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被发现的战士,是站着死的。
他死去的身躯,远远异于正常人类地巨大化。
像一些古怪生物的拼凑体,或是一尊扭曲的巨大雕像。总而言之,完全没有人类的模样。
唯有张带着伤疤的半边脸,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低垂着眼睫,像在平静地凝望迟来的战友。
倪霁站在巨塔的阴影中,抬头看那张熟悉的面孔。
校场上所有的人,跟随着倪霁的视线,一起看着那个战士最终的模样。
这个哨兵狂化了。
所有人在心底轻声念着这个词。
这个哨兵,在最后的战斗里,过度地使用能力,超过了自己能够承受的范围。
过了那条边界,就控制不住精神力的□□,最终意识滑入深渊,陷入了彻底地疯狂。
他在疯狂的世界中,精神体和身体胡乱融合,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狂化。是悬在每一位底层哨兵头顶的噩梦。
每一个哨兵,都像是踩在尖刀上跳舞的舞者,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一脚踩空。
啪嗒一声,保险丝熔断。
就此变成这样形态扭曲的怪物。
那个狂化的哨兵早就死了。
可是他像是巨大黑塔一样垂目凝望,把屏幕前所有的人,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校场上响起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
有那不争气的新兵蛋子悄悄哭了。
有些人开始咒骂。
更多人窃窃私语,认真严肃地讨论起这些士兵惨死的原因。
屏幕中的世界,依旧一片死寂。
那位队长,安静地掰开死去战友的手,拿起那手掌中的枪,装入一颗颗子弹。
他始终沉默,一言不发。
提着枪,装好弹。越过队友的尸骸,继续前行。
在他死去的袍泽脚下,留着用鲜血刻下的三个字,
“研究员”
画面重新亮起。
出现在污染区的边界,离出口所在的“门”只有短短数百米距离的位置。
那个研究员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背包。满头大汗地站在倪霁的面前。露出一脸讨好的假笑。
他的神色甚至不怎么慌张,仿佛觉得一切都还在控制范围内,完全可以协商解决。
“我说我说,我说就是了,你先把枪收起来。”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打开背包的一角,露给倪霁看,“知道这是什么吗?虫玉,活的,这么大块。”
他左顾右盼,连在这无人之地都生怕被人偷窥了去,他压低声音靠近倪霁,“很罕见的,价值连城。上面的大人物得到消息,特意指派我进来取。”
虫玉是在重度污染区里才会诞生的特种旷石。有人说它们是污染区的核心,也有人说是某位扭曲的神灵诞下的卵。那些怪物不会允许有人带走虫玉。
不管是什么缘故,事实上只要有人带着虫玉靠近“门”的位置。整个污染区内的怪物都会被某种东西惊醒,开始集体狂躁不安,前仆后继的朝着虫玉所在的位置涌来。
这就是为什么,人类的手中虫玉十分罕见。了解虫玉这些特性的人,也只有极少数。
倪霁平静的声音响起,“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奇怪。非要抽调整个哨岗的哨兵保护你一个,还拨下比以往都多的报酬。”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从前一样,平缓,澄净,仿佛没有带什么特别的情绪。
“那点钱算什么报酬,毛毛雨罢了,不过是忽悠人的。”那位研究员笑了,“我们拿着这块虫玉出去,什么样的好东西都会有的。金钱,职位,或者你想要一个向导?告诉你,那都不是没可能的事。”
巨大的屏幕,被他贪婪又得意的面孔占据。
他口中的毛毛雨,是无数士兵心中的希望。为了这个,他们拼着性命地一路保护着他。
“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大家?”倪霁这样问。
他总要把事情问个明白。
“这是常规操作。你不知道罢了。”研究员伸出手指,搓了搓,“这是私活,你知道的吧?要进那几位自己的腰包,怎么可能公开宣布。何况,那些士兵们提前知道了,反而容易坏事。”
或许是倪霁平和的态度,也或许是他真的不觉得死几个哨兵是什么大事。
他说着说着,甚至敢伸起手去够倪霁肩膀。
“倪队,你是个能干的。我会把你介绍上去的。你想不想调去帝都?”
“还是你的兵厉害。之前进来这里的队伍,听说都失败了。”
“你是没有看见,你有一个兵,最后的时刻兽化成了巨大的铁熊,有塔那么高,吓了我一跳。他把剩下的怪物都拍死了,我才能够成功跑到这里。”
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男人惨叫一声,捂着流血的膝盖倒在地上。
价值连城的虫玉从他的背包里滚了出来,滚到他脚边的尘土中。
倪霁手中漆黑的枪管移动,瞄准他下半|身的某个位置。
“不,不。你不能这么做。”那个研究员害怕的嗓音都哑了,他快速地说,“别开枪,别开枪,我也被迫的,我不能违背那些人……啊!”
