往这边来一趟,两不耽误,岂不是好?”
还能赚两份银子呢,岂不美滋滋?
谢钰:“……”
你想得还挺美!
马冰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不由讪笑起来。
开封美则美矣,一应开销确实数倍于别处,她虽不缺银子,可若长期在外居住,只怕也禁不起消耗。
若果然在这里谋个缺,房租和每日伙食都可省下,又有俸禄可拿。这一进一出,每月少说也能多出几两银子。
况且谢钰也说,并不妨碍自己外出和义诊……
谢钰也不催,就这么安安静静等着,不消片刻便有了答案。
“也好。”马冰痛快应下,“那日后就打扰啦。”
解决了老大难问题后,马冰也不着急走了,“对了,徐大人的案子怎么样了?”
之前她不是开封府的人,不便询问,现在问一下,不过分吧?
谢钰不答反问,“马姑娘觉得徐家父子为人如何?”
马冰啧了声,停住不动了。
她发现他们两个有个共同点,看似平和,实则谨慎,从不轻易被人带着走。表现在言谈上,就是一贯问的比答的多。
与人说话实在是一门了不起的学问,你一旦对别人有问必答,就意味着已经沦为弱势,被人牵着鼻子走,落败只是迟早的事。
马冰将问题丢回去,“我一介弱女子的看法重要吗?”
谢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抛开后半句不提,他对前面的“弱女子”着实不敢茍同。
一直到现在,他脑海中还回荡着那衙役的惨叫呢。
“重要。”谢钰淡淡道。
人家都答了,自己也不好一直回避,马冰略一沉吟,吐出八个字,“尸位素餐,德不配位。”
谢钰惊讶于她的直白,眉梢微擡。
“你想说,既然我早知道,为什么还替他们治病,对不对?”马冰问。
谢钰点了点头。
这实在是个很聪颖的姑娘,你只要略表现出一点苗头,她就轻而易举猜到后面的。
马冰仰头看着蔚蓝的天,“大人看这天空何其辽阔,可即便如此,却仍时有乌云蔽日,天力尚不可为,人意又如何?”
普天之下,真正的好人又有几个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那人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狡辩道:“习武之人的事……能说不敢么?”接着又是些好男儿、大丈夫之类听不清的话,引得众人哄笑起来,路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改编自鲁迅的《孔乙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