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华在等着那柄刀锋落下。
他见过那个哨兵出刀,他的刀很快,又很冰冷,应该能轻易砍断他的脖子,结束他这样污秽又丑陋的生命。
薰华知道自己死后未必就能得到安宁,但他太疲惫了,已经不想再思考。
最终这具身体落到谁的手上,会被拿去做什么用途,他也懒得再想。
本来想闭上眼睛,但忍不住想在死前,再多看一会那枚金色的心。
心形的吊坠悬浮在封闭的治疗舱内,离他那么远。
在那些污黑的岁月中,他曾无数次见过这条吊坠。小小的心形石头,被挂在那个女孩的脖颈上。
那个会对他微笑的女孩已经不在了。其实她四百年前就早已经死去。
这么多年,她一定很痛苦吧。
有一支小小的触手从地底钻出来。
它异常困顿地卷了卷自己大大小小的吸盘,朝着躺在地面上,没有手脚,只剩下身体的薰华爬去。
触手爬上他金属质地的面具,腕足的尖端啪叽一下贴在眉心的位置。
向导之间,只要愿意,精神力的沟通是非常容易的事。
用语言叙述需要大段文字的内容,在精神世界的交流中,只需要短短几个画面的传输就行。
薰华听见了一个声音在脑袋中响起。
【有一些东西想给你看】
【虽然很困~~哈欠~~好想睡了】
【但还是算了,毕竟是一个很喜欢的朋友交代的事情】
于是被黄金面具遮蔽了眉眼的男人脑海中传来了一些不属于自己记忆的画面。
漆黑一片的世界中。
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是我的明月。”
“哪怕掉入了沟渠之中,月亮永远还是月亮。”
黑暗的世界里,仿佛亮着一点光,有一个女孩在那一团朦胧的微光中奔跑。
“苑苑,你能不能帮帮小薰?”女孩的声音很温柔,转头向着这里看来,“带他离开这里。”
那不是属于他的记忆,是林苑见过的画面。
但那个女孩转脸看过来,笑颜近在咫尺。
就好像在他的身边,牵着他的手奔跑。那明亮的眼眸中洒着星辰,微笑着一直看着他。
薰华宛如寐魇,被她拉着奔跑。觉得自己死去的心脏在胸腔中慢慢跳动起来。
身边飞奔的那个女孩,她的身体在一路中消散,但她的脸上依旧带着笑。
不像是那个在自己梦境中死去多年的人,像是一个在月光中奔跑着的少女。
她的双臂伸了过来,薰华知道,这是别人的记忆。
温莎的双手伸向的不是自己。
但那触感异常真实,女孩柔软的肌肤落在了他的肩头,环住了他的脖颈,被她触碰到的地方烫得像有火焰在燃烧。
温莎的双手绕着他的肩头,温柔的双目注视着他,身躯飞了起来,她的额头轻轻贴了贴那张冰冷的黄金面具。
“不用为我难过,我希望你过得幸福,活在光明里。”
“我……”残缺不全的向导轻声呢喃,“还有资格活下去吗?”
他躺在治疗室冰冷的地面上。
“当然。虽然我也觉得活着确实很累,但感觉还是活下去好一点。”林苑的声音从连接的精神通道中传来。
她躺在冰冷的绿色溶液中。
过了很长时间。长到林苑几乎都要睡着的时候。
她听见一点非常细小的声音。
那声音极细极轻微,但幸好她还是听见了。
“你的家里……还缺园丁吗?”
