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霁奔跑得很快。
但林苑还是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追上来了。
那些东西破土而出,藏在地底,藏在阴影中,涌动着追了上来。
远远地,只能看见一些黑色的浓烟在远处的街道巷子中涌起。
林苑知道那是什么,虽然只交手过一次,但林苑对那种风格已经很熟悉,是那些一直想留下自己的,扭曲而变态的黑色手臂。
倪霁一路跑到了海边,在那道金色的海岸边,他突然把背在后背的林苑放了下来。
“你先别转身。”他说。
林苑莫名其妙,直到她听见一点水花溅起声,回头一看,身边的哨兵不见了,脚边的沙滩上只剩下一件残破的黑色战斗服。
一只虎鲸从泛着白色泡沫的海面上露出了脑袋来。
那是一只雄性的成年虎鲸,拥有□□米长的巨大身形,宽阔的脊背和高高直立的背鳍。
“在海中,没人追得上我。”倪霁的声音从水下传来。
林苑把鞋子甩了,趴到虎鲸纯黑的脊背上。鲸尾摆动,鲸身破开海浪,驰风前行。
“抓得住吗?”倪霁的声音从水下传来。
林苑没说话,海浪冲到她的脸上,让她觉得很舒服,她伸手摸了摸虎鲸滑溜溜的皮肤。
倪霁察觉到自己问的是一句废话。
向导的双脚发生了某种变化,有一种倪霁很熟悉的东西游了出来,滑腻冰凉的熟悉触感,小小的吸盘紧紧抓住了他。
骑在虎鲸背上的向导牢牢地把他抓紧了。
海中的巨大鲸鱼游行得飞快,林苑感觉到疾风,海浪和水流声。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着将部分身体半兽化,触手们紧紧缠绕着虎鲸,虎鲸带着她在海水中畅游。
林苑发现自己的精神体和这个哨兵真的很合拍,不论是在什么情况。
她还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大海,哪怕是在这样逃亡的时刻。
在大海中,她的意识似乎可以扩张得更远。触手们传来警示,它们感觉到在海底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按耐不住地涌了上来。
或许就是在那艘玛丽沉船的底下,又或者在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有一种汹涌澎湃,浓黑而充满恶意的东西追着他们来了。
林苑这一次确定了,那些一路追着她们的黑色手臂,这些从海底涌出的浓稠恶意,都是冲着她来的。
也有可能冲着她背包中那个不起眼的小小盒子。
她在虎鲸的背上站起身,扶着虎鲸高耸的背鳍向后看。
远处的海面上扬起了巨浪。那些黑色的手臂在海底扭动凝结,一边追来,一边融合了无数海底的尸骸,逐渐拼合成一只极其诡异的庞然大物,在大海中抬起古怪的巨大头颅。
那怪物发出吵杂而古怪的声响,像是无数的生命在同时尖叫和喧哗。
它们嘶吼涌动,气势汹汹,滚滚而来,仿佛誓要追上一人一鲸,把他们溶进纯黑的世界,拖入黑暗的深渊。
然而就是这样诡异的巨型生物,也无法轻易追上倪霁兽人化后在海中的速度。
速度惊人的虎鲸头也不回,排开海面,如离弦之箭,破浪前行。
但林苑知道,这只鲸鱼,这个哨兵,是在用他自己的血和肉,用焚烧性命的方式,换来这样的速度。
“我不可能让你们再抓到他,”
“我也不会让你们有机会再那样折磨他一遍。”
林苑站在虎鲸的背上,脚踩着滚滚波涛,双眸中现出朗月的莹辉。
初是冷月清芒,后渐转红。
天空之中,万千璀璨星辉在一瞬间消失了,现出了一轮巨大的血月。
血月之下,站立在虎鲸背上的少女,素手纤纤,娉娉婷婷,双眼却透出诡异的红芒,和身后紧追不舍的海中巨怪遥遥相对。
有一只更为古老的,更为庞然的巨大生物,在那一轮血月的光芒下,在深海中,现出了一点若隐若现的虚影。