第二枪引发了更为惨烈的尖叫。
那破碎的哀嚎声,传得不算远,安慰不了遍野的冤魂。
只是让屏幕前的男性哨兵们皮肤一紧,有些不自然地夹紧双腿。
接下来的画面已经在所有人的面前循环多次。
不过是换了一个视角罢了。
当初看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那位苦苦求饶的死者十分可怜。
如今换了一个视角,每一个人只觉得倪霁的手还不够重。
那人痛哭流涕,爬在地上,捧起用无数哨兵性命换来的虫玉,觉得可以用它换取自己的命。
“我把这个给你,全给你,饶我一命。”
“你把它带出去,可以换很多钱,很多钱。可以让你升到更高的位置,去没有怪物的帝都。”
“人总要为自己的,何必为了几个低等的哨兵生气,反正他们一向死得都很快……”
第三道枪声,在寂静的污染区内响起,打在了那块琥珀色的石头上。
击碎了价值连城的石头,击穿了捧着它求饶的人。
琥珀色的石头碎片洒了一地,一只未成型的奇怪生物发出尖锐的叫声,从碎片里蠕动着爬行出来,拖着诡异的脐带,在灰黑的土地上爬行了几步,逐渐失去了生机,僵化不动了。
画面在这里戛然而止,之后是大片大片的雪花点。
“老天。这居然是真的!他真的把虫玉打碎了!”窗前的办事官看到这里,一下跳了起来,拍手咒骂,“这个蠢祸,傻子。不,他就是个疯子!”
她观看了整个经过,对所有的死亡、牺牲和冤屈漠不关心。只在看见这块石头碎裂的时候,拍手大喊,痛心疾首。
校场上的哨兵们也被倪霁的这一下唬到了,
“天啊,他把那块虫玉砸了。”
“他是不是好傻,那东西很值钱对不对?”
“你才傻,这东西只要带出来,迟早还是落进那些人的腰包。凭什么让他们如愿。”
“还是说你们觉得,倪霁会捧着这块玉出来,亲手交上去。踩着他那些兄弟的尸骨,做晋升的阶梯?倪队不是那种人。”说这句话的哨兵忘记了自己不久之前才说过倪霁不是什么好人。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
“他是被冤枉的,放人!”
“对,你们冤枉人,快放人!”
“对,太过分了,你们居然这样折磨他!”
“放人。立刻放人!”
一块黄土砸到办事处的二楼的玻璃上。
一块又一块的土块砸上来。
哨兵们的怒火早已被点燃,风一吹,燃遍全场。
有人直接抬腿往刑架走。
审讯的士官想要拦人,之前起哄得最厉害的那个女哨兵走上来,一耳光把他抽在地上。
“你这个混沌,你刚刚说要把他发配去哪里?”
她骑在倒地的士官身上,扬起蒲扇似的手掌,来回数个耳刮子抽肿了那人的脸。
“你们如此这般胡乱冤屈人。他这样的强者,差一点就被你这样的小人折磨死。气死老娘了,看我怎么大耳瓜子抽你!”
全然不记得自己之前也跟着起哄过,还开黄腔说要关照人家生意。
另一个当过队长的老兵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低声说,“别在这里,拖去角落。”
于是,三五个人拖着肿了脸颊的审讯员往角落里去。
其他的人涌上刑架,开始砸铁链,想把奄奄一息的倪霁放下来。
更多的人胸中憋着无处宣泄的怒火,朝着兵管处的办事大楼下涌去。
砸着玻璃,要求放人,要求解释。
群情激奋,像火一样烧起来。
他们都是出身最底层的普通哨兵。
这样的时刻,一旦他们汇聚在一起吼叫起来,却让那些坐在办公室中,高高在上的官员们感到害怕。
广播里很快响起办事官怯怯的声音,
“确实是冤枉了。我们也是受了蒙蔽。我们马上会释放倪霁。”
“是的,立刻无罪释放。大家稍安勿躁。”
等这一处乱哄哄的闹剧收了尾,林苑的入职和外出手续才勉强办好。
出来的时候,已到了斜阳晚照之时。
罗伊领着林苑站在军管处的大门外等通行的公交汽车。
他看着街道上橘黄色的阳光,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说小苑,”罗伊问,“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你是不是故意照顾他?”
“没有。”林苑平静地说,“一切都是事实。”
她还是之前那副,安安静静,对任何事都没什么兴趣的模样。
过了一会,她抬起白嫩的小手,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手势,“我只是,帮他隐瞒了一点点而已。”
“真的?”罗伊的眼睛亮了,“我就觉得有些画面,被生硬截断了。快和我说说是什么?”
林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她转头去看兵管处侧门所在的巷子。
罗伊的视线跟随过去。
那狭窄的巷子里,一道小门打开。
有两个人架着一个受了伤的哨兵出来,他们把那明显身受重伤的哨兵放下,很快关门进去了。
那哨兵披着士兵的外套,倚着暗沉的土墙靠了一会,支撑不住似地,一手扶着墙壁,慢慢挨着墙边坐了下来。
罗伊眯着眼看了一会,很是吃惊,“是他,那个倪……霁?”
“军官处的人也太过了。那样地刑虐,发现冤枉了,也就这样随便包扎一下,就把人丢出来了。”
罗伊是一个很富有同情心的人,他和林苑商量,“他看上去没有会来接他的家人。小苑,我们要不要帮他一把?”
林苑看着那昏暗的巷子。
在那里,哨兵背靠着土墙,坐在半明半暗的光斑中,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林苑看了一小会时间。有某个隐秘的东西从巷子的方向回到她的脚边。
“我想,是不用了。”最终,林苑收回目光,“他想等的人,不是我们。”