“缺园丁,非常非常需要,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岗位,没有了不行,院子里乱成一团,日子过不下去了……”
金黄的心形吊坠挂在林苑的胸前,轻轻在水波中摇摆。
朋友的临终前的嘱托,她给办到了。
心里那股劲松了下来,终于能够陷入彻底安心的沉睡。
咕噜噜的绿色水波声里。
痛苦在逐渐远离,她好像回到了很深的海底,回归了最初始的地方,回到令她安心沉睡的摇篮。
恍惚像死去了,又好像才刚刚新生。
……
倪霁看见细细的一条触手出现,在那个畸变种的面具上贴了一下。
黄金色的面具下,流下了一道属于人类的泪水。
触手就从面具上掉落下来,奄奄地朝他这里爬。倪霁单膝着地,蹲下身,伸左手去接那条看上去很虚弱的触手。
触手扭动着,迅速爬上他的手背,一路上行。
湿润的腕足,吮动的吸盘,贴着皮肤盘走,触感异常鲜明。
倪霁的瞳孔收缩,这让他想起一些十分黑暗的回忆。
那些可怕的记忆深入了骨髓,腐蚀了灵魂,让他骨颤心惊,甚至管控不住身体开始颤栗。
但他不舍得在这个时候拒绝那条奄奄一息的小触手。只能咬住嘴唇,眼睁睁地看着它顺着手臂的肌肉往上蠕行。
更糟糕的是自己上身的战术服被他脱下来捆在了刀柄上,早就在战斗中碎成条了。毫无隔离遮挡之物。
奄奄一息的小触手根本没有注意到哨兵的窘迫,肌肤的接触让它感到愉悦。它扭动着把自己盘舒服了,才拱在自己最喜欢的小鱼怀里睡着。
【不能动他,我们要带他回家】
回归寂静前。小触手贴着哨兵的肌肤,传达了一点自己的思维。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密闭的治疗舱内,悬浮在绿色溶液中的向导缓缓睁开眼睛。
一直守在治疗舱外的哨兵立刻站起身,贴近透明的舱盖,俯身观察舱内向导的恢复情况。
不知是否是因为隔着绿色**的缘故,漂浮在治疗舱里的林苑双眼看上去有一些诡异。
透过气泡游动的绿色溶液,那双瞳孔眸色斑斓,空洞而冷漠,微微四散着生物荧光,不太类人,像一只潜伏在绿色波涛下海底生物。
那双眼眸转动,看见贴在玻璃罩外的哨兵,喉头滚动了一下,像饥饿的鲨鱼闻到了血腥,一下从水底浮现上来。
倪霁心底一惊,还来不及起身,无数粗壮的触手在空中出现。
它们扭动纠缠,盘上哨兵的月要枝,扣住手腕和踋踝,按着哨兵的脑袋,把他按在了透明的玻璃罩上。
在被缠绕住踋踝和大蹆根部的刹那,千锤百炼的战士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逃脱时机。
但不知道是因为触手的柔软,还是因为浮上水面那张熟悉的脸庞,让他的身体行动很不应该地产生了片刻的迟疑。
这本来是一个行动力非常敏锐果决的战士,战场上从未犯这样的错误。失误让逃脱的机会一闪而过。
粗|大的触手搅动纠缠,死死压制住了他,把他整个人按在了玻璃的舱盖上。
手脚还有月要部,一切能发力的部位都被死死束缚,除非他能狠心抽刀砍断触手,否则几乎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那些触手丝毫不像往日那般温柔含蓄。
它们强势而冰冷,粘腻的腕足游走,毫不客气地探索起被它们捕捉的猎物。
治疗舱内的林苑浮了上来,黑色的长发,瓷白的素脸,冷漠的眼神。她从幽绿的水底浮上来,隔着一层玻璃,在水中靠近倪霁,
纤巧的手掌按在透明玻璃的内侧,指腹白皙,隔着玻璃贴在倪霁脸颊的位置。
“林……苑。”
倪霁很艰难地说了一声,一只触手趁虚而入,堵住了他的嘴。让他的声音不成腔调。
幸好在这句话出口之后,仿佛被唤醒了一般。林苑的双眸渐渐恢复了清明,从梦寐中清醒过来。
狂躁暴戾的触手们如潮水般从哨兵身上退去。
林苑刚刚睡醒似地,眨了眨眼。好像很奇怪哨兵为什么这幅模样贴在她眼前的玻璃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