众多的巨型触手在游动,它们摸着海底的礁岩,啪击搅动起巨大的海浪,缓缓迎向追踪前来的黑手巨怪。
那些气势汹汹,涌动纠缠的黑色手臂迟疑了。
它们放慢脚步,犹豫而又不甘地在海底徘徊。心有不甘,怨恼懊恨,却又始终犹疑着不敢贸然前进。
在这个污染区里,在这片独属于它们的噩梦中,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让它们警惕迟疑,不敢贸然上前的巨大精神体。
只是没多久。
天空中那一轮血月就散了。拦在它们面前海底巨妖的虚影也就随之溃散于无形。
然而就是这么一点时间的耽搁。海面之上,已经再也看不见那一人一鲸的身形。
他们游到了逃生之门的附近,拍浪而起,跃入了那半开在虚空中的门洞中去了。
……
林苑和虎鲸一道从开在空中的逃生之门中跃出。
迷梦一般绚烂的星空消失了。
外面的世界是清晨时分,微凉的晨风吹在肌肤上,朝阳的曦光染白了天色,两三颗普普通通的星辰缀在天边。
这里是正常的世界。
终于出来了,从那个诡异而古怪的五号污染区,两个人一起活着逃了出来。
这次的逃生之门在现实的世界里,竟也是开在一片蔚蓝的大海上。
林苑刚刚从海中出来,又一次掉进了冰凉的海水中。虎鲸从底下游上来,托起她向岸边游去。
“你还可以吗?我这就解除一切?”林苑摸了摸身下虎鲸光洁的脊背。
“再等一下。”倪霁低沉的声音从水面下传上来,声音很平静,再没有多余的话。
这里是深海,离海岸线还很远。解开屏蔽的瞬间,成百倍的痛苦会席卷哨兵的身体。
这里并不是适合骤然解开禁置的场所。
虎鲸以飞快的速度托着林苑向岸边游动。
游到半途。
“林苑,我好像……”
林苑听见倪霁的声音响起,那声音非常的轻,已经很不对劲,
下一刻,托着她的力度突然消失了。
林苑伸手抓去,抓到了一只光滑又冰冷的手臂。
手臂的主人恢复了人形,彻底失去了意识,正向海中沉下去。
林苑从小生活在白塔,从没在真正现实世界的海里游过泳。
她抓住了倪霁的手,被陷入昏迷的哨兵带着一路沉进水中。
整个人没入水中,海水掩盖了面容的那一刻,林苑却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在海中游过多次,仿佛自己天然就会游泳一般。
她摆动自己的双腿和手臂,很快浮出了海面。她拉着倪霁,托着他的下颚把他的口鼻托出海面,带着昏迷过去的哨兵,奋力向着远方的海岸边游去。
林苑不知道他们在海中游了多久,她体力完全耗光了,到最后,几乎是靠着海浪,把他们两个拍上了岸边。
从岸边的沙滩上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林苑睁开了眼睛,看见天空中有几只海鸟在飞旋。
她一下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在沙滩上昏睡了过去。举目四处张望,终于在一处大块的礁岩下找到了那个哨兵。
半途恢复成人身的哨兵不着片縷,蜷缩在礁岩下的海涛中。
海水携着白色的泡沫卷上来,冲刷在那光躶的脊背上,淹没了垂着的头脸和黑发,又退了回去。
一道又一道,但那半泡在海水中的身躯却一动不动。
他背对着林苑,赤躶的脊背上遍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疤,修长的双腿蜷着,沾着黄沙和血迹,被海水泡得发白。
看上去,就像是被海浪冲上岸的一具尸体。
林苑慢慢站了起来,向着那边走过去。
她走到那躺在水中的身躯边,用手按住了哨兵的肩膀,那里的肌肤冰冷一片,没有一点体温。
她掰着那冷冰冰的肩头,把哨兵翻过来,捏住他的下巴,把他泡进海水中的脸掰向自己。
那张脸的半边沾满沙和海水,双眼紧紧闭着,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也一样地死去了吗?
