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苑坐上了离开京都的长途汽车。
这一次她要去的托梅娜哨岗路程很远,没有可以搭乘的飞艇,只能到城门外乘坐好几天才发一班次的长途汽车。
一起在城门外侯车的乘客很多,大部分人都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正和前来送行的亲人依依惜别。
这年头离开安全的首都,出一趟远门就是生死离别,很有可能再也见不着彼此,每一个人都抓紧最后这一点时间,多说几句珍重。
林苑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早早地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城市中心那座高耸的白塔发呆。
第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她的心中很木然,觉得自己待在哪里都一样,能不能活着回来似乎也无所谓。
如今她看着远远的那座白塔,却觉得如果能回来,还是尽量回来吧。
那白塔的附近,有一个荒芜的庭院,虽然破旧了点,但却是自己的家。
那里有会上门做客的朋友,有等着她回家的小螃蟹。窗台上还放着一只圆滚滚的虎鲸玩偶。
阳光下的白塔,比任何时候显得圣洁庄严。
一层淡淡的白光自塔顶亮起,半球体的透明弧光扩散开来,覆盖着大地,将整个帝国的首都笼罩在其中。
“看,是圣光。”一个前来送行的孩子指着那道光喊道。
他的母亲和所有的行人停下手中的事,向着圣光亮起的方向祈祷。
“感谢白塔。”
“感谢白塔。”
人们由衷地这样说。
白塔的“圣光”,是来自于神灵的恩赐。圣光笼罩之下土地,污染区不会靠近。圣光之下是人类最后净土,人类赖以生存的唯一庇护所。
白塔之外,每一处哨岗的顶端,都供奉着一块来自白塔的“圣砖”,那些从白塔上拆下来,宛如白骨一样色泽的圣砖,可以庇护荒野中哨岗四周小小的一点土地。
在那些最危险的时候,只要来得及撤进哨岗的人,就有活下来的希望。
满载乘客的汽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荒野之中。
初离开白塔的时候,沿途会看见很多临时的人类聚集点和密集出现的哨岗,拱卫在白塔周围。
再往远走,就逐渐看不见人烟了。
天空上飘着绿色的云。窗外的是千篇一律的荒山野岭。
偶尔路过一两座气势宏伟的旧日遗迹,才会让乘客们精神一振。
旧日的城市建筑巍峨如山,影影倬倬地站立在荒野中,注视着蚂蚁一般闯入其中的小小车辆。
那时候的城市真是大得离谱,没边没际似的。
如今,整个帝国的首都,甚至都及不上它小小的一角。
汽车在阴森森的废墟中穿行。
从一道极高的拱门下穿过,拱门上爬满了苔痕和藤蔓,依稀可以看见上方巨型的人形雕塑。
穿过拱门,一座数十米高的车轮形态建筑被藤类植物攀爬成一座空中森林。
“这里是游乐场。旧日的城市里,专门用来给小孩玩耍的地方。”司机边开车,边顺嘴提了一句。
开车的司机四十出头的年纪,皮肤黝黑一身的腱子肉,是贯跑这条线路的老司机。
他的车上还雇佣了两位哨兵作为沿途保镖。因而收费特别贵。
这位司机脾气不太好,但只要走这条路的客人,大多愿意等他的班车。
乘客们纷纷透过斑驳的车窗往外看。
贴着车窗附近,是一大段起伏巨大的钢铁轨道。那些不知什么用途的轨道断成了数截,倒伏在绿植繁密的路边,露出一部分花白了的金属骨架。
像是一只死去多年,被腐蚀了皮肉的巨龙。
那时候人类的科技真是厉害,历经了数百年风霜洗涤的金属,依旧还没有被完全腐蚀。倔强地向后代子孙展示着当初人类的辉煌。
只是从如今的角度来看,实在想不通当时的人类为什么会修建这样耗费巨大物资和精力,又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的建筑物。
仅仅是为了给孩子们娱乐吗?