林苑觉得自己其实不该有什么感觉。
这不是很正常吗?这样的事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了,再经历一次也没什么。
只是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像被谁塞进了一块沉重的生铁。
那生了锈的铁块在胸腔中一路坠落,扯动了心肺内脏,让她有点烦躁,让她想要开始咬自己的手指。
林苑不知道时间是凝固了,还是过去了很久。
直到她终于捕捉到了一点细微的情绪波动,直到被她捏在手中的那张面孔上,挂着海水的睫毛微微抖了抖。
那双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哨兵看见了她,虚弱无力地,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却冲她笑了一下,
好像在说,看吧,我们都没事。
林苑想起自己的好友芸芸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你问我什么时候该笑?”当时,芸芸无奈地摸摸她的脑袋,“小苑,人在高兴的时候就会笑。”
“只要你发自内心的高兴,自然而然就会笑了出来。”
林苑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是笑了。冲着那个在晨曦中没有死去的哨兵露出了笑容。
哨兵把自己的脸微微偏了过去,
“我觉得好冷。”他的耳廓现出了一点血色。
林苑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他什么都没穿的腰上,
“没事,你再忍耐一下,现在就带你去看医生。”她很高兴地安抚那位哨兵。
五号污染区附近有一个不算大的哨岗,看上去贫瘠又杂乱。
但林苑竟然在里面找到了一间拥有治疗舱的诊所。
负责接待的医生看见林苑带来了伤员,十分兴奋,把诊所里唯一的一台款式老旧的治疗舱夸得天花乱坠。
“包好,包好。但凡在五号区受伤的哨兵,那都是在我这治好的。”
倪霁被安置进一个半玻璃的封闭治疗舱内。浅绿色的治疗液流出,慢慢淹没了他整个身躯。
好疼,他想,太疼了。
他是一个习惯了伤痛的士兵。
但他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种疼。
明明漂浮在温暖的治疗液中,却像是整个人被架上刑场。被烧红的铁钉反复贯穿身躯,浑身的骨头都被烧融了,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痛。
他甚至控制不住手臂的不停颤抖。
这就是反噬。是透支了身体的代价。
但他觉得,自己愿意承受这个。
至少他还活着,至少他没有带累任何人。
他没有死去,也就没有让那个向导再一次体会到那种伤害。
倪霁咬住牙关,不让一点点苦痛的声音从喉咙中流露。
“我说这个哨兵伤得也太重了点吧。”戴着眼镜的医生看着治疗舱内的哨兵,手脚麻利地调整仪表盘上的数据,“这样都还有命从污染区逃出来,也算是奇迹了。”
“不过没什么,只要躺进我这里的治疗舱,什么样的伤都能给治好。”他很快把调好的数据板给林苑看,着重在价格栏上比划了一道,“优惠价,给你打了个骨折。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哨兵。”
林苑冷冰冰的一张面孔毫无表情,这让一脸热情的医生有一点挫败感。
“麻醉剂呢?”林苑看完,抬头问。
“麻……麻醉?”医生很吃惊,“你要知道,他可是哨兵,普通的麻醉剂对哨兵没有用。”
普通的麻醉剂对五感强大的哨兵毫无作用,特制的针对哨兵的麻醉剂非常昂贵。大部分哨岗的哨兵都用不起这种金贵物。
何况医生觉得也没必要。哨兵的身体素质强大,恢复能力都很好,一点疼痛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是他现在很疼。”那个小姑娘平淡地说。
治疗舱内的倪霁睁开了他的眼睛。
“你确定吗?那可得加不少钱。”医生口中喃喃,“费用接近普通治疗的翻倍。太浪费了。其实疼一下也不会死。”
他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了一支细细的针剂,在经过林苑的同意之后,注射进了治疗舱的给药管。
悬浮在治疗液中的哨兵,紧紧绷着着的肩膀终于能够放松了下来。
他忍不住舒服的叹息一声。
像是从永无止境的炮烙地狱中被带出来,坠入了一片温暖的海洋之中。
没有人理解这一刻的感觉。因为不会有人知道他一直在忍受怎么样的痛苦。
不,有一个人她知道。倪霁想起林苑刚刚说的那句话。