在十几岁的孩子就会被送上战场的世界里,这是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突然,远处钢筋和植被交错的遗骸深处,飞出大片成群结队的蝙蝠。
那些乌压压的暗夜生物受到了什么惊扰似地,从巢穴里倾巢而出,铺天盖地,在天空中呼啸而过。
司机麻溜地刹住车,按下车头一个红色的按钮。一层老旧到发黄的隔音膜从车顶倾泻下来,覆盖住了整个车身。
“都把嘴巴闭紧,谁大惊小怪发出声音,别怪老子让他永远安静。”司机拿起靠在座椅边上的一柄脉冲枪,敲了敲发动机盖。
司机的话音刚落,一只巨大而苍白的非人形生物,缓缓从废墟里显露出半边身影。
它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孔,扁平的脑袋上只有一对蝙蝠似的耳朵。
那巨大而扭曲的身体融合了各种各样的生物基因,骨瘤重生,繁复又累赘。只有皮肤像人,薄薄的一层,苍白而褶皱,没有一丝毛发,看着令人毛骨悚然。
那只怪物一步步从遗迹的钢铁废墟中攀爬出来,向着车子的方向慢慢靠近。
完全类人的肌肤抖动着,渐渐覆盖了车顶的天空。
车厢内的一个男人没忍住吐了出来。
一个哨兵站起身,拉开□□的保险,枪口顶住那人的脑袋。
男人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双手合十连连摆手,死死咬住嘴唇,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车外的怪物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低下了巨大的头颅,没有眼睛的脸贴着车窗外的隔音膜上下摩挲。
那张脸正正对着林苑坐着的位置。
林苑隔着一道薄薄的玻璃,安静地注视着那畸形的,本不应该属于这个星球上的生命体。
触手们听见了一种不断重复的哀嚎声。
好痛苦啊,我好痛苦,好疼啊,我好疼啊……
那声音不断地循环反复,永无宁静之日似地。直至巨大的怪物离开,慢慢走远,才渐渐消失在林苑的脑海中。
司机吹了一声口哨,升起了隔音膜,重新启动汽车。
仿佛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是旅途中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
用枪顶着乘客脑袋的哨兵露出了笑容,伸手拍了拍乘客的后背,“没事吧,老哥?”
仿佛刚刚有如实质的杀意,不过是林苑的错觉。
车子在荒野上跑了好几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停靠在了一处人类的临时聚集点修整。
这里的附近有托梅娜哨岗,还有包括黄金树污染区在内的,多个知名的污染区。
往来收集物资,挖掘遗骸的队伍一队又一队,人来人往来回从这里经过。
于是就聚集了不少进行临时交易的人员。
有人,自然就有从周边汇聚过来做生意的小商小贩。
在那些歇脚的人群中间,穿插跑动着卖东西的小贩。
卖酒水饮料的,卖干粮吃食的,甚至有卖武器装备,地图和消息的,很是热闹。
一个卖饴糖的小男孩缠上了林苑。
“买一点吧,姐姐。一个帝国币能够挖一勺。很好吃的。”
林苑看着那灰扑扑的糖果不太想要。
但那个孩子的长相,让她想起的东滨的小牧,那只还没当上正式哨兵的小海豹。
他们年纪差不多,目光里那一点狡猾精明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于是林苑就丢下两个帝国币,随便拿了一小袋的饴糖。
还来不及吃,他们的司机就从驾驶室里伸出手来,用力拍着车门。
“上车,上车。老子要开车了!”
乘客们纷纷抱怨起来。
“什么嘛,颠簸了几天,腰都快散架了。这才刚刚坐下来,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
“多歇一会嘛,师傅。反正也快要到了。”
“师傅你等一下,我这里买点吃的”
司机的脾气很大,“爱上不上,不上来的自己留在这里。”
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大有立刻就要绝尘而去的架势。
乘客们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事情,匆匆忙忙挤上车。
最后一个人才踏上踏板,车门都还没关严,不耐烦的汽车已经开足马力,呼啦一声绝尘而去,车尾扬起了漫天烟土。
不对劲,林苑心里想。
坐在车头的那位司机,这一刻的情绪极度紧张。
一路上冷静又麻木的他,此刻心中焦灼地像一团烧起来的火。
浓烈的恐惧情绪不用触手主动探索,都直接传递进了林苑脑中。
林苑探出头往窗外看,汽车的速度拉到最快,小小的土路上扬起一路尘烟。
聚集点里,有个别人好像同样想起了什么,骑着机动车辆,沿着小小的土路开出来,追着奔逃的汽车后面,在烟尘满布的道路中夺命狂奔。
林苑睁大着眼睛,看着天空。
天空平静而美丽,斜阳在缓缓下落,绿色和紫色的晚霞交错闪耀,比往日更加美丽。
好像太安静了。
除了几辆狂奔的汽车,整片旷野陷入一种窒息般的寂静感。
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掩盖过来。
林苑可以看见司机后脖颈上流下的冷汗,看见紧随车身奔驰的一辆摩托车上的骑手一脸近乎狰狞的恐惧。
终于,林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把身体探出窗外,冲着那人声鼎汇的人群聚集点张开口,
她想要大喊,快跑,往外跑。
她甚至看见了那个卖饴糖的男孩,那个和小牧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高高兴兴数自己给他的两枚帝国币。
但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声音在漫天的烟尘里消散。
那些举着杯子喝水的旅客,来回奔走叫卖饴糖的孩子,握着手交易货物的商人,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吞没似的,从林苑的视线里凭空消失了。
明明那么多的人,那么热闹的生命。
眨眼之间,就这样突然不见了。
聚集着人声,货物,车辆的聚集点无声无息地被某种未知的东西吞没,甚至连土地上的一点脚印都没有留下。
汽车扬起滚滚尘烟的道路上只剩下一望无垠的荒野。
有什么无形的怪物始终紧追身后。
一辆马力不足的摩托车手脸色惨白,被落在了后面。他近乎哀求地向前伸出手,林苑头脸探在车窗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车位,半身,脑袋……一点点消失。
林苑眨了一下眼睛。
最后消失的是那只努力向前伸着的手。
客车司机把油门踩到最大,车辆几乎飞奔起来。
天色渐渐暗淡,空中出现了些许繁星。
远处出现一座哨岗的影子,小小的托梅娜哨岗的屋顶在昏暗的夜色中亮着蒙蒙微光。
像是暴风雨的大海上突然出现的一座灯塔。
身后那种窒息似地压迫感才放弃似的缓缓消失。
发动机过热,快要散架的长途汽车歪歪斜斜开进了哨岗的围墙内。
惊魂未定的乘客们稀稀落落地陆续走下车来。
“刚刚发生了什么?吓死我了……”
“是污染区扩散了,落在后面的那些人都被吞进去了。”
“吞,吞进去?那么多人,就没了吗?”
“没了,全完了。”
“幸亏我们的车跑得快,不然也一样。变成怪物的时候,都还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司机跳下了车,砰一声甩上车门,独自一人蹲到路边的角落里,点上了一根烟。
“他也太狠心了?”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也不喊一声,那么多人都来不及跑出来。”
“就是,喊大家一起跑多好。这人怎么这么自私。”
“收那么多的钱,态度这么差,心还黑,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命用这钱给自己买棺材。”
男人听见了这些话,也不说话,埋头抽自己的烟。
烟头红色的火光时明时暗,照着他那张历尽沧桑,冷冷冰冰的脸。
他跑了这条路线二十多年。知道路途上每一处危险,每一种可能面对的绝境。
更知道人心。
刚刚,但凡他提前喊一声,生活在边境哨岗的这些人,立刻就会乱成一团。
他们会争先堵着路,没有车的会拼抢着往车上挤。
那就谁也跑不出来了。
说他自私也好,冷血也罢。他终究是把车上的这些人平安拉扯了出来。对得起他收的那一份车钱。
林苑打开一直捏在手心的纸包,拿出了一灰扑扑的饴糖,放进了口中。
果然不好吃。
这样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