给他用麻醉剂,他现在很疼。
倪霁没有转头去看玻璃窗外和医生说着话的向导,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头顶治疗舱。
漂浮在眼前的绿色治疗液很美,有一点像精神图景中的那片海。
林苑和医生说着话。她没有想到,有人把她此刻说的话一句句听了进去,小心地收了起来,变成一颗美丽的珍珠,收进了精神图景的最深处。
“他的身上有很多旧伤。”医生和林苑说,“你看要不要趁着这次,一起给他治疗一下。这样病人将来会少很多痛苦。”
“比如说腿部这里的旧疾,正好趁着这一次,一起做个手术。还有手肘,指骨,肺部也有点问题……”医生说着说着,看着手里不断增加的账单,自己觉得实在是一个过于庞大的费用,哪怕他把利润压到最低,也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有点迟疑地抬头看站在身边的小姑娘。
“当然,”那个脸上看起来很冷淡的向导说,“给他做最好的治疗。”
隔绝在治疗舱内的倪霁闭上了眼睛,微微蜷住了手掌。
“把这个U55调成U96,还有这个再生液,你有233号再生液吗,换成最好的。”
“有是有,你确定吗?”医生吸了一口气,噼里啪啦算了一遍,把数位板递过去,“这可不是小数目。”
治疗舱外的对话声不断传来。
悬浮在舱内的倪霁有一点恍惚。他想起了自己还在哨兵学院时的事,当时还很年少的他,为了在一次比赛中替学校夺冠,受了很严重的伤,必须进治疗舱才有希望根治。
曹俊民在他面前露出很为难的神色,“小霁,学校实在负担不起这样的费用,只能先委屈你了。”
过了好几年,他才知道,不是付不起,而是不值得。
在老师的心目中,像他这样不太听使唤的学生,不是一个值得花那么多钱去治疗的人。
“用最好的药,把他完全治好。再多的钱都不是问题。”
向导的声音透过水波传了进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听见这一切。
倪霁实在舍不得在此刻入睡,但痛苦消退,身体疲惫,心又如此安宁。
最终他还是抵挡不住困顿,漂浮在治疗液中,陷入沉睡中去。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撕裂身躯一般的疼痛感已经消退了很多。
断了一次的双腿,长年一直折磨着自己的肺部,似乎都舒服了很多。
他觉得自己真正意义上的活了过来。
悬浮在治疗液碧绿的水波中,看着外面的一切,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起来。
治疗室内的灯光被打得很暗,医生已经离开了,四周很寂静。
他透过湖绿色的玻璃看出去,看见那位向导坐在离他不远的沙发上睡着了。
她那白瓷般精致的脸上沾着海边的沙粒,枕着纤细的胳膊,半趴在沙发边上的一张方桌上,睡得很沉。
一盏顶灯暖黄的光打在少女沉睡的面孔上,照在她**在外的小小肩头上,柔和了轮廓。
倪霁忍不住去想,她到底是怎样用这样纤细的肩,把自己背起来的?
她又是怎样用这样柔软的手指,撬开自己脖颈上的铁锁,把自己从那样屈辱的绝境解救出来。
一只小小的虎鲸在半空中现出身形,把搭在沙发边缘,那件泡过海水,皱巴巴的外套叼起来,轻轻盖上林苑的肩头。
林苑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肩膀。
一只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看见了小小的虎鲸,非常高兴地卷了上去。
趁着没人管它,这只经常干坏事的触手肆意妄为地把小虎鲸的脑袋和背鳍都撸了个彻底,没有忘记软软的肚子。
小虎鲸很局促地摆了一下尾巴,却没有逃走,也没有发出声响。
只是有一点可怜地僵直在林苑脚边,纵容了某只的为所欲为。林苑睡得很香,梦中梦见了什么好事,微微翘起嘴角。
触手缠到那尾巴上,摸到了那个受伤严重的位置。
尖尖的顶端弯了起来,先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随后开始了细腻的抚摸,反反复复地抚弄,细细地舔抵那些躶露在伤口外的白色骨头。
小鲸鱼发出一点细细的嘤嘤声,背鳍和尾鳍都软了下来,扒拉在了地上。
尾巴上那被洞穿了的伤口,在触手的抚摸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开始愈合。
如果这时候,医生来到这里,会发现治疗舱外的仪表盘数据出了问题。
心型的红色标志在不断闪烁,代表着躺在溶液中的那位患者,心率正在不正常地飙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